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楊仕芳 時間 : 2015-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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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每當想起那只土坑,我總不禁懷疑,很多時候,人的命運并不掌控在自己手里,一些不起眼的事物,已然在不經(jīng)意間改變?nèi)说囊簧?。那只半尺深的土坑便是。那是楊樹枝用柴刀挖出來的,原本是想捉弄我。他喜歡惡作劇,每每上山砍柴、放牛和摘野果,時常趁人不注意時,在山路上挖出一只坑,蓋上枯草和樹葉,就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隱藏著的危險了。許多過路人不小心踩進坑里,要么嚇一跳,要么人仰馬翻。那時他躲在樹叢里偷著樂。我也上過幾回當,每回不小心踩進坑里,總把膝蓋搓得生疼。
那天我跟楊樹枝上山放牛,不知何時,他又在山路上挖出一只土坑,不過被我發(fā)覺了。
“這招對你不管用了。”
他坐在路旁幽幽地說。我挨著他坐下,閉著口不說話。他沮喪著,我心里得意著。我們一同望著山路爬向山林。那時劉婄鳳挑著柴火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線里,楊樹枝立即拉著我躲藏到樹叢里。劉婄鳳走到土坑前,收住腳,滿臉是汗,不住地往下滴。她瞅了瞅地上的枯草,見幾只螞蟻悠閑自在地爬行,擔心枯草下藏著窩,想繞開這堆枯草,然而肩上的擔子沉重,她實在不想多走冤枉路。她咽了咽口水,抬腳踩過去。她踩了空,整個人往前跌去,慌亂中甩掉柴火,跳出坑,腳下一陣踉蹌,終于站立不住,滾下山坡,發(fā)生一陣驚恐的尖叫。
我們被眼前的一幕嚇壞了,怎么也沒想到她會跌下山坡。太意外了!我無數(shù)次踩進坑里也只是搓痛膝蓋。她卻跌下了山坡。真是太意外了!當意識到闖了禍時,我們沒等劉婄鳳爬上來,拔腿就跑。
我們跑到村口才敢回頭,山路一片寂寞,沒看到劉婄鳳追來。我們稍稍放了心,坐在田埂上,扯著狗尾草叼在嘴里,撐起眼皮,讓眼睛最大限度地睜開,盯著那條通往山野的路。劉婄鳳將挑著柴火而來。她該灰頭土臉的吧?她不知曉吃了誰的暗虧。我們在等待中體驗著一種不安的樂趣。
劉婄鳳遲遲沒有出現(xiàn),我們心中的樂趣慢慢減少,最后只剩下不安和驚恐。楊樹枝站起身,在田埂上走了幾個來回,仍舊沒見到劉婄鳳的身影,耐性一點點失去了,猛地拔起幾根野草砸到我頭上,說:“你在這里等著,我先回家,看到她就回家告訴我。”
他沒等我開口就跑掉了,把我一個人拋棄在田埂上。
二
當時是黃昏,我獨自蹲在石階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山路,沒看到劉婄鳳,也沒看到一個晚歸的人影,只有滿天的蜻蜓在夕陽里飛舞,細碎的影子繁亂一地。忽然,傳來一陣哭泣,我轉(zhuǎn)身看到楊立山在哭。他是劉婄鳳的家公。他急沖沖地奔跑,淚水不住往下掉,像堵不住的泉眼。我從不知道男人可以這樣流淚,肆無忌憚的。我更加惶恐了,小心翼翼地站在石階旁,褲角上粘著枯葉和一只小蟲,也沒心思理會。楊立山邊抹淚邊向我奔來。
他知曉那只土坑嗎?
他會宰了我嗎?
他一定會宰了我!
我想逃離,雙腳卻挪不動,看著他越來越近,恐懼著,絕望著,山野逼仄了,感覺死亡即將來臨。父母親知道嗎?他們在哪呢?會來救我嗎?多希望他們是眼前的樹葉、蜻蜓或狗尾草。然而,他們什么都不是。此時,他們在地里鋤草嗎?在樓下喂豬嗎?坐在屋旁談著莊稼嗎?我們即將生離死別了。我想他們,舍不得他們,眼淚淌了出來。我不想看到自己就這樣死去,緊閉起雙眼,風停止了,腦海里翻滾著一簇簇白云和黑云。我聽到一陣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漸漸消失,四周一片沉寂。沒人碰觸我。我悄悄地睜開眼,看到楊立山瘦小的背影隱沒在村口。他不是來找我的嗎?他經(jīng)過我身旁時望都沒望我一眼,那他的哭泣與我有關嗎?
不久,他又出現(xiàn)在村口,身后跟著我父親。他不哭了,臉陰沉著。我父親臉上也陰沉著,如同快要下雨的天空。我抬頭望向天空,夕陽明亮而溫柔,根本不會下雨,心里更為雜亂了。他們往山路上趕去,還奔跑起來,像兩塊破布越飄越遠,很快消失在山腰上。
那一定是劉婄鳳受了傷!一定是滾下山坡受了傷!對,不然楊立山也不會跑來叫我父親。我父親是赤腳醫(yī)生。我不敢跟上他們,也不敢回家,呆立在石階旁等待。我想象著劉婄鳳受傷的情景:是滿臉淌血嗎?斷了手臂嗎?還是失去了眼睛?我越想越害怕,越害怕就越孤獨,舉目四望,沒有一個人出現(xiàn),空曠的山野和寂寞的村莊,似乎都與我無關了,都陌生了。它們拋棄了我嗎?它們在懲罰我嗎?我腦子里一片紛亂,怎么也理不順。山路上出現(xiàn)一群人,亂哄哄的,摻雜著悲愴的哭聲。楊立山又在哭了。他都快七十歲了,怎么還這么哭泣呢?他兒媳婦劉婄鳳死了嗎?此時楊果、楊桃和楊花奔跑而來,也一路放聲痛哭。他們是劉婄鳳的孩子,他們的父親楊梅林離家多年,不知身在何處,至今沒有歸家。他們母親真的死了嗎?他們會成為沒爹沒娘的孩子嗎?他們從我身旁經(jīng)過,看都沒看我一眼,徑直奔向山路,身后刮起一陣風。我想跟他們說句話,不論什么話都行,卻什么也吐不出來。我望著他們鉆入人群,跟隨著人群走向村莊,留下一陣哭聲在飄蕩,悲傷,嘹亮,整個村莊彌漫著一種惶恐氣息。
劉婄鳳真的死了嗎?
那只土坑害死了劉婄鳳嗎?
如果她死了,我是不是害她的人呢?坑不是我挖的,但我知曉路上的危險,我沒有告訴她,是見死不救,是一個幫兇啊,那她的死不是和我有關嗎?我蹲在石階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整個人簌簌發(fā)抖。我多希望父親早點歸來,那樣就知曉劉婄鳳是生是死了。父親一直沒有出現(xiàn),太陽落山了,天色漸漸暗下來,幾只螢火蟲在飛舞,父親仍然沒有出現(xiàn)。我站起來,吸了口氣,向劉婄鳳家走去。我來到她們家旁,看到幾束光漏出來,攤在路面上,破破碎碎的樣子,一股古怪的氣息壓迫而來。我心里一怵,退到墻角里,看到楊果、楊桃和楊花三兄妹蹲在地上哭泣,他們的淚水把地面打濕了。
“你們?yōu)槭裁纯?”
我怯怯地問。他們停止了哭泣。楊桃抬起頭望了望我,沒有回答,頭也不回地走開了。楊花也沒有說話,跟著轉(zhuǎn)身離開,只留下一雙迷離的淚眼。我看到兩只同樣悲傷的背影。
“我阿媽快要死了。”
楊果哭著回答。他是他們的弟弟,還小,不會說謊話的吧?那他講的是真話了。我感到寒氣直躥腦門,整個人快凍住了。我不想讓楊果看出什么,連忙轉(zhuǎn)身擠進門去。屋里擠著一大群人,臉上爬滿焦慮和不安。我更加害怕了,心頭怦怦亂跳,在人群里找到父親,把臉貼在他的大腿上,稍稍感到心安。我看到了劉婄鳳,躺在床上,滿臉是血,都看不清面目。她昏迷不醒,眼睛緊閉,呼吸如縷,似乎一根稻草都能壓斷它。
劉婄鳳真的快要死了!
“你是說她真的快要死了?”
楊樹枝問我。他蜷縮在被窩底下,露出兩只驚恐的眼睛。我點點頭。他的嘴角哆嗦幾下,整個人跟著哆嗦了,話都說不出來。我也找不到什么話。我們沉默著,夜色在屋外降臨,恐懼夜色般包裹著我們,快窒息了,似乎走向劉婄鳳的死亡也向我們走來。
那天夜晚,我們徹夜難眠,害怕劉婄鳳在夜里死去,她的陰魂會長久不散,沒日沒夜地纏著我們,永生不得安寧。我們商量著逃離村莊,逃離劉婄鳳的陰魂,卻又不知能逃到哪里去,結(jié)果連床鋪都沒有離開。這種無處逃遁之感,使我們陷入無比沮喪與惶恐之中。
“就是因為你沒有踩進坑,要是你踩了,劉婄鳳還有事嗎?”
楊樹枝掀開被子,雙目圓瞪,滿臉怒氣地指著我說。可是,等等,要是我踩進那個坑的話,那么滾下山坡的是我,滿臉是血的是我,昏迷不醒的是我,快要死去的也是我了?他怎么不為他弟弟著想呢?我沒敢說出這句話,只在心里罵著,該死的坑!
三
劉婄鳳沒有死去。她在第二天的上午醒來。她睜開眼看到一片昏暗,感覺漂浮在一條暗河里,河水洶涌,沒過頭頂。她渾身酸痛,難以呼吸,想離開那條暗河,奮力游去,卻越游離河岸越遠。她感到絕望,放棄了徒勞的努力,讓軀體攤在水里,隨波逐流。她聽到一陣急切的呼喊,舉目望去,河岸上站立一群人,漸漸地看清了他們的臉面,那是她家公和三個孩子驚恐的臉。
“都別哭了,病人需要休息。”
我父親說。他為劉婄鳳把脈,診斷她的病情,不茍言笑,突然冒出一句話,屋里的哭聲止住了。劉婄鳳望著家公和孩子,想笑一下,臉上卻露出比哭還難看的表情。她感到身上的氣力被一絲絲抽掉,又渾渾噩噩地跌入夢境。
她在夢里再次望見那只土坑。
楊立山站在那只土坑面前,掀掉殘留著的枯草和樹葉,看到土坑是用柴刀挖的,顯然是人為的陷阱。他頓然一陣憤怒,誰如此缺德,如此狠心,設下如此陷阱呢?他最初懷疑是仇家的報復。然而,他一向與人為善,都沒大聲說過話,更別說與人爭執(zhí)了,誰與自己結(jié)下冤仇呢?難道是漂泊在外的楊梅林,仇家找到深山里來不成?這個推斷也難以成立。他不由得糊涂了。他搖了搖腦袋,放棄了追問,緩緩地跪下去,用手掊著泥土埋進坑里,起初慢慢地掊,越掊越瘋狂,啊啊怪叫,手指都掊出了血,也沒停止下來。他感覺不到疼痛,只想填平那只坑。坑填平了。他身上也沒了氣力,癱軟在地上,仰頭望向天宇,雪白的陽光紛紛揚揚飄落下來。他忽然覺得每天遇見的陽光,竟是那么陌生和遙遠,終究看不透了。
楊樹枝躲在樹叢里,看著楊立山在哭泣,極其壓抑的哭聲,霧氣一般彌散著,樹葉靜默了,山風消失了,陽光也失去熱度。他心底涌起一陣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恐慌。他沒想到惡作劇居然害了人命,心緒像荒坡上的野草般雜亂無章。他從沒想過要傷人,更沒想過要殺人。事情怎么就變成這樣的呢?不就是一只小小的土坑嗎?怎么就要了人的性命呢?
當楊立山拖著腳下山后,楊樹枝發(fā)瘋般沖出樹叢,在填平了的土坑上猛踩,還用石頭砸著,累得滿頭是汗。他卻發(fā)現(xiàn)那只坑出現(xiàn)在心頭,怎么也填不平了。他不由跪在地上,欲哭無淚。
楊樹枝陷入了漫長的恐懼,每天都在心間祈禱,期盼著劉婄鳳恢復健康,還偷偷地給土地廟燒香。那些日子,他心神不寧,整天悶在樓上,盯著劉婄鳳的家門。我看到他那樣子,也不想出門,陪著他待在樓上。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們每每望著劉婄鳳家的那扇日漸冷清的門,心里也跟著冷清,荒涼,凄苦,又不敢吐露出來。我們對此都感到無力,盼著父親早日把劉婄鳳的病治好。
四
父親卻讓我們大失所望。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沒能讓劉婄鳳重新站起來。那時父親在劉婄鳳的病床前顯得笨手笨腳,儼然沒有昔日讓人敬畏的派頭。他曾經(jīng)高大的形象在我們心中慢慢矮小下去。
“山叔啊,我看這病,得到醫(yī)院去治。”
父親搖著頭說。楊立山見父親沒了辦法,想了想,把劉婄鳳送到小鎮(zhèn)上。小鎮(zhèn)的醫(yī)生打了幾天針,也搖著頭說:“還是送到縣城醫(yī)院吧。”
劉婄鳳就躺進了縣城醫(yī)院。這是她第一次來到縣城。她沒想到自己以這種方式到達縣城,心里不禁百感交集。她回想起多年前丈夫楊梅林說要帶她到縣城看看,至今仍然沒有實現(xiàn)諾言,此時他在哪里呢?她很想告訴他,她看到了縣城,縣城給她的印象是白色的:房子是,墻壁是,來回穿行的人也是,連同家公的臉也蒼白無比。這個發(fā)現(xiàn)使她沮喪,縣城也不過如此。她不禁想起村里辦喪事戴的麻孝,冥冥中感覺某種災難即將來臨。
劉婄鳳在醫(yī)院里躺了一個多月,手腳依然沒有知覺,不能動彈。楊立山看著病床上兒媳婦,病痛沒有好轉(zhuǎn),心里急了,慌了,跑到門診室問:“醫(yī)生啊,我那兒媳婦的病,究竟怎么樣啊?”
“這病還需要觀察,需要時間,還說不準,可能一個月,可能半年,也可能再也站不起來了,都得有心理準備。”
醫(yī)生對他說。楊立山愣在那里,扎立不動,傻似的,眼里慢慢褪色,沒了神氣,剩下一片癡呆。他被什么猛撞一般,身體晃了晃,扶住墻才沒摔倒,耳朵嗡嗡作響。他盯著醫(yī)生看,只見嘴巴在張翕,卻聽不到聲音,既而發(fā)現(xiàn)醫(yī)生長相古怪,兩邊臉胖瘦不一。但是,這跟他有關系嗎?他兒媳婦恐怕站不起來了,永遠也站不起來了。怎么就站不起來了呢?他不相信!他想抽支煙,手卻抓著腦袋,還扯下好幾根白發(fā),卷曲而枯萎。他不知自己該干什么了。他拖著腳離開門診室,來到住院部的門口,仰頭望著頭頂?shù)奶炜眨帐幨幍?,像他們那個一貧如洗的家。他們賣掉了樹木,黃牛,砍倒留做棺材的壽木,把所有的錢送到醫(yī)院里。若兒媳婦再也站不起來,繼續(xù)躺在病床上,便是殘忍了,對她是,對這個家也是。他想該和兒媳婦商量商量了。他垂著眼瞼走進病房,不安地立在病床前,目光繞過媳婦的頭頂,落在對面墻上,嘴巴抽了抽,沒說出一句話。
“阿舅(侗族部分地區(qū)對家公的稱呼),咱們回家吧,回家治。”
劉婄鳳看著家公的神情,已然知曉他的心思,往臉上擠出著笑說。楊立山靜靜地看著劉婄鳳,被她臉上的笑灼傷了,目光耷拉在地,整個人慢慢蹲下來,艱難地點了點頭,眼角含著淚花。
劉婄鳳回到村莊,躺在床上,知曉再也離不開了。這比死還難受。她不能為這個家做什么,反而像蛀蟲一樣蠶食著這個家。她多么盼望楊梅林從異鄉(xiāng)歸來,好躺在他懷里痛快淋漓大哭一場。她心里太苦了,這些日子,等待丈夫歸來成了她活著的最大期盼。她每天都會問孩子們阿爸回來沒有。孩子們總是一臉驚恐地搖晃著腦袋。她知道丈夫依舊杳無音信,卻不住地安慰自己,也許丈夫已經(jīng)走在歸家的路上,不久的將來就推門而入。
她的日子就在這種希望和失望交織中度過。
不久后的雨夜,她突然渴望著死亡的到來。那個夜晚風雨交加,電閃雷鳴。她望著黑漆漆的窗外,想象自己長眠地下,身旁是幽暗的泥土,感受到的不是冰冷,而是寬廣和輕柔。就此離去對她,對這個家都是一種解脫吧。她這般想著,嘴角浮上了笑意。從那以后,每當晚間躺在床上,她就把身心卸下沉在昏暗深處,等待著死亡的來臨。那種夜晚,她做著同一個夢,夢見自己悄然死去,家人們披麻戴孝,楊梅林也回來了,低低地抽泣著,村里人抬著她上山岡,風吹拂她的臉膛,一陣陣清爽包裹著她。她輕輕地閉上眼睛,讓身體慢慢地懸浮在空中。那是多么幸福呀。然而,她總在第二天清晨醒來,窗外閃著耀眼的朝陽,拉門聲、腳步聲、叫喊聲,嘈嘈雜雜地傳來,日常的生活在繼續(xù)。她無比苦惱和沮喪,怎么還活著呢?這還能叫活著嗎?那就尋死吧。自殺!她竟想到了自殺。她興奮著,如同在暗夜里看到黎明的曙光。她想叫喊,卻突然萎靡,漸漸地失望了。她手腳不能動彈,連自殺都辦不到的呀。她太無助了。那么求助于家人?那是多么殘忍的一件事。她明白了,活著比死更難受。她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解脫,便寄希望于家公。他活了大半輩子,早已看透了塵世和生死的吧?好幾回,家公來到病床前,她想說出心里的想法,話到嘴邊又咽下去。她不忍心讓家公承受這份罪孽。她拖累了整個家,已是罪人,不能再犯罪。她想了想,那就少吃喝吧,少些便溺,也減輕些負擔。
“婄鳳啊,你要多吃,那樣才能把身體養(yǎng)好,這個家需要你,你要站起來。”
楊立山看到兒媳婦神情日益枯萎,洞悉她心里的想法,生怕她做出傻事,佝僂著背到床前勸著。劉婄鳳沒有說話,無助地哭了。楊立山跟著哭了。三個孩子也哭了。那天他們家充滿了哭泣。他們家時常充滿這樣的哭泣。
我和楊果的友誼就從那天開始。我看到他從家門里哭出來,以為他母親死去了,心里揪著,痛了,不安地走過去問:“你媽媽怎么樣了?”他抬眼看我一下,哭得更響亮了,說:“小四哥,我阿媽哭了。”
我的心放了下來。我沒有問她母親為什么哭,害怕聽到他母親的病情愈加嚴重。我會難過。我會想到許多不開心的東西。我不喜歡這樣。“不要哭了,我?guī)愕胶永锶ッ~,把摸到的魚給你帶回家,讓你媽吃,那樣你媽的病就好得快。”
“那這樣我不再哭了。”
楊果抹掉了眼淚。我摸了摸他的腦袋,帶著他走向村外的河流。我們來到河岸上,我脫下衣服,讓楊果看管,扭扭脖子,伸伸腰,踢踢腿,再用水輕輕點著額頭和肚臍眼,然后撲通跳入河底。我在河底摸到幾條鯉魚。每每把魚拋到岸上,楊果就呼喊奔叫,忘乎所以,似乎他母親病愈了一般。那天黃昏,他提著一串魚走向村莊,一路左顧右盼,在人們羨慕的目光里哼著歌,夕陽映在他小小的臉龐上。
五
那年,楊果六歲,我長他長好幾歲。我們成為一對不關乎年齡的朋友。那段日子,楊果每天早晨都會跑到村口,望向那條通往山外的山路。他在等他父親歸來。他母親癱了,再也不能下地耕作。他爺爺年邁,哥哥和姐姐又小,難以支撐這個家。這個家需要他們的父親。他的等待總是無功而返,內(nèi)心的希望逐漸變成一盞油燈,在風中忽明忽暗,隨時熄滅。他母親把他叫到病床前,對他說他們父親在外地尋找一雙能走路的腿,找到了就帶回家,那時她將離開床板,箭步如飛。她說這話時,眼里閃著憧憬,淚水漣漣。楊果信以為真,對他父親無比崇拜了。事實上,楊果沒見過他父親,在他還小時,他父親就離開村莊,沒人知曉他去了哪里。這個叫楊梅林的男人,成了一個空洞的名詞,在人們的嘴里來回飄蕩。我從心底憐憫楊果,有空了就下河抓魚,讓他帶回家。他整天跟在我身后,形影不離,期盼著在傍晚時分提一串魚回家。
“是小四哥摸到的,小四哥說我媽吃了,病就好得快。”
他每每在路上遇到行人,總是扯著嗓子說,生怕人們沒聽到。人們就微笑著望來,鼓勵他,祝愿他母親早日康復。楊果驕傲地揚起小臉,蹦跳著遠去。那種時候,我時常躲在角落里,望著他沒入家門,心里溫暖著,卻也酸楚了。
村里人沒忘記那只土坑,惦記著傷害劉婄鳳的兇手,每當談起總是義憤填膺,非要揪出害人精不可,吊在鼓樓里任人踢打,再拉到小鎮(zhèn)上游街示眾。楊立山對害人精更是痛恨,恨不得剝了他的皮。楊樹枝害怕聽到這些消息,蜷縮在墻角里,像一只嚇壞的老鼠。他擔心某天人們知曉了真相,那會是怎樣的后果呀?我對此也害怕,當時我也在場,是幫兇。我和楊果成為好朋友,也許就是這個原因。不管怎么樣,交上楊果這個朋友,我心里頭踏實了許多。楊樹枝卻擔心了,怕我把真相告訴楊果。每到晚上,他就擠到我床上,沒說兩句話就掐著我的脖子,問:
“你跟人家說了什么?”
我搖頭。
“你敢發(fā)誓嗎?”
我點頭。
“那你發(fā)呀!”
“如果我騙二哥,就被雷劈死!”
“那就好。”他滿臉狐疑地躺下去,身子剛觸及席被,又蹦彈起來,說:“你真的什么都沒說吧?”
“真沒說。”
我拼命搖著頭說。他才再次躺下。他心里壓著事,連夢里也不輕松,時常夢見事情敗露,人們揪著他,脫光衣服吊在鼓樓里,踢打他,往他身上潑糞便,父母親也不認他了。他聲敗名裂,被趕出村莊,從此成了無家可歸的人。他每每從夢中驚醒,渾身虛汗,久久不能入睡。他想做些什么讓心安寧下來,又不知該做什么。后來他學著我,想跟楊桃做朋友,以減輕內(nèi)心的煎熬。他們年紀相仿,但是楊樹枝心里有疙瘩,在楊桃面前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更別提掏心窩子的話,朋友自然做不成。壓在他心頭的事,日益發(fā)酵,沉了,重了,使他無法逃遁。不久后的深夜,家人們都睡了,他摸到我的床頭,把我從夢中搖醒,捂住我的嘴,拖我下床,說:
“別出聲,跟我走。”
我不知他要干什么,又不敢問,胡亂穿上衣服,縮著腦袋跟他出門。他走在前邊,背一只蛇皮袋,鼓鼓的,不知裝什么。我們沒有說話,四周很安靜,月光在空中流淌,幾只螢火蟲在飛。我們來到村口,楊樹枝跳上一塊石板,東張西望,沒發(fā)現(xiàn)什么人影,說:
“就這里吧。”
他把蛇皮袋放到地上,掏出一把小刀,一壺酒,還有一只大海碗,擺在石板上。他把酒倒進海碗,抓起小刀逼向我,刀片閃著寒光。我連忙倒退好幾步。
“膽小鬼!”
他瞟我一眼說。我心里不服,誰膽小了?嘴上卻不說,刀在他手上,不服不行。他又瞟我一眼,用刀幫拍著手掌,說:“看好了!”他豎起一只手指,用刀劃一下,血滴掉落碗里。他抓住刀盯著我,滿臉挑釁。我知道他要干什么,定然是喝血酒盟誓,周身一陣冰冷,雙腳微顫,想拔腿就跑。他竄過來抓住我的手。我掙扎著把手縮到背后。他就用刀抵住我的手背,一陣冰涼漫過來,心跟著涼了,不敢再動彈,閉上眼睛任由他把手指割破。
海碗里浸著我們的血。
楊樹枝抓起海碗,“咕嚕”喝了一口,嘴巴張開,“啊”地嘆著,似乎喝下仙泉甘露。他抹著嘴角,把海碗遞到我面前,說:“喝!”我從來沒喝過酒,更沒喝過血酒,不敢接。他不耐煩了,捏住我的腮幫,我的嘴便張開了。他把酒往我嘴里灌,嗆得我咳個不停。他一點也不在意,把海碗往地上摔,“叭”的一聲四分五裂了。他指著地面上的碎片,說:
“我們已經(jīng)喝了血酒,就得永遠守住這個秘密,不說出去,如果誰說了,就像海碗一樣!”
他盯著我,目光如炬,足以殺人。我心里一陣震顫,相信如果違背誓言,必定不會有好下場。我點著頭,愿意守住秘密,到死都不說。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不愿意想起那個秘密,每當見到無辜的楊果,往事總會浮上心頭,內(nèi)心的罪責跟著來了。我想擺脫這些,卻不知所措,唯有珍惜著楊果的友誼。
六
秋天來臨的上午,我和楊果的友誼消逝了。多年后,我在縣城大街上遇到楊果的哥哥楊桃。他是一名巡警了,帶著警棍沿街巡邏,目光炯炯。那天中午,他拉我到一家小酒館敘舊。酒館處在街角,窗外是幾棵小葉榕,郁郁蔥蔥,樹蔭下流淌一條河,陽光掩映,水波不驚,孕育著這座瘦小山城。我們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邊欣賞窗外風景,邊喝著三花酒,有一茬沒一茬地說話。
楊桃回憶說,他母親病倒的那段日子,他們家人六神無主,不知該怎么辦,那個破落的家就要倒塌了。他們比任何時候都盼望他們父親歸來,覺得只要他們父親出現(xiàn),他們家就能走出困境,頭頂?shù)奶炜杖匀晃邓{。他們太無助了。然而他們的父親毫無音訊,他們四處打聽,還到派出所報警,都查找不到任何信息。后來聽人說他們父親在浙江,又聽說在四川,還聽說在越南見過他。
“看花眼了吧?那肯定不是梅林,中國這么大,隨便去哪兒都行,都比越南好,他怎么會去越南呢?”
他爺爺說。他爺爺根本不相信這種傳說。
“我阿爸肯定不會去越南,越南,越南,越走越難嘛,我阿爸不會傻到那個地步,怎么會呢?絕對不會!我阿爸不久就要回來了,到時候可以問他,要是他去了越南,我用鼻子來走路。”
楊桃贊同他爺爺?shù)挠^點,信誓旦旦地說,卻沒能說服村里的人們,只有不諳世事的弟弟和妹妹信以為真,相信他們飄渺不定的父親,將是一束明亮的燈光,映亮他們漫長而孤獨的黑夜。那段日子,他們?nèi)置妹刻於紒淼酱蹇?,蹲在那棵桂花樹下,對著山路望眼欲穿,期盼他們父親風塵仆仆而來。他們的父親卻只出現(xiàn)在想象里。久而久之,他們不禁懷疑他們父親是否會回來。
“阿爸怎么還不回來呢?”
這句話幾乎成了口頭禪。當?shù)却b遙無期,他們漸漸地失去了耐心,不愿再跑到村口等待,只從窗口里探出腦袋,默默地巴望著天空,想要是眼睛長在天上就好了,就能看見他們父親住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工作,就可以告訴他母親的病情,那樣他就會奔跑回家。
“你們要相信,你們阿爸已經(jīng)走在回來的路上,也許已經(jīng)到南寧了,也許到柳州了,總之,他會回到家里,還會帶來很多錢,治好你們阿媽的病,她會站起來,和以前一樣上山挖田種地。”
他們爺爺這般安慰他們,還把他自己感動了,眼角溢出淚水。村里人看到他的淚,都知道他為何流淚。父親也知道。父親回到家把箱子底的錢翻出來。母親緊緊地拉住父親的手臂,說:“你把錢都拿走了,連買煤油的錢都沒了。”父親望了望母親,說:“錢沒了還能再掙嘛,可命沒了就掙不回了。”母親怔了一下,松開父親的手臂。他們都是善良的人。父親揣著一堆散錢送到楊立山面前。他盯著父親手里的錢,不知所措,屋子里的昏暗迷糊了他的眼睛。父親就把錢塞到他手里,說:“錢不多,再想想辦法,總會有辦法的。”
楊立山還想說什么。父親已轉(zhuǎn)身出門,小跑著去找村長。
“村長啊,我們該為楊立山一家人想想辦法才是,這樣下去,這個家可就垮掉了。”
“將心比心啊,誰家沒個難呢?號召全村捐款吧。”
第二天,村長帶上幾個年輕人去了鎮(zhèn)上,把電影隊請到村里來放映。村莊里有要緊事,都會放電影,人們吃罷飯就聚在鼓樓坪上,既看了電影,要緊事也知曉了。電影的到來,孩子們最為興奮,在石板路上奔跑呼喊:放電影啰!放電影啰!那天孩子們聚在村口,等待著電影的到來。楊桃三兄妹也夾在其間,滿臉焦急。我悄悄地擠到楊果身旁。他沒注意到我的存在,即將到來的電影,使他遺忘了我。
“那時,我們把弟弟送到縣城,你也知道,我阿媽病了,站不起來了,而我弟弟又是超生,要交不少罰款,我們交不起,我阿公和阿媽商量,就把弟弟過繼給別人。其實,村子里這樣的事不少的,只不過過繼的原因不一樣。”
起初,劉婄鳳和楊梅林想多生幾個孩子,他們長大了,可以相互幫襯,世事難料,生活竟發(fā)生他們想象不到的變故。楊梅林背著包到外地做副業(yè),想掙錢貼補家用,豈料一去沒了蹤影。劉婄鳳躺在床上,幾乎成了活死人,再也養(yǎng)育不了孩子。
“阿舅啊,把孩子過繼吧,興許能找到好人家。”
劉婄鳳淌著淚說。楊立山沉默著。幾個夜晚之后,悄悄地四處托人,終于找到縣城里的一戶人家,無兒無女,想收養(yǎng)一個男孩。他又想了幾個夜晚,決定召開一個家庭會議。
“楊果到了上學的年齡,他要是在村里上學,要交一大筆錢,我們家沒有那么多錢。”楊立山停了停說,“還有一個辦法,那就到縣城去上學,不要我們交錢,只是他一去就要很久,愿意他去縣城嗎?”
楊桃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是把孩子送走,從此成了別人家的孩子。他心里堵得慌,家里實在沒錢,只有閉口不言。楊花的嘴巴也緊閉著,眼里含著愁怨的淚花。
“我愿意去縣城,聽說那里有很多糖果,也有很多電影,每天都有,太好玩了。”
楊果滿不在乎地說。楊桃和楊花心里一驚,扭頭望向他們的爺爺,等待他說句什么話讓弟弟留下來。他們的爺爺耷拉著腦袋,避開他們乞求的目光。他們又回頭望向弟弟。弟弟滿臉高興,背著手在屋子里走來走去,見大伙都不說話,覺得沒意思便背著手走出家門。屋里的目光跟著走出門,屋外一片寂靜,幾只螢火蟲閃著熒光。他們覺得楊果也是一只螢火蟲,即將消失在暗夜里。
七
沒過幾天,從縣城里來了一對夫婦,把楊果接走了。那天我們走向河流,我悶在水下,楊果在岸上等待。我在水底抓到一條鯉魚,巴掌大,鉆出水面叫喊:“楊果,楊果,我抓到一條魚啦。”
楊果聽不到叫喊了,他已穿過陽光,走到河對岸的山路上,把手遞到他爺爺手里。他爺爺握住他的手,低下頭望他一眼,說了些什么,爾后牽著他走向山路。他們不再說話,路旁的樹木靜默著,陽光在他們背上顫動。身后是一對陌生夫婦,指指點點著什么。我想起專做壞事的特務,不由得惶恐了,覺得楊果有了危險。
“楊果,楊果,注意身后的特務啊!”
我用力拍打著水面叫喊。楊果聽到了呼喊,轉(zhuǎn)過身來,臉上一片喜氣洋洋,若隱若現(xiàn)的鼻涕也閃著光芒。他望了望我,又望了望他爺爺,再扭頭望了望陌生夫婦,跟他們說著什么,轉(zhuǎn)身向河流奔來。他快跑到岸邊時被石頭絆住腳,摔了一跤,幾根枯草粘在頭頂。他爬起來,苦著臉,眼里含淚,忍著沒哭出來。
“我要到縣城去了,我阿公說那里有很多很多的房子,很多很多的車,還有很多很多的糖和電影,都很好玩的,我阿公說只要我愿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以后就不能和你一起來摸魚了。”
他抹著鼻涕說。我明白過來,咽喉慢慢地緊了,痛了,卡住魚刺一般,想喊又喊不出來,恍惚中,手中的魚掙扎著,掉入水中不見了。我沒感到可惜,心酸起來,有些想哭,又不愿意哭。我仰起頭望向天空,陽光逼迫下來,眼前一片昏暗。昏暗中,我看到了縣城,聳立著大片房屋,接著海水涌來,把房屋淹沒了。我慌忙睜開眼,想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楊果,見他滿臉興奮,便閉口不言。
“小四哥,我走了。”楊果說著就走了,沒幾步就折回身來說,“我跌得很疼的,可我不想哭的,我都要去縣城了,哭了他們就不要我去了。”
“楊果,走啦!”
“你聽到了嗎?我阿公在叫我了,真不能再和你說話了,不然太陽落了山,就去不了縣城,縣城好遠的,我阿公說要翻過好幾座大山。”
楊果走了。他小跑到河對岸,把手遞到他爺爺手里,一支松松垮垮的隊伍便往山外開去了。我浮在河面上,目送他們遠去,隱沒在山林里,剩下一片陽光。孤獨。落寞。我扎到水底,靜靜地呆在那,望著魚兒游來游去,心里亂糟糟的,想楊果怎么會不來抓魚了呢?怎么可能在縣城里長久地住下去呢?我不由懷疑他的話。村里人沒事是不會去縣城的,更不用說長住了,除非生病住院。楊果既不受傷,也沒生病,怎么可能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呢?他在撒謊!我猛地鉆出水面,爬到岸上,鞋子也來不及穿,往山路追去,追不上他們了。我坐在路旁,滿心難過,想楊果是我最好的朋友,每天為他抓魚,結(jié)果卻對我撒謊。我在心底怨他了,再也不想理會他了。我望著灑在面前的陽光,忽然高興起來,想楊果在太陽落山前定然跟在他爺爺身后灰溜溜地回家。那時,他定會來找我,叫喚著我,但我再也不會帶他去抓好魚,讓他一個人孤獨。
我靠在松樹下,等待著黃昏,太陽遲遲沒下山,使等待無比漫長,讓我心煩意亂。我想了想,起身跑回家,揣起柴刀爬到山梁上,一連砍倒五棵松樹,把太陽砍下山了。楊果沒有在期待里出現(xiàn)。我的心忽地空落下來。我拖著腳回到村口,沮喪地坐在石板上,等著暗夜慢慢罩下來。村莊里逐漸亮起燈光。我再次想起楊果的話,難道他真的不再回來了?我一陣震顫,恍惚間,遙遠的縣城像一片森林在暗夜里展開。
楊果不在了,村莊似乎少了什么,走到哪都一片空落。我每天坐在家門口,當沒人約我出去玩時,獨自一人走向河流。那條河叫傷疤河。我不知道人們怎么取這個名。我不喜歡這個名,堅硬,難聽,讓人想起傷心事,但是定有它的意義吧?我不想知道有什么意義。楊果走了,還要意義干什么呢?我時常坐在河岸上,望著空中的飛鳥,山崖上的林木和河床旁的野草,寂寞慢慢地籠罩著我,胸口漸漸發(fā)悶了。我一頭扎進水底,空蕩蕩的,連小魚也看不到,散亂的石頭和水草。我對河流失去了興趣,連忙鉆出水面,爬出水面走上山梁。我站在山梁上眺望,想象著縣城里的楊果,他吃什么呢?睡什么樣的床呢?他每天都吃糖果嗎?我無從知道。
“楊果什么時候回來?”
我拉住楊果的爺爺問。他的身子顫了幾下,看了看我,嘴巴抖了抖,終究沒有開口,而把目光投向天宇。我跟著望去,看到幾朵云,靜靜地懸浮,被遺忘似的。好半晌,他把目光拉回來,不再看我,耷拉著腦袋,晃一下,蹣跚而去。
我感到奇怪的是,村里人對楊果的離去漠不關心,從沒有人說起他,似乎他是山坡的一棵樹,消失了,不久后便會長出來,不值得大驚小怪。這讓我傷心。他不是一棵樹呀,怎么能說沒了就沒了呢?那之后,我在村莊里游蕩,見到人們聚在一起,便鉆頭進去,說起楊果的事。人們不理會我,岔開話題,甚至四下散去。
“阿媽,你說楊果為什么要去縣城呢?”
“以后別再提起這事了!”
我向母親打聽楊果。母親白了我一眼,臉色陰沉下來。我不禁感到奇怪,母親怎么也不愿提楊果呢?母親卻不再開口,目光望出窗外,望見楊果家的窗口。往常楊果的小腦袋從那里露出來,現(xiàn)在無比落寞,連一只小鳥都不愿意棲息。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眼角濕潤了,不敢再問楊果的事。
我忽然覺得楊果蒸汽一樣消失了。
八
那年楊樹枝也消失了。他的消失和支離破碎的夜晚有關。那段日子,當整個村莊沉入睡眠,他總會猛然驚醒,爾后悄悄地爬下床,從墻角抓著一把鋤頭,穿過夜色來到村外的山路上,遇到坑洼就停下來,借著月色往坑里填土。每當填平一個坑,還會跳上去踩幾腳,踩實了,才放心走向下一個坑。
最先發(fā)現(xiàn)楊樹枝的是楊立山。那天晚上他又失眠了,躺在床上,睜著雙眼,幾只螢火蟲鉆入窗口,在房間里飛舞,房間彌散著古怪的氣息,使他感到壓抑。他坐了起來,想驅(qū)走螢火蟲,又覺得沒必要,想了想,披上外衣走出家門。他來到村外,看到了更多的螢火蟲,紛紛揚揚,把夜間點綴成一片夢幻。他多想眼前是夢,醒來往事如初。但是,疼痛和無處呼喊才是塵世留給他的真實。他的眼角含淚了,模糊中,看到一個身影揮舞鋤頭。他以為遇到鬼魂,縮在墻角里,許久不吱聲。他擦拭著眼睛,發(fā)現(xiàn)是楊樹枝,放心地走過去。楊樹枝沒看到他,埋著頭往填坑。
“孩子呀,這大半夜的,你在干什么呢?”
楊樹枝沒聽見他的話,連腦袋都沒扭一下。楊立山以為話太輕,提高音量重復了那句問話。楊樹枝仍舊沉默不語。他們近在咫尺,卻如隔兩個世界。楊立山這般想,后背不禁颼颼生風,莫非楊樹枝鬼附身了?他站著不敢動,也不再吭聲,望著楊樹枝把坑填平,跳上去踩幾腳,爾后頭也不回地走開,消失在夜色下,悄無聲息。他頓然被恐懼包裹,呼喊而去,鬼哭狼嚎,人們驚醒過來。我也被驚醒了,爬起來,望向窗外,看見楊樹枝悶著頭走來,不聲不響。他對楊立山的叫喊無動于衷,輕飄飄地走進屋里,從我身邊經(jīng)過也不吭一聲,徑直撲倒在床,鼾聲立刻此起彼伏了。
第二天清晨,父親來到楊樹枝床前,滿臉狐疑地呆立著,在楊樹枝的鼻鼾中,覺察不到任何異樣。這使父親對楊立山的驚呼產(chǎn)生懷疑。
“孩子在夢游,沒有什么的。”
父親這般解釋。村里人也便信了。之后不久,父親反而大驚小怪了。那天夜里,父親吃壞了肚子,爬起來上茅廁,看到楊樹枝提著鋤頭出門,不禁感到奇怪,躡手躡腳跟出去。他們一前一后來到村外。父親看到楊樹枝在填路面上的土坑,心里釋然了,原來楊樹枝不是在夢游,令他困惑的是,為什么要偷偷摸摸呢?
“老三,三更半夜的,你跑這來干什么呀?”
楊樹枝嚇了一跳,鋤頭拋掉在地,壓根沒想到身后站著活人。他回頭看到父親,氣呼呼地說:“你跟著來干什么?”
“你又不是干壞事,干嘛半夜跑來做?”
“我喜歡,你管得著嗎?”
父親一時語塞,沒想到楊樹枝會用這種口氣說話。他正想發(fā)火,卻見自己只穿著一條花短褲,把心頭的火強壓下去,說:“回去吧,老三,明天還要到學校上課,睡眠不足上課就沒精神了。”
“我不讀了,還不行嗎?”
父親心頭忽地一陣冰冷,覺得作為父親的威嚴被損害了。父親想重新建立起威嚴,結(jié)果不得不放棄這種想法,穿著花短褲能有什么威嚴呢?父親拋下楊樹枝悻悻地走回家。第二天清晨,父親走到楊樹枝床頭,把他搖醒。楊樹枝不理不睬,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發(fā)出極有節(jié)奏感的鼻鼾。父親頓了頓,整了一下衣服,再度把他搖醒,說:
“該上學了。”
楊樹枝沒有睜開眼,往墻里翻轉(zhuǎn)身,鼾聲依舊。父親火了,在床前走了兩個來回,猛地輪起巴掌,甩在楊樹枝的屁股上。
“你打我干嘛啊你。”
“現(xiàn)在幾點了,太陽都爬到頭頂了,你還不去上學?”
“我不讀了,讀書有屁用,再說了,就你這點破醫(yī)術,還有臉在這大喊大叫。”
“你到底上不上學?”
父親又掄起了巴掌。楊樹枝面無懼色,似乎那不是巴掌,只是一張破紙,輕蔑地說:“有種的你就用力甩啊,我這臉是鐵做的,只怕?lián)p了你的手。”
“你要是不上學,就從這個家門滾出去。”父親的巴掌沒有甩下去,抖著手指著楊樹枝說,“現(xiàn)在就給我滾!”
楊樹枝倏地跳起來,胡亂穿上衣服,臉也不洗,頂著蓬亂的頭發(fā)往外走。他走到屋外回過頭來,說:“這是你說的,你可記住了,你可別后悔!”
楊樹枝走出了村莊,天黑了也沒回來。父親開始慌張了,家里人也慌張了,在村莊里四處打聽,沒人看到他。父母親萬分著急,拿著手電筒,帶上我們?nèi)置?,一路往山野里呼喊而去。我們聽不到回答,只有山谷回響著我們的呼喊。月亮爬到半空,露水打濕了我們的褲腳,也打濕了我的決心。
“我們回去吧,反正找不見了。”
我最先打了退堂鼓。沒人應和我的話,他們依舊不知疲憊,對著空曠的山野不住呼喊。所有的呼喊都是徒勞。母親有些撐不住了,呼喊漸漸成了哭喊,接著就哭出來,似乎她的兒子已經(jīng)死去。她在為他招魂。姐姐被感染了,跟著哭喊起來。她們發(fā)出讓人悲傷的哭泣,使父親更加心煩意亂。
“我們回去吧。”
父親向漆黑的夜空長望一眼說。我們就默默地走出山梁,很多人站在村口等待我們歸去,問:
“找到樹枝了嗎?”
“還沒找到樹枝啊?”
“孩子不會有事的。”
……
我們都不說話,只是搖著頭。我們都累了。那幾天,父親不去行醫(yī),而叫上親戚四處尋找楊樹枝,仍然找不到他的蹤影。父親的信心漸漸沒了,恐怕他孩子回不來了,不由悲從中來。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低低地抽泣。他懊悔說了傷害兒子的話。他想不明白,兒子為何如此叛逆?他懷疑起自己的行當,救了人的命,卻治不了人的心。
幾天后楊樹枝托人帶回一封信。他在信上說他去了廣東,要掙很多很多錢,把父親治不了的病人全都送到大城市里醫(yī)治。父親捧著信,呆若木雞,想不通楊樹枝因為幾句打罵而背井離鄉(xiāng)。家里人也都想不通,只有我知道他離去的原因,但是我沒有說出來。
九
“我弟弟在縣城里只待幾個月。”楊桃感嘆著說,“那就是他的命啊,誰知道呢?誰也看不見自己的命。”
在我的印象里,楊果從縣城回來顯得不一樣了,到底是什么,又說不清楚,總之他身上有種說不出的味道。楊果回到村莊后,時不時對我講起遙遠的縣城。他總是仰起小臉,不無驕傲地說:
“你知道嗎?縣城和我們村是不一樣的,那里沒人去抓魚,沒有去砍柴,也沒人去放牛,真不知道他們的米從哪來的。晚上也沒人唱山歌。在縣城里,我最高興的是,每天都有糖果吃,有小人書看,還吃上豬肉,好大一塊的,有肥有瘦,他們還帶我去看電影。”
他到縣城就去念書了,很快就學會寫名字,也認出了林蔭鎮(zhèn)和南山村。念書真是件奇妙的事??h城夫婦夸他聰明,老師也夸他聰明。他就高興了,更加用功念書。有時他為了得到表揚,把剛買的鉛筆交給老師,說在半路撿到的,老師表揚了他,此番輪到縣城夫婦高興了。起初,他是快樂的。
不久,他就漸漸感到難受,每天放學回家,縣城夫婦不讓他出門,說縣城不比村莊,外邊壞人多著呢,會把他拐走。他往窗外望去,人的確多,但沒認識一個,不由相信了,也害怕了,整天縮在屋里,感覺不到輕松和快樂。他不禁想起遙遠的村莊。村莊太遠了,只能存在想念里。他時常用想念來排遣心里的苦悶。
冬天來臨的中午,他實在太煩悶了,走進廚房取下菜刀,在半空揮舞兩下,還是覺得不過癮,便舉著菜刀向院子里樹木走去。他來到樹下,想都沒想,“咚咚”砍起來。
“你這小孩干什么呀?快把刀放下,不然叫警察把你抓起來!”
過路的人看到了,紛紛向他圍攏,大聲喝斥。他白了他們一眼,感到莫名其妙,不就是砍樹嗎?值得這般兇嗎?再說樹砍了不是還能長出來嗎?他想不明白。人們靠近他,想奪走他手上的菜刀。他把刀藏在背后,說什么也不能丟掉菜刀,不然切不了菜,會被縣城夫婦責罵的。
“你們走開,你們走開!”
他叫喊著,沒有任何效果,人們依然向他靠近。他揮舞著菜刀,人們紛紛退讓,圍成一圈,把他堵在其中。他不知這些人要干什么,是不是要把他拐賣掉,那樣連縣城夫婦都找不著他了。他心慌了,亂了,恐懼著,雙腳微微顫抖,漸漸地失去力氣。他靠在樹上,盯著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感覺自己掉進陷阱里,怎么也爬不出來。他鼻子酸了,卻緊咬嘴唇,忍著不哭。
好半晌,縣城夫婦出現(xiàn)在人群里。他丟下菜刀,哭喊著奔過去,抱住縣城夫婦的腿??h城夫婦把他拉開,還在他腦袋上揮一巴掌。他的哭聲戛然而止。他木然盯著縣城夫婦,發(fā)現(xiàn)他們變得陌生。那天他明白了縣城里的樹木是不能砍的。這是縣城和村莊的區(qū)別。從那以后,他不再砍樹了,也從那以后,對縣城越來越隔閡,覺得縣城不如村莊了。
那年冬天的早晨,楊果趁著縣城夫婦不在家,往懷里揣兩只饅頭,偷偷地摸出家門。他要回南山村了。他不知道往哪兒走,在街上詢問路人,沒人搭理他,最多瞟了他一眼。后來一個乞丐告訴他,要回家就去找車站,車子會帶他回家。他趕到車站,在門旁張望,看到了去林蔭鎮(zhèn)的車。他興奮地奔去,在車門口碰到驗票員,抬起的腳收了回來,轉(zhuǎn)身悻悻離去。他身無分文??h城夫婦是有錢的,但他不能再回去,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定然回不了家。他望著林蔭鎮(zhèn)的車漸行漸遠,消失在視線外。他猛然想,步行吧,只要跟著班車行駛的方向走,總能走到小鎮(zhèn)的。他被自己的想法激動了,眼角都溢出淚水。他找到一條回家的路。他緊了緊衣服,穿過街道,往林蔭鎮(zhèn)走去。他一路走走停停,來到岔路口不知往哪兒走了,靠在路旁的桂樹下等待,又看到一輛開往林蔭鎮(zhèn)的車。他很想招手,手始終沒舉起來,直到班車消失后,才揉著酥麻的腳,繼續(xù)前行。
他的腳越來越酸,呼吸也困難起來,漸漸地支撐不住。他走不動了,癱坐在路邊。風在頭頂呼嘯,刮得樹木嘩啦作響。他不覺得可怕,想那是家人在呼喚。他這么想著,不由淚流滿面。他的肚子咕嘟叫起來,是餓了,從懷里摸出一只饅頭,冰凍了,舍不得吃,只輕咬半口,想不能一下吃掉,還不知要走多久。
天色漸暗,眼前景物一片模糊,他回頭望去,縣城被一條條山嶺遮掩著。此時,腳下的馬路一樣孤獨,沒見到一個人影,沒有駛過一輛汽車,也看不到一只村莊,只是寒風在頭頂呼嘯。他感到被遺忘了,誰在想起他呢?誰知道他一個人孤獨呢?他越想越難過,心里也越害怕,緊了緊衣服,又系了一回鞋帶,在馬路上奔跑起來。他想在天黑之前跑到小鎮(zhèn),那里住著很多人,也亮著很多燈,就不會害怕了。
當天墨黑了,他仍然看不到小鎮(zhèn)。小鎮(zhèn)的遙遠超出他的想象。他整整走了一天,連小鎮(zhèn)的影子都沒看到。他懷疑自己迷了路,不知該走向哪里,不由得哭將起來??蘼暷敲摧p薄和虛弱,風一刮就沒了蹤影。此時,周圍一片漆黑,藏著惡鬼嗎?藏著怪獸嗎?它們會把他吃掉嗎?他恐懼著,不敢哭了,借著馬路映的暗光往前走。他感覺自己走向一個黑乎乎的無底洞。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停下來,生怕一停下來就會被什么吞噬。
他望見遠處閃現(xiàn)一點燈光,心里赫然敞亮,抹掉臉上的淚水,往燈光的方向奔去。他踩進一個坑,摔在地上,撞傷了膝蓋,疼痛鉆入骨頭。他來不及哭泣,眼睛一刻不離地盯著燈光,擔心一不小心便消失不見。
他連滾帶爬地摸向燈光。那是一戶人家。他摸進樓底,樓上有人說話。他們在吃飯,飯香飄來,使他感到更餓了。他從懷里掏出饅頭,已經(jīng)石塊般堅硬,咬不出什么味道。他靜靜地站在樓底,等著被人家發(fā)現(xiàn),叫他上樓吃飯。好半天,樓上的人都沒走出門,不久便安靜了,燈光熄滅了,入睡了。他想弄出響動,又不敢,擔心人家把他當賊。此時,他覺得世界上所有的寒冷都集中到身上。他不禁再次想念起村莊,有白花花的米飯,暖和和的床鋪,還有小狗和貓。
他發(fā)現(xiàn)旁邊是牛欄,牛在黑暗里喔的叫一聲,似乎在招呼他,心底涌起一股溫暖。他悄悄地摸進牛欄,爬到牛身旁,在牛背上撓癢癢。牛舒服了,又輕輕哞一聲,在黑暗里閉目養(yǎng)神。他拉來稻草,靠在牛的肚皮上,牛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體溫,使他漸漸遺忘周身的寒冷。
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回到了家鄉(xiāng),他母親站在村口。他看到他母親能站著了,呼喊著奔去。他鉆進他母親懷里。他母親立即變了臉,掐著他,疼痛涌來。他醒了。天已發(fā)亮,他發(fā)現(xiàn)自己抱著一只牛角。
“孩子,你昨晚在牛欄里睡覺?”
主人家站在牛欄外滿臉迷惑地問。楊果不敢回答,睡進人家的牛欄,不知道人家會不會打他,怯生生地望著主人,慢慢地退出牛欄,猛轉(zhuǎn)身奔跑而去。主人家在背后叫喊:“孩子,孩子啊,你等等,孩子不要跑呀!”
他沒有停下來,害怕被抓住,一口氣跑到馬路上。馬路上的車子從他身邊駛過,沒有一輛停下來載著他。他想不載就不載吧,便順著馬路奔跑,沒跑多遠就跑不動了,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他又從懷里摸出饅頭,太硬了,想浸著水吃。他來到溪邊,沒敢喝,太冷了。他又回到馬路上,眼前冒著金星,斑斑點點,馬路晃動著,整個人扎下去昏迷著。
他醒過來,看到一架牛車,車上坐一個老伯,還有幾袋紅薯。這時從車上滾下幾只紅薯。他身上有了力氣,走過去撿起紅薯,聞到了紅薯的香味,卻沒往嘴里送。
“大伯大伯,紅薯掉啦,紅薯掉啦!”
老頭聽到后停下了車。他就把紅薯送過去。
“你是誰家孩子?你這么冷的天,跑到這來干嘛呢?”
“我是從縣城來的,要到林蔭鎮(zhèn)去。”楊果淚水就下來了,說,“我的家是林蔭鎮(zhèn)的,昨天已經(jīng)走了一天。”
“上來吧,孩子,我送你一程。”
老伯把楊果抱上車,又遞給他兩個紅薯。楊果啃著紅薯,身上漸漸有了力氣,告訴老伯許多縣城里的事。老伯哈哈笑著,夸他是聰明的孩子。他不由想起縣城夫婦。他們是好人,但是他要回家了。不久遇到一輛班車,老伯把車攔下來,抱著他到車上,掏一塊錢給司機,又塞給他幾只紅薯,說:“孩子,到鎮(zhèn)上,再問人家南山村怎么走啊。”
他就這樣回到了林蔭鎮(zhèn),接著又往南山村走來。那天村里沒人到小鎮(zhèn)去,天冷,都縮在屋子里烤火。楊果一個人走在山路上,路旁是密密麻麻的樹叢,害怕躥出妖魔鬼怪,撿起一根木棒,一路拍打,還唱著歌為自己壯膽。他唱著唱著,竟然把淚唱出來。那條二十里的山路,他直到傍晚才走到盡頭。
十
楊果回到村莊的傍晚,我倚著窗口發(fā)呆,看到一個小乞丐向村莊走來,那么瘦小,似乎被風卷著的破布。他不住地往村莊張望,似乎在看村莊里的炊煙,似乎在看蜷縮墻角的貓狗,又似乎什么都沒看,總之,他傻傻地笑了。他的嘴巴慢慢張開,想大聲呼叫,還沒發(fā)出聲音,已一頭扎倒路旁。
我們家的黑狗看到了,扭過頭望著我,眼里充滿詢問。我拍拍它的頭,說:“去吧。”黑狗躥出門,跑到小乞丐身邊,聞了聞小乞丐,沒能把他聞醒,又舔著他的臉,終于把他舔醒了。小乞丐看到黑狗立在面前,從懷里摸出半只饅頭。黑狗嗅了嗅,抬眼看了看他,咬著饅頭往回跑。小乞丐望著黑狗走遠,撐起身子,搖搖晃晃走來。
黑狗跑回身旁,我從它嘴里接過饅頭,斷定小乞丐來自山外,村莊里是沒有饅頭的。我不禁感到奇怪,小乞丐為何來到山里呢?這里不比小鎮(zhèn),更不比縣城。他還把饅頭給了一條狗。真是個奇怪的小乞丐。我走出家門,走向小乞丐,想探個究竟。
“小四哥,小四哥——”
小乞丐在叫我嗎?我驚訝不已。莫非他認識我,莫非大白天遇了鬼?我忽然感到脊背一陣冰涼,想轉(zhuǎn)身奔逃而去。
“小四哥,我是楊果啊。”
小乞丐是楊果?楊果是小乞丐?怎么可能呢?不會是做夢吧?我捏著自己的臉,疼痛和寒冷一樣真實。我收住腳,等著小乞丐走來,心情極為復雜。小乞丐還沒走到面前又扎倒在地。我看到了楊果的臉,驚呼著:“楊果,怎么是你啊?”
“小四哥,我想回來就回來了,我沒力氣了,你背我回家吧。”
我蹲下去,把他托到背上,那么輕,似乎身上沒有骨肉。我背著他往前跑,擔心他活不過來。
“阿公,阿公,楊果回來啦!阿公,你的孫子回來啦!楊果回來啦!”
我一路叫喊。路人看到了,立住腳,驚恐地望來。他們想象不到瘦小的我能背一個小孩飛奔。我不在意別人怎么想,只想快點把楊果背回家。他累壞了,凍壞了,趴在我背上瑟瑟發(fā)抖。
“阿公,楊果回來啦!楊果回來啦!”
我把他背到家門前,使盡力氣叫喊著。他爺爺、哥哥和姐姐涌出家門,滿臉驚訝和不安。楊果抬起頭叫著他們。他們哭喊著奔來。他爺爺把他從我背上抱下來,哭著:“我的孫兒啊,我的孫兒啊。”他哥哥和姐姐圍過來,抱住他們的弟弟痛哭。人們紛紛從家里走出來,陪在一旁默默流淚。我擠出人堆,在寒風中奔跑,跑著跑著,發(fā)現(xiàn)自己已淚流滿面。
楊果病了,發(fā)著高燒,時而渾身冒汗,時而不住顫抖,牙齒咯咯咬個不停。他不時迷糊著,說著胡話,叫喚我的名字。他爺爺讓我守在床前,只要他叫喚我,就抓住他的手。那時我感覺他的身體在下沉,往深潭沉。我用力托住他,把他往水面上拉。他母親時常淚眼汪汪望來。我理解她。她躺在病床上無能為力。但是,守著楊果,是我情愿的,那樣我會覺得自己是一個有用的人。
父親給楊果打了幾天針,病仍然沒有好轉(zhuǎn)。我在心底埋怨著父親,再不治好他,可要送到縣城醫(yī)院了,縣城夫婦還讓他回來嗎?我不由得擔心了??h城夫婦在第五天就來到楊果的床前。他們想把楊果帶到縣城醫(yī)治。那時楊果又迷糊了,叫喚我的名字,我推開他們抓住楊果的手。楊果漸漸平靜了??h城夫婦相互對視,搖了搖頭,輕輕地撫摸楊果的額頭。
“你們別再想把我弟弟帶走。”
楊花狠狠地撥開縣城夫婦的手。
“你們再碰一下我的弟弟,別怪我不客氣。”
楊桃提著柴刀橫在縣城夫婦面前。縣城夫婦滿臉惶恐,轉(zhuǎn)身望著楊立山。他蹲在角落里抽煙,煙霧模糊他的臉??h城夫婦說:“阿叔,孩子病得重呀,還是帶他到縣城去看看吧,那里條件對孩子好些。”
楊立山倏地站起身,愣愣地盯著他們,接著慢慢矮下去,在地板上敲著煙斗,說:“孩子們都這樣,我也不忍心啊。”停了停說,“這樣吧,等過一陣子,等他阿爸回來,你們的錢,我再還給你們吧。”
“阿叔,我們不是這個意思,既然孩子們不舍他們的弟弟,那就先留在家里吧,等他什么時候想到縣城都行,他也是我們的孩子嘛。”
楊桃鼓著臉說:“我弟弟再也不去你們的縣城了,他去縣城就帶回來這個病,再去的話還不知道帶回什么來,你們快點回去吧,別再打我弟弟的主意,我們不會讓你們再把弟弟帶走的,別做夢了!”
縣城夫婦沒再說什么,走到劉婄鳳病床前,把五百塊錢壓在她枕頭下。劉婄鳳嗚嗚地哭了,說:“是孩子沒福分啊。”
縣城夫婦給她拉了拉被子,轉(zhuǎn)身來到楊果面前,定定地望著,搖了搖頭,話也不說就走出家門。當他們消失在山腳下,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他們是好人,但是我不喜歡。我也異常高興,在村子里跑了幾個來回。人們看到了,譏嘲著說:“小四啊,你阿爸是不是給你喂錯藥了?”我沒生他們的氣,哈哈地回答,說:“我在鍛煉身體!”
十一
楊果病好后,四處亂躥,精力充沛,腳下的鞋子引人注目。那是白色運動鞋,從縣城穿回來的。他靠這雙鞋走了很遠的路,走到小鎮(zhèn),又從小鎮(zhèn)走到村莊。莫非那雙鞋有魔力?幫助他走回村莊?那雙鞋很特別,村莊里僅此一雙,使楊果與村莊里的孩子不一樣。這是縣城和村莊的區(qū)別嗎?我沒由來地想著,不禁對縣城產(chǎn)生了神往。
春天到了,河水還冰涼,悶不了水,我就制作魚叉,晾曬魚網(wǎng),之后,帶著楊果走向河流。我們把魚網(wǎng)沉到水底,便不管了,爬到山上去采野果,半天才回到岸邊,抓一根竹竿拍打水面,水底的魚四下逃躥,慌亂中撞進網(wǎng)中。我們把網(wǎng)撈起來,掛滿食指大小的魚兒,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最高興的要數(shù)夏天,天熾熱,悶在水底,看著魚和石塊,斷根的水草漂浮著,感覺很奇妙。楊果和狗蹲在河岸上,靜靜地望著河面,看著我在水里翻騰,或者往河岸上拋一尾魚。他們對我的每個舉動都很崇拜。
“小四哥,你在水中連吐口水都很好看。”
楊果叫喊著。我沒搭理他,悶在水底,好久才鉆出水面,看到楊果在哭泣,黑狗在他身旁狂吠。我問:“怎么了啦?”楊果破涕為笑,說:“你悶那么久,以為你不起來了呢。”我哈哈大笑,都快掉出淚了,這條河能淹死我嗎?
這條河沒淹死我,卻淹死了楊果。
楊果出事那天,我生一場大病。那天太陽特別大,白花花地灑在地上。當時我靠著門檻,望著奔跑的孩子,心里一陣失落,覺得眼前的世界離自己很遙遠。楊果穿過陽光走來,遠遠地向我呼喊。我沒有應答他,渾身無力,連嘴巴都懶得張開,木然地望著他走來。他穿白色運動鞋,天熱了還穿,但我沒說出來,太難受了,愛穿就穿吧。
“小四哥,你怎么了?”
“我病了。”
“我本來想叫你去河里摸魚的,我阿媽都兩天不吃東西了,我怕她會死去,我不想讓她死,我阿爸都還沒回來,我阿媽是不能死的,她要等我阿爸回來,現(xiàn)在你生病了,那我自己去就好了。”
楊果難過地說。他低垂著頭,沒等我說話,轉(zhuǎn)身走進陽光里。我沒想到他這一走就走向了死亡,在此之前一點預兆也沒有,就像無數(shù)次走進陽光一樣走進了死亡。
天黑了,楊果沒有回家,他家人走到村外,順著河岸呼喊。他們的呼喊急躁而混沌,接著摻雜著哭腔。村里人紛紛走出家門,打著手電走向河岸,河岸上影影綽綽,卻沒有楊果的蹤影。人們疲憊了,失望了,耷拉著腦袋歸家。夜間,楊立山在家門口點著一盞馬燈,照亮楊果的夜歸路,直到第二天,楊果也沒有回來。
人們發(fā)現(xiàn)楊果時,他已經(jīng)死在河面上。他爺爺、哥哥和姐姐聞訊跑來,抱著沒了知覺的楊果痛哭。他爺爺長久地跪在河岸上,不愿相信活蹦亂跳的生命說沒就沒了。
“老天啊,你為什么不讓我死呀,用我的命換孩子的命吧。”
他向蒼穹哭喊。蒼天無語,圍在河岸上的人們跟著沉默。人們把他扶起來,擦拭他眼角的淚水。老人止不住痛哭,他太悲傷了。楊桃看到他弟弟光著一只腳,連衣服也沒脫就跳入河中。人們一陣驚呼,紛紛跳下河里,把楊桃撈出水面。
“孩子,你別做傻事。”人們勸著說。
“我在找我弟弟的鞋子,沒有鞋子他就不能跑,他說他要當長跑運動員,到了那邊也不能讓他光著腳。”
“孩子,讓我們來找吧。”
人們又悶到水底,尋找楊果丟失的鞋子。河底一片渾濁,沒看到那只鞋子。人們從水底鉆出來,抹掉臉上的河水,失望地搖著腦袋,斷定鞋子被沖走了,漂流一個夜晚,不知漂到哪里了。人們爬上岸,放棄徒然的尋找。楊桃望著河水,滿臉自責與哀傷。
我拖著腳來到岸邊,看到楊果靜靜地躺著,不說話了。他死了。他怎么能這樣死去呢?他不是要抓魚給他母親熬湯嗎?不是還要上學念書嗎?不是想當長跑運動員嗎?不是想聽我講故事嗎?他怎么能夠這樣消失了呢?我怨恨自己,要不是自己生病,楊果就不會一個人走向河流,就不會被淹死。可是,這怪我的病嗎?我不禁回想起那只土坑,傷害了劉婄鳳,使她終生癱瘓,使我和楊果成為朋友,之后時常帶著他到河里抓魚,要不是這樣他會獨自走向河流嗎?這只該死的土坑!可是,劉婄鳳癱瘓了,楊樹枝出走了,楊果死在河流里,而我默默承受著罪責,都是因為那只土坑嗎?我胡思亂想著,淚就下來了,迷糊了望遠的視線。迷離中,我看到了楊果,立在水中央,向我招手,在告別。
“我能找到楊果的鞋子。”
我怏怏地說。人們把我按在岸上,不讓我動彈,我水性好,但生病了,經(jīng)不起河水泡的。人們不想再失去一個孩子。我望著人們來回忙碌,沒人注意我了,脫掉衣服,扎進河里,把人們的呼喊拋在水面上。我沉在水底,慢慢地睜開眼,看到楊果立在面前,眼里滿是不舍和悲傷。他對我說以后要抓魚給他母親熬湯。我點頭答應。他微笑著,身子漸漸往后退,再往后退,忽地矮小了。我追趕過去。他消失在泥土里。我用手扎進泥土,拼命地掊挖,沒有找到楊果,卻摸到他丟失的鞋子。我抓著鞋子鉆出水面,愿意相信是他的靈魂在招引我。楊桃接過鞋子,走到楊果身旁,套在楊果的腳上。他的淚又下來了,滴在粘著泥土的鞋幫上。楊花走過去,把楊果的鞋子脫下來,扯一把野草在水里使勁洗刷,洗干凈了,重新穿在楊果的腳上。楊果到天堂就可以奔跑了。
楊果葬在亂墳岡上。那天出葬的人不多,只有幾個老人,過程極其安靜,沒有送葬的禮炮,也沒有人說話,連哭泣的聲音都沒有,一路上的野草、竹叢和小鳥都住了嘴。老人們在竹林里挖了坑,半腰深,把楊果埋了下去。次年春天,他墳頭冒出竹筍,粗壯,肥胖,是生命的輪回。那是楊果嗎?他是否以另一種方式回到人間?沒人回答。山岡一片寂靜。
楊果死后,我時常獨自一人走向河流,悶到水底抓魚,黃昏時提著魚走進楊果的家。劉婄鳳總是淚眼漣漣地望來。在她的目光里,我不敢抬頭,心底被洞穿似的,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阿嫂,楊果說你喜歡吃魚。”劉婄鳳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一股酸臭味撲面而來。我知道那是什么,但我沒有扭頭跑掉。她眼里呈現(xiàn)一片昏暗,接著溢出淡黃色的淚水。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說不清塵世間竟然有淡黃色的淚水,還夾帶著颼颼寒氣。
我曾把那件事告訴母親。母親轉(zhuǎn)過臉,望向她們家門,自說自話:“她在想念楊果他阿爸了。”想念會使眼淚變色嗎?我回答不了。那時楊立山到達了云南。楊果死后,他到云南去找楊梅林,據(jù)說有人在那里看到他。我時常夢見他們父子在雨天里相遇。
那個夏天,每當懷念楊果,我就走向淹死他的段河。河水安靜和輕柔,一如既往,似乎不曾發(fā)生什么。我悶到水底思念著死去的楊果,竟找不到浮出水面的理由。當河水擠壓下來,讓人窒息,我不得不再次鉆出水面。河水仍舊安然無恙。我忽然明白楊果被詭秘的河水所欺騙。楊果死去那天才七歲,看不出河面下暗藏的危險。那天他走在河岸上,看到水里游著一條大鯉魚,激動萬分,想象自己提著大鯉魚回家有多神氣,一定把他母親嚇一跳,興許還把他母親的病嚇好了。他陶醉在自己的想象里。他生怕魚跑了,連衣服也沒脫就趟進水里,豈料陷進污泥里。他掙扎著,越掙扎陷得越深,整個人沒入水中。他發(fā)現(xiàn)了危險,想呼喊,河水已灌滿嘴巴。他絕望地往水面上望去,看到陽光像雪花一樣落下來,接著看到雪花由白變紅,由紅而黑,最后什么也沒有了。我以楊果的方式趟進水里,慢慢地沒到水底,想象著他在生命最后時刻發(fā)現(xiàn)的陽光如雪,感受到他的絕望和悲傷。
后 記
在之后的許多年里,我時常在黃昏或者深夜想起楊果,以至我到城里念書仍然沒能忘掉他。每到周末,我走出校門,站在街旁的樹下,望著街上人來人往,擁擠,忙碌,誰也不認識誰。我不禁想起埋在山岡上的楊果,要是他沒死去,會不會出現(xiàn)在這樣的街頭?沒人認識他,不知道他的過去,也不知道他的未來,那么他的存在與否不是和別人一樣嗎?我不由愣住了,似乎發(fā)現(xiàn)了這個塵世的秘密,卻瞬間又陷入了更深的泥潭。
我迷茫了。
我畢業(yè)后回到家鄉(xiāng),在一個叫做歸盆的山村當老師。歸盆村離小鎮(zhèn)好幾十里路,遙遠而安寧。我時常倚著欄桿遠眺,風輕云淡,日出日落。楊果總會在這個時候從記憶里浮現(xiàn)。我想如若他也倚著欄桿會想些什么呢?會不會如我一般想著城市里看不透的街道、樓房和下水道,忽然會在某天夜晚發(fā)現(xiàn)它們和山野一樣寬廣呢?我不知道。那些問題過于虛妄,出現(xiàn)在視線里的只是山里人。他們和樹木一樣安靜,按節(jié)氣耕作,不急不躁,生活原本如此吧?他們不懂哲學,不知道宗教,也沒有多少文化,卻活出了自己。
我慶幸回到他們身邊。
然而見到楊樹枝后,我對自己的思想產(chǎn)生了懷疑。秋天的下午,失蹤好些年的楊樹枝突然出現(xiàn)。他請一個村民幫他挑東西,從小鎮(zhèn)上挑到學校里,付錢時掏出五十塊錢,眼都不眨就遞過去,一副土財主的模樣。我莫名反感,見面便不自然了。那天晚上,楊樹枝很困,吃完飯就睡了。我望著他,曾經(jīng)欺負我的人,倒在床鋪上呼呼大睡,心底空了,沒有溫暖,也沒有憎恨。我油然想起不曾說起的秘密。他是為秘密而來的嗎?事隔多年,物是人非,再追究還有意義嗎?我說不上來。我躺在學校旁的草地上,仰望夜空,飄散幾朵浮云,缺月懸浮著,螢火蟲在飛舞。我拍著腦袋,想我們在多年后相遇,怎么沒有半點兄弟重逢的感覺呢?到底是我變了,還是他變了,或許我們都變了?這種感受涌上來,我直想哭。
我想改善關系,畢竟是兄弟,卻怎么也熱情不起來。他也不在乎,一張笑臉來回晃蕩,似乎沒什么煩惱。越是這般,我越清楚他心里有事,只是等著我開口問。我裝傻。他也不說。他無聊了,就請年輕人喝酒,吵吵鬧鬧,不像學校了。我惱了。多年過去了,他仍然不把我當回事。他看到我惱了,便不再請人喝酒,跑到村子里打牌去了。幾天后就跟人打了架。他出牌慢,一個后生就訓斥說:“你怎么磨得像頭牛似的。”楊樹枝眼一瞪,牌就砸到年輕人臉上,掀翻牌桌,跳過去踹著后生。后生跌倒在地。人們看到村里人被打,一蜂而上,把他按倒在地踢打,最后押著他來到學校。
“老師,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們早就把他給廢了。”
“就這樣的人,連牌德都沒有,怎么也配當你哥?”
“老師,你就耐心教教這頭牛吧。”
……
那伙人說著就轉(zhuǎn)身走了。我望著他們遠去,回過頭看著楊樹枝,鼻青臉腫,竟一時找不上話來。
“就他們這幾個鳥人,要不是老子讓他們,要不是你在這里混的話,我早就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打趴在地。”
楊樹枝還嘴硬。我心頭涌起一股怨氣,想狠狠地揍他一頓,結(jié)果看都不愿看他。我又被他打敗了。以前,他用巴掌打敗我,現(xiàn)在卻用無賴的行徑。
“今晚我們喝酒!”我憤恨地說。
“這才是兄弟嘛。”
那天晚上,我死命地跟他拼酒。他見我如此,軟下了心,說:“小四,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我們都喝得半醒半醉,走向?qū)W校旁邊的草地上,躺在那里仰望著蒼穹,有一句沒一句地談起過往。
“小四啊,一轉(zhuǎn)眼就過了這么些年,時間過得也真快,村里的變化也不小的吧,生的生,死的死。”
他在引誘話題。我知道他想聽到什么。這么多年了,他漂泊在外沒有回家,連信都懶得寫,難道只是因為這件事?
“兩年前,劉婄鳳自殺了,死了,埋在亂墳岡上,她孩子楊果也埋在那里,不知他們是否會相遇。說真的,她的死,我沒有太多的遺憾,你知道對她來說,死其實是解脫,對她自己也好,對他們那個家也好。說這話是不應該的,很殘酷,畢竟那是一條人命,但是又能那樣呢?換作我,也不愿茍活的?;钪褪菬挭z。你知道她是如何自殺的嗎?你也知道,她已經(jīng)殘廢,動彈不能,根本自殺不了的。后來,她丈夫楊梅林回來了。他和你一樣失蹤了好多年。大家都以為找不到他了,他卻突然回來了,后來劉婄鳳求著他,讓他幫忙。起初他怎么也不干,后來見到她太過痛苦,于是才幫了她。他往一只空瓶倒了敵敵畏,又倒了一些糖精,那樣喝下去不那么難受吧?然后,他往瓶子里插入吸管,放在劉婄鳳的床頭。她吸著敵敵畏自殺了。楊梅林因此犯了法,被關進了牢房。”
我把劉婄鳳的事說了出來。他沉默著,挺挺地躺在那里,雙眼盯著夜空,風拂來,吹落眼角的淚水。我第一次見他落淚,不由驚詫了。我裝著什么也沒看見,輕輕地閉上眼,酒意泛上來,不知不覺中睡了過去。半夜里,露水落在臉上,把我凍醒了。我爬起來看不到楊樹枝,身邊擱著一塊石頭,石頭下壓著一疊錢。顯然,他不辭而別了。后來我回家,跟家里人說起此事,才知道他壓根沒有回村莊,和多年前一樣消失了。我父母對著天空搖了搖頭,滿臉哀傷。
又 記
我結(jié)婚后不久,又有了楊樹枝的消息。那天妻子肖曉不安地盯著我,嘴巴動了動,又什么也沒說。我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問她。她沒說,只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最后站定了,掏出一張通緝令。那是追捕楊樹枝的通緝令。楊樹枝在廣東制造假幣,負案逃跑,還傷了人。不會弄錯吧?這個念頭很快就從頭腦里消失,因為肖曉是警察,她沒有理由開這個玩笑。
“通緝令已發(fā)向全國。”肖曉搖了搖頭說,“得把這事告訴家里人。”
我匆忙趕回家,望著父母日漸衰老的面容,溜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他們承受得住嗎?年紀大了,衰老了,精神也脆弱了。但是,楊樹枝成了通緝犯啊,說與不說都改變不了。我想先喝點酒,借著酒話說吧。我和大哥拼酒,喝得半醉,結(jié)果仍然不忍心,拖著腳回到小鎮(zhèn),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我又夢見自己漂在河面上,看到一群人迎面走來。他們從我身旁經(jīng)過,沒有看我,也不和我打招呼,徑直走上田埂,忽地消失在一片陽光里。接著一個人在奔跑,呼喊,面容漸漸清晰了。我看到了滿臉疲憊的楊樹枝!
“小四,小四,是我,你醒一醒,醒一醒啊。”
他是逃犯還跑來干什么,還不趕快逃命去呀。我不理會他,也不想見到他,翻轉(zhuǎn)身繼續(xù)睡覺。他不住地叫喚。我不耐煩了,說:“你怎么還不跑?等著被抓呀?趕快跑!”他不吭聲了,忽地飄走了,飄到空中化為雨水,沙沙地掉落下來。我想跑出那陣雨,怎么也跑不出去。我放棄了,干脆扎著不動,雨越下越大,淋濕了我。我感到一陣窒息,猛地驚醒過來,看到床前晃著一團黑影,按亮床頭臺燈,赫然看到楊樹枝。我騰起來撲過去把他按倒在地。
“肖曉,肖曉,快來,快來啊。”
“小四,小四,輕點輕點,疼死我了,別叫了,肖曉出警去了,我才來找你的。”
楊樹枝用手拍著地面。我的酒醒了,松開了手,把他拉起來。他立在面前滿臉愧疚地望來。我沒接過他目光,扭頭望向窗外,看到漫無邊際的漆黑,心里跟著一片漆黑了。誰料到,我們再次相遇,竟然已隔兩個世界。 “我今天來找你,不是來為難你的。”
楊樹枝說。我沒有開口,也沒有看他,心里盼著他離開,權當是一場夢。這不是夢啊,為什么要出現(xiàn)?為什么要來找我?你不是在逼迫我嗎?我心亂如麻。
“我知道你結(jié)婚了,她是警察,我不是找你求情的。我想了很久,決定來自首。”他停了停又說,“我想在自首前,去看一看劉婄鳳,你知道她葬在哪里的。”
我盯著他。他滿臉誠懇。我相信了他的話,默默地點著頭。那天晚上,我們摸黑出了小鎮(zhèn),半夜之后,來到劉婄鳳葬的墳前,幾經(jīng)風雨,墳堆爬滿野草。楊果的墳找不到了。他跪在墳前,燒紙,磕頭,眼角還閃出淚花。我暗暗吃驚,我的心底不也藏著那樣的淚嗎?
“這些年我一直沒回家,但是每年都在打聽村莊里的事,特別是劉婄鳳。是我害了她,使她一輩子都站不起來。你知道嗎?楊立山有一次對我說,他原諒了我,還要我原諒自己,不要為難自己。他老人家早就知道了這件事,但他一直沒對別人說起。我也想原諒自己,卻原諒不起來。每當想著劉婄鳳躺在床上的痛苦,心里就難受死了。后來楊桃去當了兵,我以為等她兒子楊桃從部隊回來,他們家就好了。沒想到劉婄鳳卻自殺了,楊梅林因此坐了牢,都是我害的呀。我想幫他,把他從牢里撈出來。聽人說只要用足夠的錢就可以把人贖出去的。我就想掙大錢,后來你也知道,我跟人家一起做假鈔,出事了。出事后,我就一直在逃,后來發(fā)現(xiàn)逃到哪都逃不掉。知道嗎?從劉婄鳳受到傷害時起,我就開始逃了,在心里逃,那是一輩子都逃不掉的啊。我逃不出對劉婄鳳的傷害啊。我累了,不想再逃了,我只想回家。”
我沒有說話,他已回不了家,不知該安慰他,指責他,還是建議他逃跑。我呆站著不動,任由他敘說和懺悔。霧氣越來越濃,淋濕了我們的頭發(fā)。
“走吧,差不多了。”
我扶起他走下亂墳岡,悄悄地走進村莊,來到我們家門前,沒有去敲門,家人都已睡著了。楊樹枝跪在地上磕頭。我望著他蜷縮著的背影,猛然涌起一股負罪感,不由跟著跪下去。我想要是我早早把這件事說出去,人們會不會原諒我呢?即使不原諒,起碼結(jié)局也不會是這樣,楊樹枝連家門都進不了,是我沒有打開那扇讓他回頭的門,包括我自己。
我們埋頭往回走,誰都沒說話,世界陷入一片昏暗,山風吹來,不禁回想諸多往事。盡管都是一些雞毛蒜皮,卻附著暖暖的體溫。多想回到過去,盡管憂傷,存留在記憶里也是歡樂的。我想說些什么話,嘴卻張不開,而他卻如釋重負,昂首挺胸地走向小鎮(zhèn),似乎不是走向牢獄。我心里更難受了?;氐叫℃?zhèn),天已放亮,肖曉站在門口雙眼圓瞪望著我們。
“弟妹,我來自首。”
楊樹枝笑了笑說。肖曉滿臉迷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我別開臉望向別處,朝陽斜照過來,整個小鎮(zhèn)逐漸明亮了。
“帶我走吧。”
楊樹枝伸出雙手,又沖肖曉笑了笑。肖曉站著不動,目光落在我臉上。楊樹枝看到桌面上的手銬,走過去,拿起來銬住雙手,還抬起來瞅了瞅,滿意地笑了笑。
“為難你們了。”
楊樹枝走向派出所大門。肖曉跟著走去,走到門外轉(zhuǎn)過身望來。我咽了咽口水,沒能說出什么。所長坐在大廳里,看到肖曉押著嫌疑犯,兩眼泛著綠光。
“小肖啊,辛苦你了。”
那天上午,所長把楊樹枝押往縣城。我站在窗前,看著他被押上警車,心里空了。我竄到肖曉身旁,從她腰間掏出槍,沒等她反應過來,“叭”,往天上放了一槍,子彈擊斷一根電線,掉落下來砸在警車上。所長和楊樹枝都吃了一驚,回頭望來。他們在我臉上看到一片古怪的神情。然而,直到警車遠去了,消失了,我仍舊呆立窗前,動都動不了。肖曉滿臉著急地向我奔來。
楊樹枝入獄后,我和肖曉心里不好受,連村莊都不愿回,無顏面對父母。父親倒是很豁達,說:“這事跟你們沒有關系,我知道你們心里難受,幫不了他,可這事誰能幫呢?再說要不是你們送他到派出所,還不知要遭什么罪,以后就不要再想這事了。”母親紅著眼圈點頭附和。我和肖曉心間五味雜陳,都不敢與父母對視。
再 記
我和肖曉去探監(jiān),見到楊樹枝身著囚服,腦袋剃得光亮。我們之間隔一塊玻璃,近在咫尺,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種莫名的虛空淹沒了我。我知道在凡塵里該做什么,因著肖曉是警察的緣故,與幾個獄警套攀上了,和一個叫王偉的獄警更是稱兄道弟。每回到市里探監(jiān)或辦事,總忘不了給他捎帶著土特產(chǎn),不值錢,卻有意味。王偉也知曉,每回都推辭半天才收下。
“放心吧,我會照看你哥的。”他停了停說,“告訴你,在里頭,要是立了功,就會減刑的。”
我們在河邊的小餐館喝酒。王偉抓著酒杯,硬著舌頭說這句話。我記住了這句話,背著肖曉為此奔忙。事情準備差不多了,我便去探監(jiān)把想法告訴楊樹枝。沒料到,他非但不興奮,反而滿臉嚴肅地說:
“小四啊,你就別為我瞎折騰了,你這樣做就欠了人情債,有些債怎么還也還不清的,到頭來只會帶來麻煩,要不得。我在外闖蕩多年,很多事情都看清了,看淡了,現(xiàn)在我在這里挺好的。知道嗎?楊梅林也在這所牢獄。我遇到他時,把所有的事情告訴了他。他打了我一頓,現(xiàn)在他原諒了我。我們是朋友了。”頓了頓說,“這些年來我悟出了一些道理,要是人的心被囚住了,在哪不是一樣的呢?”
我心間被某種利器剁著,撕裂,疼痛,想再說著安慰的話,卻覺得虛偽。我望著玻璃對面的楊樹枝,發(fā)覺他變了,是因為這些變故嗎?還是他不敢奢望?我想對他說些什么,只是對著玻璃苦笑幾下,心頭涌起了悲傷。
“我不明白楊樹枝是怎么想的。”
我幽幽地說。那天我喝許多酒,爾后坐在仿制的木橋上,橋下是湖水,銀光閃閃,惹人注目。肖曉依偎在身旁,撫摸著我的臉膛,含情脈脈地望著我,眼里滋長著幸福和不安。我心里一陣愧疚,目光掉落在湖面上,寬廣而幽深,內(nèi)心里竟涌起往下跳的沖動。我扭頭看著肖曉。她也看著我,臉上似笑非笑,似乎洞悉我的內(nèi)心。我心頭一顫,衣服也沒脫,往橋下扎去。我沒入水下,看不到游魚,聽不到呼喊,世界在寧靜里展開。我輕輕地閉上眼睛,紛繁雜亂就此消失。我似乎找到了尋找已久的東西,卻在瞬間再次丟失。我迷亂了,竟也酸楚了。此時湖水越來越重地擠壓過來,快承受不住了,得游出水面。我猛地蹬著雙腳,鉆心的疼痛傳遍全身。左腳抽筋了!動彈不得了!湖水不斷地擠壓過來,胸口沉悶,生疼,快窒息了。我并不慌張,攤開四肢任由軀體與魂靈沉沒。我輕輕地閉上雙眼,竟又見到遠去的童年,山梁、河流和牛群一一浮現(xiàn)。我再次追憶著楊果,卻記不起他的面容。剎那間,我明白了整個童年被什么困擾著。我釋然了,含著淚笑了,湖水沉寂。 忽然,肖曉無助而悲傷的哭喊扎破水面而來。
責任編輯:趙燕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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