來源:嚴澤 時間 : 2014-08-19
分享到:
那年我七歲,是七歲嗎?模糊歲月中,那個季節(jié)卻格外清晰,大地一片金黃,腳踏打谷機的轟隆聲像轟炸機一樣,從四面八方傳過來,好像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就要來臨。那時候我們老是聽大人們說,要打仗了,要準備打一場大仗,可能是和美帝打,也可能是和蘇修打。村里的很多年輕人,一個個摩拳擦掌,要參軍上前線。我哥,還有桂姨的兒子黑皮哥,好像每天都在為這事做準備,他們都興奮得不得了。 每年這個季節(jié)一到,我們就會放“雙搶”假,城里孩子是放暑假,我們是“雙搶”假,家里條件不好的孩子,放假后每天要跟大人一樣投入到搶收與搶種的勞動中;好點的也要忙著給大人送飯送水,帶弟弟妹妹,到打谷場上看雞鴨。 那天一大早,我還沒起床呢,就聽到二叔與我媽在對話,要我?guī)退磫棠尽6逡蛔?,媽就把喬木領(lǐng)到我房子里來了。我一看到喬木就高興,說真的,要我?guī)н@個一歲多的小家伙我是很情愿的,總比去田里插秧、割稻子好,至少沒有螞蟥咬、太陽曬,不高興了還可以拿他開心,比如叫他尿尿到瓶子里然后騙他喝下去——那的確是很開心的事呢。 吃了早飯,等大人們都去田里后,我就帶喬木到生產(chǎn)隊的打谷場上捉蜻蜓。剛捉得起勁,生產(chǎn)隊長肖麻子叫我: “猴子,快去叫你媽回來,公社的趙部長與一個解放軍要到你家吃飯。” “肖麻子,你騙人?”肖麻子小名叫“花腳烏龜”,陰得狠,經(jīng)常蒙人。 “騙你的是崽,快給老子去,晚飯也在你家吃,要你媽把飯搞好點。” 我的小名叫猴子,這足以證明我不是一個笨蛋,看到肖麻子那樣子不像蒙人,我立馬打起飛腳就往田里跑。跑了幾步我又轉(zhuǎn)回了,我把小喬木放在打谷場角落的一個稻草窩里,囑咐他不要亂動之后,然后箭也似的往我媽做事的田里跑。 一路上我很高興。我早說了,莫看我才七歲,我可不是一個笨蛋,我知道這次派飯到我家的意義不比平常。二十多天前,有一個部隊來我們這里招幾名特種兵,全鄉(xiāng)應(yīng)征的有七十多人,我們村體檢上兩個,一個是我哥白皮,還有一個是我桂姨的兒子黑皮,這次公社里的趙部長與解放軍來,就是定兵的。 當然,我高興的原因還有一個,我喜歡干部,最盼家里來干部。我們?nèi)遥ㄎ覀兡抢锏睦习傩斩枷矚g干部。干部在老百姓心中簡直比多年不來的親舅舅還親。就我媽來說,她對干部有一種生來的崇拜,每次哪個干部經(jīng)過我家,她都要拉他們進屋坐一會兒,會泡平時最舍不得的清明茶給他們喝。等他們一走,她會要我把干部喝剩的茶喝了,一滴不剩,包括茶葉末子。她說喝了干部喝過的茶,長大了也會當干部。當然,我高興的最大原因并不是要喝干部剩下的茶,我才不相信喝了他們的剩茶長大了會當什么干部。我高興的原因還有一個:家里來了干部,當天就會有魚有肉吃,很多城里來的干部斯文,吃不了多少,等他們一走,就是我大飽口福的時候。但大隊干部與公社里的干部就不同,他們像前世沒吃過一樣常常一掃而光。遇到是公社與大隊的干部來我家吃飯,我媽也會在碗櫥中留下半碗豬油渣給我吃。那半碗豬油渣通常很咸,我媽怕我一口氣吃完,但就是鹽放得再多對我來說也是難得的美味。 記憶中每次隊里來了干部都在我家吃飯,這原因我也知道,全隊只我媽做的飯菜最好,也只有我家里里外外最干凈,說白了還有一條,全村除了桂姨,就我媽長得最標致,加上我爸是工人,家里條件比別人家好得多,這樣一來,生產(chǎn)隊長肖麻子一般派飯都定在我家了。隊里雖然個別女人有意見,但也只能放在心里。要她們做一桌飯,干部們敢吃都是個問題,她們哪里能跟我媽比啊。 我媽會做幾道出名的菜,這也是派飯到我家的一個最重要原因。后來我媽做飯出了名,那些上面來的干部點名要到我家吃,并且指明要我媽做幾道菜。比如青椒炒肉、清燜黃牯魚這兩道菜就是必點的。可以說,我媽做的這兩道菜是方圓十里都出名的,沒有一個人比得上,就是我桂姨,在我媽邊上學(xué)了十多年也只學(xué)到六分火候。我媽的青椒炒肉與別人不同,程序要復(fù)雜得多:先把肉絲切好,那肉絲長短厚薄幾乎一樣,肥與精的分開,然后在精肉上澆上醬油,青椒必須是用手指一捏就能捏爛的嫩青椒,老一點點都不行。鍋燒紅后,把肥肉倒進鍋里小火煎燜,等肥肉的油水半干時再把澆好醬油的精肉倒進鍋里,炒半分鐘后再把青椒倒進來,然后放上蒜頭、豆豉。豆豉也不用多,最多30來顆。我媽做的清燜黃牯魚更是一絕,聽說是她家祖?zhèn)魇炙嚕夷峭庾娓傅耐庾娓妇褪窃诙赐ズ螋~的。這道手藝任何書中都沒記載過,大致做法是利用它背上的那根刺,把黃牯魚扎在木鍋蓋下面,扣在鍋中后,鍋中是一鍋清水,下面用文火燜,水開時放好佐料,直到燜得黃牯魚的肉一塊一塊掉在鍋中。我媽做的這道菜簡直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別人就是看了回去照樣做,那鍋蓋上的黃牯魚怎么也不會掉下肉來,也弄不出味道。青椒炒肉也一樣,最多也只能做出現(xiàn)在湘菜館里農(nóng)家小炒肉那個味道,只我的桂姨學(xué)到了六分火候。 閑話不說了。我心里高興,跑得飛快,不想一頭撞到了一個人身上,抬頭一看,原來是桂姨。 “猴子,不是在帶喬木的嗎?跑這樣急去做么子?” “公社里的趙部長要來我家吃中飯,我去叫我媽。”我上氣不接下氣告訴桂姨。 桂姨“哦”了一聲,說:“真是公社里的趙部長來?” “肖麻子這樣說的,還說有一個解放軍。” “你要看好喬木,別讓他去玩水哦。”桂姨叮囑我一句后就往打谷場那邊走了。 桂姨其實不是我親姨,但比親姨還親,她是我媽的干妹子。我媽從華容桃花山嫁到垸子里來時,也把她的這個閨密帶過來了。聽大人說,桂姨與我媽是當時桃花山下兩支最漂亮的桃花,年輕時都長得白里透紅,身材苗條,頭發(fā)烏黑,眼睛明亮,又聰明能干,是很多小伙子追的對象。但她們心眼高,附近的小伙子沒有一個看得上。兩人好得像一個人一樣,每天形影不離,做姑娘時就發(fā)誓這輩子不管嫁到哪里也要在一塊,后來還真的在一塊了。聽說那年我爸去桃花山伐木,伐木隊落腳在我外公家,爸媽就是這樣談上了戀愛。當時我的伯父不大同意這門親事,覺得我父親是吃國家糧的,找個農(nóng)村姑娘不合算,還偷偷去考察過一回。伯父考察的結(jié)果更是不同意,他發(fā)現(xiàn)在娘家的我媽下水田做農(nóng)活時,從來都是穿著鞋襪去的,收工上岸也要把腳洗得干干凈凈,然后穿上鞋襪回家。伯父說我媽太漂亮,又這樣愛講究,肯定是個紅漆馬桶,只能擺看。但我爸英雄愛美人,不顧一切。伯父見他們愛得死去活來,也就不再管。我媽嫁過來時,就把她的閨密桂姨帶過來了,先是住在我們家,過了半年才選中村里唯一的一個初中生嫁了,就是現(xiàn)在那個桂姨夫。事實證明我伯父的眼光是錯誤的,我媽嫁過來后,不但能干,為人正派,待人處事各方面落落大方,有條有理,沒有人不夸。這兩個桃花山嫁過來的女人結(jié)婚一年后都生了一個胖小子。只是我媽生的白一點,就是我的白皮哥;桂姨生的黑一點,叫黑皮。兩人相差半歲左右,一同讀小學(xué),讀初中,關(guān)系也好得很。他們同學(xué)到高中一年級時,學(xué)校不知什么原因停課了,兩人都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20多天前,上面來通知,兩人同時去報名體檢,沒想到都體檢上了。我媽與桂姨那高興勁啊,都說祖墳開裂了。是啊,我們村子自土改以來沒有出過一個當兵的,要是能當上兵,不但是全村的榮耀,更是家族的榮光,標志著從此跳出農(nóng)門,有了出息。何況這次招的還是特種兵呢。聽大人們說,這次的兵不是分到北京就是上海。 不到十分鐘,我就到了。老遠看到了我媽,她跟許多女人一起在田里扯秧。不夸張地說,在那群女人中,還真只有我媽最好看,盡管她快四十的人了,但她在那群女人中間真是有點鶴立雞群的味道。 我媽到渠邊的清流中洗腳,穿鞋,問我:“真是公社里的趙部長來?” “肖麻子這樣說的,還說有一個解放軍呢。”我把回桂姨的話重復(fù)了一遍。 媽“哦”了一句,臉上露出很好看的笑容。 她吩咐我去代銷店打一瓶醬油,然后哼著小曲朝回家的路上走去。我知道,她肯定是先到菜園子里摘那些嫩青椒,用斗笠裝好,然后回去做飯。我也知道她哼小曲的原因,因為她開心,如果我哥能去當兵,就一輩子不用在泥里水里辛苦了。 我打好醬油回到家的時候,生產(chǎn)隊長肖麻子也派人把一只甲魚,幾斤腰花肉送到我家了,我正想玩玩那甲魚咬不咬手指頭這個游戲,媽突然記起了喬木,問我:“喬木呢?” “我把他放在打谷場上的草窩里呢。”我不無得意地說。 “快去把他帶回來,要是玩水了,二叔不打死你才怪。” 我們湖區(qū)到處是溝港湖汊,小孩子最怕水,一年總有幾個小孩子掉進水里淹死。早上二叔把喬木交給我媽時,我好像也聽到他說過不要帶喬木去水邊玩的話,二叔最擔心他家喬木玩水。想到這里,我又打起飛腳直奔打谷場??墒悄莻€草垛中沒有了喬木。打谷場上一片歡騰,人來人往,大人們一個個忙著脫粒,曬谷,稱秤,沒一個人閑著。小家伙肯定是見我這樣久沒來,在草窩里熱得不行,自己鉆出來玩了。但我到處找也沒找到,連牛圈里也找了。問這個也沒看到,那個也沒看到,我一下子急得滿頭大汗了。張開喉嚨大聲喊,但打谷場那么大的聲音,我的聲音太小了。找了個把小時沒找到時,我急得哇地哭了起來。 我的哭聲引起了大人們的注意,他們開始是并不在意的,看到我找了那樣久沒找到后他們才覺得應(yīng)當引起重視了。好幾個人開始幫我找,但是依然不見這小家伙的蹤影。 這時候,打谷場上脫粒機的聲音停止了,原來是到了中午收工的時候了。喬木不見了的消息也傳得好多人知道了,二叔二嬸也來了。大人們反復(fù)地問我離開喬木時的細節(jié),我不厭其煩地回答了一遍又一遍,說就放在那個草窩里。 二叔臉色十分難看,二嬸的眼睛紅了起來。有人在作最壞的推想,說在打谷場邊的水塘中撈撈看吧。聽到人家這樣說,二嬸哇地一聲哭起來了。事不宜遲,二叔與幾個男人脫掉上衣,手里拿著曬谷的耙子,開始在水塘中打撈。 水塘有幾畝田大,幾個男人打撈了兩個回合,什么也沒撈到。這時大人們陸續(xù)收工了,更多的人加入到了水塘中,白皮哥與黑皮哥也收工來了,他們也跳到水塘中打撈。整個塘中熱鬧得像在煮一鍋粥。 消息當然也傳到了我媽耳朵里。 我媽也跑來了,看到我,揚起了手中的巴掌,不過沒有落下來,我媽從不打人的,但那個時候,我真希望她摑我一巴掌。 很多人在圍觀,這時人群中出現(xiàn)了一個解放軍,還有大隊長,大隊會計,生產(chǎn)隊長肖麻子,還有一個不認得的胖子,我猜想那可能就是公社里的趙部長。他們剛到村子,聽說喬木失蹤這事后也來了。那解放軍一到,就要脫衣下水,但被趙部長制止了。那個趙部長說:“這么多人下去,你就不要下去了。”但那解放軍硬是要脫衣下水。正在這時,有人大喊:“找到了!找到了!” 原來是桂姨的聲音。 只見桂姨抱著喬木從一個一人多高的谷桶邊走了出來。 “這小家伙真會玩啊,跑到谷桶里睡著了。”桂姨說。 “肯定是猴子把他丟在谷桶里的,后來不記得他了。”有人說。 “我沒有……真的沒……”哪里還有我分辯的啊。大家七嘴八舌都說是我放進去的。 水塘中的人聞聲都上來了,一個個圍攏來,這個親一下喬木的**,那個摸一下他的小雞雞,像是失而復(fù)得。特別是二叔與二嬸,把寶貝兒子捂得緊緊的,生怕再丟失。沒有一個人為剛才他們的擔憂以及白白的付出有半句怨言,相反只有高興。沒掉進水里就是好事,下次要看好點啊。大人們這樣說著陸續(xù)散去,都要回家吃中飯了。這時人們才發(fā)現(xiàn),這一折騰,已是下午一點多了。 “要不是桂姨,全隊的人都會急死,你二叔會發(fā)瘋,明天不給喬木你帶了。”媽訓(xùn)斥我。我想,第二天我肯定就得和大人一起下田割稻子插秧了。 事后我媽對我說,那天她本來要打我一餐的,因考慮到公社里的趙部長在,還有解放軍在,壓住了火氣。 那天對我們家可能不是一個好日子,開始是被喬木白白地折騰了一番,后面又出了事。 這事出在我媽的那餐派飯上。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吃飯的共四個人:趙部長、解放軍、大隊長與會計(隊長肖麻子還沒資格上桌)。菜是九樣:六樣主菜,三樣時蔬,主菜當然離不開我媽最拿手的青椒炒肉、清燜黃牯魚,此外還有“太極圖”、“清蒸甲魚”“瓦塊鯉魚”。 那天的幾道魚肯定是沒問題的,問題出在我媽最拿手的青椒炒肉上。首先發(fā)現(xiàn)問題的是趙部長,這個大腹便便的家伙吃著吃著,忽然眉頭一皺,用筷子挑著一個什么東西丟在地上。過了片刻,解放軍也發(fā)現(xiàn)了問題,他也用筷子挑著一個什么東西,左看右看。 邊上的大隊長問:“什么東西啊?” “報告,發(fā)現(xiàn)一條青蟲。”解放軍年紀不大,白白的,應(yīng)該是個才當上排長的城里兵。因為我看他穿的上衣是四個口袋。 “沒事,辣椒里的青蟲可以吃的。”大隊長是個土農(nóng)民,對在辣椒里吃出一條青蟲是見慣不怪的。 “是的,我們部隊的食堂也有過這個情況。”解放軍說。 “報告趙部長,又發(fā)現(xiàn)一條。”解放軍又發(fā)現(xiàn)一條。 “又一條?”趙部長臉色一下子很不好看了??磥恚胛娑嘉娌蛔×?。 “那再看看,還有沒有?”趙部長用筷子在菜里攪開了,四個人八只眼又發(fā)現(xiàn)了兩條。 “我看這個菜就不要吃了。”趙部長說。 “不吃了,吃魚。”大家再也不把筷子伸到青椒炒肉碗里了。 我立馬把菜里發(fā)現(xiàn)五條蟲子的事告訴了廚房的媽,媽聽后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手也哆嗦起來。 “不會吧,不會吧。”她好像站不起來了,一**坐在廚房的板凳上。 在我媽做的菜里一下子發(fā)現(xiàn)五條蟲子簡直是對她十多年來以干凈著稱的一大諷刺,她的內(nèi)心被羞愧充滿了。 “怎么會呢?怎么會呢?”我媽臉上更白了,她不停地抹汗,站起來,在廚房來回走動,她不敢進堂屋面對客人,只在那兒喃喃地重復(fù)這句話。 應(yīng)該是因為吃出蟲子的原因,接下來趙部長與解放軍都吃得不爽,很快就放下了筷子,只有大隊長與會計吃得滿頭大汗,也許他們還想吃,但看到趙部長與解放軍不吃了,也只好放下筷子,一桌子菜剩了大半桌。這是我媽做起派飯來從來沒有過的現(xiàn)象。 大隊長看出了趙部長的不高興,馬上建議去果園吃西瓜,這樣他們四人就起身走了。走到好遠,大隊長向我招手,我跑過去問他什么事,他說: “猴子,告訴你媽,晚飯不在你家吃了。” 客人走了,我媽才有臉面從廚房出來,面對大半桌子剩菜,她呆了半天,最后我看到兩行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從她眼里流了下來。 她把桌上的那四條青蟲用水洗了洗,放在一張紙上,目不轉(zhuǎn)睛盯著這四條青蟲,口里只重復(fù)一句話:“怎么會呢?怎么會呢?” 我告訴她,趙部長還扔了一條在地上。 這也許是我媽活到近40歲中最尷尬的一件事,整個中午她無精打采,像生了一場病。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我媽考慮再三,還是戴上斗笠去扯秧。生產(chǎn)隊是這樣規(guī)定的:做一餐派飯算半天工時,兩餐算一天,菜是隊上買來,糧食也是隊上補,因為我們那蔬菜不值錢,也就不算在內(nèi)。晚飯不用在我家吃了,那下午留在家里是要被別人說閑話的,“雙搶”季節(jié),就像打仗一樣,男女老少都繃著一根緊張的弦。 我媽剛出門,遇到了桂姨。 “梅姐,肖麻子要我準備晚飯,說有幾個干部來。今天我休息(我們那指女人來了例假),一身都痛死了,動都不想動,他們不是在你家吃的嗎?” “我的妹子啊,你梅姐家怕是再也不會來干部吃飯了。”我媽說這話時眼淚又像斷了線的珠子,簡直比那些電影演員的還來得快。 “梅姐,是怎么回事?” “唉,我把他們得罪了。”我媽哪怕在她這樣好的干妹子面前,也羞于說出菜里吃出五條青蟲的事。 “梅姐,你這是說哪兒話啊?是怎么回事,告訴我。” “唉,不說了,說出來丟人,你快去準備吧,飯菜做素利點。”我們那兒的素利是方言,就是素凈衛(wèi)生的意思。 “梅姐,我好緊張哦。”桂姨好像接到了一個十分艱巨的任務(wù)似的。 “快去準備吧,妹子。” 聽說那晚趙部長他們吃得很開心,喝了好幾瓶谷酒,把那個解放軍搞醉了。 幾天后,公社里來人通知,黑皮被批準光榮入伍。消息傳開,我們生產(chǎn)隊的人都激動異常,雖然我哥沒有選上,但我媽聽了這個消息,照樣高興得不行。畢竟是干妹子的兒子當上了兵啊!那年頭,只要當了兵,三年后轉(zhuǎn)業(yè),再差也能分到供銷社吃國家糧。我媽的那份高興是真的,但她心中也有點失落,還伴著一份對我哥的愧疚。要是那天不在菜里吃出青蟲,要是那天趙部長他們中午和晚上都在我家吃飯,選上的應(yīng)當是我哥。因為我哥一表人才,各方面都比黑皮強。不過,當我媽后來知道這次只有一個名額,只能在我哥與黑皮中挑選一個后,她的這份愧疚很快就釋懷了。她對我白皮哥說:“伢呀,想開點,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今年沒有選上,還有明年,說不定明年學(xué)校又開課了,你去考大學(xué)不是更好?”真的,我媽就是這樣一個人,她心實,善良,這也是她人緣好的原因。 白皮哥倒是看不出有什么想不開,他一直很高興,天天陪黑皮這兒見同學(xué)那兒會朋友。10多天后,黑皮穿上了軍裝,只是還沒戴上帽徽與領(lǐng)章。他在村子里走來走去,自豪得很,讓全村人羨慕得要死,全村的人都為出了一個解放軍而自豪。真的,我說過了,我們那個村子,土改以來都沒有出過一個解放軍呢。 我們那兒有好請客的遺風(fēng),史無前例地出了一個解放軍,當然是要大請一回的。桂姨請客的日子定在送兵的那天,大伯二叔七姑八姨算起來,桂姨計劃擺二十桌。那天晚上,桂姨來請我媽去主廚,我媽爽快地就答應(yīng)了,因為村里紅白喜事的主廚歷來少不了我媽。青蟲的事雖然還在我媽心里留下陰影,但這事畢竟只有大隊長與會計幾個人知道,沒有傳開。我媽不可能為這事連村里紅白喜事的菜也不弄了。 那天晚上,我爸回來了,他一般是半個月回來一次。但為了參加黑皮的喜宴,他特地走了三十里夜路回來的。睡意朦朧中,我聽他們說起了青蟲。 “這蟲子有點怪呢,五條全是好大的,嫩辣椒哪里有這種蟲子。” “是啊,是不是哪個搗的鬼啊。” “哪個那樣缺德啊?我又沒得罪過人。” “別人都在田里泥一腳水一腳,你在家里,哪個女人不眼紅你?” “一上午沒人來我家啊!” “找喬木時你不是離開了?” “在辣椒里炒過的不會那么一條一條的,你看這蟲子,好像只在開水里燙過一下。” “聽大隊長說,這個名額公社里原來定了白皮的。” 我對爸媽的對話很是好奇,還想聽下去,但瞌睡蟲不知什么時候把我給俘虜了。 那時候,“雙搶”早已結(jié)束,生產(chǎn)隊里的男女老少都巴不得有一場宴會來臨,因為他們經(jīng)過近一個月的超強勞動,肚子里已沒有一點油水了。黑皮的喜宴來得真是時候。 我媽那些天本來一直是很高興的,但自從那晚我爸回來后就不開心了,臉上沒有一點笑容,也看不出往日的紅潤,走路也無精打采,是不是爸媽那天晚上吵架了呢?我觀察后又發(fā)現(xiàn)不像。 那天早上,媽去桂姨家?guī)蛷N,我看見她把一個拇指大的裝青霉素的瓶子放進口袋里,然后不聲不響出了門。在黑皮家,她與其他人一起開始操辦那二十桌飯菜。我媽那天做事心不在焉,切肉時好幾次差點切到手指;平時是她指揮別人,那天,好多事她卻要別人提醒。有幾次我看到她的手伸到那個裝有青霉素瓶子的口袋中,但摸索了好久,又空著手出來了。我不知道我媽帶那個小瓶子做什么,那瓶子里裝有什么東西。有一陣子我想,那瓶子里是不是裝有她發(fā)明的調(diào)味品呢?都說我媽炒的菜味道好,難道秘訣就在那小瓶子里?到上菜的時候,我又看見她的手伸進口袋好幾次,但最后還是空著手出來。有一小段時間,我看到整個廚房就她一個人了,她卻認認真真地在忙活了,再也沒有將手伸進口袋。 全生產(chǎn)隊的人都參加了這一盛大節(jié)日,村里的幾條狗都醉得倒在地上。飯后,村小學(xué)的孩子們手持鮮花站在村道口,村里幾面破鑼鼓打得人心花怒放。黑皮就在這一片鼓樂聲中上了接兵的漁船。漁船接了他后再到鎮(zhèn)上集中,然后穿過洞庭湖,再駛到岳陽城。 我媽沒有吃午飯。她像中了暑一樣,臉色慘白地回到了家,然后倒在床上,她又哭了。 接兵的漁船出發(fā)半小時后,洞庭湖上刮了一陣大風(fēng),風(fēng)很怪,很突然,來得沒有一點征兆。有人看見龍吊水了,其實那并不是龍吊水,就是龍卷風(fēng)罷了,這是好多年后我從書上知道的。那風(fēng)刮起來那個嚇人啊,像一條巨龍伸頭在水里使勁吸,一口百畝大的湖,只要龍吸水,不消幾秒鐘就吸得干干凈凈,魚蝦也一個不剩。小時我見到好多次龍吊水,有一次全生產(chǎn)隊的人都看見龍吊水把一頭正在吃草的牛吸起來,然后輕輕放在很遠的一個山坡上。那頭牛毫毛未損,照樣吃草。 黑皮走后半小時就是刮的龍吊水,還下了好大的雨。但只有半小時,天又晴得像是一塊藍色的鏡子。雨后天晴是釣魚的好天氣,我爸雖然喝得爛醉,但見天晴了,一定要帶我去釣魚。出門時,眼睛紅紅的媽把那拇指大青霉素瓶子給了我爸,說:“把這個做魚食料。” 我終于看清了,瓶子里裝的就是那天的五條青蟲。 但我爸那天并沒有釣魚,他到湖邊后就酒性發(fā)作了,一直睡到天黑。那小小的青霉素瓶子被我一腳踢到了湖中。 那天晚上,我好像睡著了,又好像沒睡著,我聽到了哭聲,很大的哭聲,不是我媽的,是別的女人,全村人好像都醒來了,吵得一塌糊涂,顯然是出了什么事。 爸、媽和白皮哥都起來了。我知道肯定是出了大事,不然不會這樣吵鬧。我也睡不著了,起來跟著大人往外跑。 所有的人都跑到了桂姨家,桂姨在地上板來板去哭得死去活來。她披頭散發(fā),像一個尋死覓活的潑婦。她家禾坪,站著好幾個解放軍,還有那個大腹便便的趙部長,所有的人神情嚴肅。 “劉桂英同志,我們感謝你為我們洞庭公社,為我們中國人民解放軍培養(yǎng)出了一名光榮的戰(zhàn)士,楊黑皮生得光榮,死得偉大,我們會為他申報烈士,這也是你們?nèi)业墓鈽s,希望你不要過度傷悲。”趙部長在對桂姨說話。 “我不要這光榮啊,我要我家黑皮啊,天哪,我這是作了惡啊,報應(yīng)啊!”桂姨在地上嚎叫著打滾。 在人們的議論中,我知道了,黑皮死了。下午的漁船在洞庭湖開往岳陽城的途中,被突來的龍吊水吊翻了,整個船都卷在龍口中,一會兒把船吸到了空中,一會兒又摔到了湖上,后來船翻了,龍到天上去了,湖上風(fēng)平浪靜,一船人死了一個,失蹤一個,失蹤的就是黑皮。黑皮水性好,但湖中并沒有見到,在水中打撈了半天也沒撈到,那么大的湖,那么大的風(fēng)浪,就是龍王老子也難過鬼門關(guān)啊,黑皮還能沒死嗎? 很多年后,我翻閱湘北縣武裝部的一份文件,上面就記錄了這樁翻船事故,文件清楚地記錄著,翻船事件后,趙部長也被解職到洞庭公社五金廠當了一名翻砂工人,不幾年就郁郁寡歡死了。
第二天,又在一片鼓樂聲中,一面“光榮烈屬”的紅牌匾掛在桂姨家的堂屋正門上方。桂姨經(jīng)過一夜的政治教育,只好接受現(xiàn)實。她強作笑臉從部隊首長與趙部長手中接過了300元撫恤金?! 『谄なй櫟南鞒龅漠斖恚野謰屢捕冗^了一個不眠之夜,因為從桂姨家回來,也近凌晨三點了,我媽陪桂姨哭了一場又一場,她們本來是比親姐妹還親的人啊?! ∫驗橐凰酪皇й櫟脑颍覀兡莻€公社要補征兩個適齡青年入伍,我哥白皮作為第一候補兵員毫無疑問地披戴上了大紅花,只是送他時,我家沒有擺酒,也沒有叫人敲鑼打鼓歡送。大隊長本來要搞歡送儀式的,我媽不同意,怕桂姨見了那場面?zhèn)?。 自黑皮失蹤后,桂姨可以說是換了一個人,她與我媽比起來,看上去起碼要老十歲,人也變得沉默寡言了。桂姨夫受到這一打擊,本來不太好的身體更是每況愈下,做不了活。桂姨家本來就不是很好,這樣一來,日子就更不好過了。但就是日子再如何難過,那300元撫恤金桂姨一直沒動過。因為那是傷心錢啊。 不知什么時候起,桂姨偷偷地開始信菩薩了,天天去山上的一個寺廟中燒香。那時候信菩薩是不允許的,但生產(chǎn)隊里的人也不敢說桂姨什么,人家是烈屬。作為農(nóng)村女人,桂姨其實也不懂那寺中供的是什么菩薩,也不懂這個教那個教的,反正她從此就信菩薩了。在菩薩面前,她拜的是什么沒人知道。是祈求再生一個(桂姨就只生了一個,這點她與我媽不同),還是祈求兒子黑皮像我們生產(chǎn)隊里那頭水牛一樣被龍吊水吊到別的地方落下來后毫毛無損,還活在人世?再或者說是在菩薩面前懺悔以前的罪過?在她看來,她是有罪過的。總之,沒有人知道。我媽也陪她拜過幾回,桂姨在菩薩面前說了什么,我媽也不知道。她只是想陪陪這位干妹子,不讓她過度傷心罷了。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天天拜菩薩的桂姨,幾年后,氣色果然就恢復(fù)正常了?! 《嗄旰?,我已上高中二年級了,我二叔的喬木也上小學(xué)五年級了。日子像村前池塘的水一般,波瀾不驚。那個晚上,跟往常沒什么兩樣,蛤蟆在池塘里“呱咕呱咕”地叫,除此,就是無邊的寂靜。突然,一個人一把推開我家大門,抱住我媽后就大聲痛哭。是桂姨。我媽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嚇了一跳。桂姨又哭又笑,滿臉紅得就像喝醉了酒。她泣不成聲,緊抱著我媽,口里只說:“梅姐……梅姐……我家黑皮……呵呵……” 我媽以為她喝了酒,想兒子了,就安慰她不要多想,說黑皮這么多年不見,應(yīng)當是龍把他吊到天上過好日子了。誰知桂姨話也不說,拖著我媽就走。我媽來到桂姨家門口,一個黑漢子走出來沖我媽大叫一聲“梅姨”?! ?ldquo;天啊,這不是我們的黑皮嗎?”我媽嚇了一跳?! ?ldquo;梅姨,我是黑皮吶!”我媽、桂姨、黑皮三個人抱成一團放聲大哭起來。 全生產(chǎn)隊的男女老少都來了,把桂姨家擠得水泄不通。黑皮回來的消息像長了翅膀飛得遠遠的。全生產(chǎn)隊的人那個開心啊真是空前絕后。更開心的是,黑皮不是一個人回的,他帶了一個好看的婆娘,一個四歲的兒子,一個一歲的女兒,還有一個老頭子,說是他岳父?! ∪藗儺斎蛔钕肓私獾氖撬览锾由慕?jīng)歷。據(jù)黑皮講,他當時被龍吊水吊到了半空中,然后又掉在湖里,一個木板把他打暈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他在一個蘆葦蕩的小土包上,被現(xiàn)在的岳父發(fā)現(xiàn)。岳父把他背到他的船上,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草藥治療,他能說話做事了,但對以前的事一點也不記得,岳父只好把他留在身邊,做起了一個打魚郎。五年后,岳父看到黑皮老實忠厚,就把女兒嫁給了他。結(jié)婚五年后的一天,洞庭湖上出現(xiàn)龍吊水,黑皮看著那龍吊水突然大哭,一下子就記起了以前的事,一五一十道來,把個岳父喜得不得了,次日就來尋親了。據(jù)黑皮的岳父講,那天下午,他看到龍吊水來了,想躲,突然見龍口掉下一個黑黑的東西,然后就升空了。他走近一看,是一個人,就是黑皮。黑皮的故事讓全村人聽得瞠目結(jié)舌。人們聽了一次還要聽一次。這現(xiàn)實中的奇跡讓全村人興奮得個個滿面通紅像喝醉了酒。 黑皮親自把“光榮烈屬”的牌匾摘下來一把劈了,然后點上火燒了。桂姨把村代銷店的煙酒一掃而空買來讓全村人享用,她逢人只說菩薩有眼,說一次就在她家里的觀音像面前下一次跪?! ≈粠滋炀蛧鴳c節(jié)了,桂姨決定把那300元取出來,加上十來年的利息,她要用這筆錢在國慶節(jié)這天設(shè)宴二十桌,慶祝這天上掉下來的喜事。我媽與桂姨一道高興,為了讓這喜慶活動更近完美,我媽要我到鎮(zhèn)上的郵電所打電話給我哥白皮回來參加喜宴,并且強調(diào)無論如何也要他回來?! 『谄に蓝鴱?fù)生,我哥能不回來嗎?三天后,也就是國慶節(jié)的前一天,我哥回來了,縣里的領(lǐng)導(dǎo)聽說我哥回來了,都開車來了。這時候我哥已是一個集團軍里的團長了,帶警衛(wèi)的人了。但我哥一點架子也沒有,他與黑皮一見面,抱在一起哭得稀里嘩啦,別人勸了好久才打住,那場面很感人的?! ∧翘焱砩?,都說要到我家吃飯,特別是我哥與黑皮,都嚷著要吃我媽的青椒炒肉,還有清燜黃牯魚?! ∥覌屨f:“我眼不好了,還是讓桂姨來做吧。” 桂姨說:“我做的沒梅姨做的好吃,還是梅姨你來。” 我媽說:“我做的青椒炒肉不素利,吃出蟲子來可別說我。” 桂姨說:“誰不知道,村子里只梅姨做的好吃又索利,不素利的是我。” 說到這里,桂姨忽然哇地一聲哭起來,那個傷心啊,是真哭。 我哥說:“桂姨,黑皮都回來了,大家都開開心心的,你哭什么嘛?” 但桂姨還是哭,哭得上氣都不接下氣了。
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 | 版權(quán)所有 : 湘ICP備05001310號
Copyright ? 2005 - 2012 Frguo.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