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楊廣虎 時間 : 2015-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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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詩壇的小圈中,沒有人讀過余秀華的詩,我相信;沒有人不知道“余秀華”這個名字的,估計不多。
2014年,由國家老牌權威詩歌雜志《詩刊》9月號重點推薦了余秀華的詩,編輯劉年推薦,他說:“她的詩,放在中國女詩人的詩歌中,就像把殺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閨秀里一樣醒目——別人都穿戴整齊、涂著脂粉、噴著香水,白紙黑字,聞不出一點汗味,唯獨她煙熏火燎、泥沙俱下,字與字之間,還有明顯的血污。”
我知道余秀華其人,其實是在微信上,朋友轉的,當然也有“下半身”詩歌代表人物沈浩波先生的評論?!对娍芬呀?jīng)好多年不看了,飄散在城市角落苦苦支撐的郵政報刊亭也買不到;老牌的雜志《詩刊》,更像一個老人,勉強打起精神,推薦余秀華,讓人敬畏之余,又有點無可奈何。
由于各種原因吧,這幾年基本不寫詩,也不讀詩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詩人的地方就有詩江湖,我不想涉足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有許多朋友問我對余秀華詩歌的看法,我以沒有讀過而搪塞,事實也沒有時間去讀。詩壇本身應該是安靜平和的,但是各種聒噪之聲不絕于耳,知識分子寫作與口語寫作,學院派與民間派的口水戰(zhàn)一直沒有聽,或許沒有結果就是最好的結果;繼詩人趙麗華“梨花體”走紅后,“羊羔體”“烏青體”等迅速走紅,遭到網(wǎng)友炮轟或者吐槽。我想,詩歌作為一種文學體裁,更大程度上講,是一種個體的勞動,關乎其他的很少或者說基本沒有。
詩歌可以不讀,但是充滿遐想的詩意生活還是讓人向往的。詩人自殺事件讓我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社會,詩人、詩歌和詩歌愛好者以及這三者難處的關系。2014年,打工詩人許志安自殺,和我在博客上有一句紙條之交的陳超先生自殺,接連不斷的自殺,難道僅僅因為他們是詩人?雖然,我們生活的這個社會,每天,每個行業(yè),每個不同身份的人都在自殺,富士康的自殺更多些吧?!但是身上貼著“詩人”標簽的人去自殺,還是讓一些人想不明白。有句古話講:“好死不如賴活著。”詩人自殺或者走紅,不得不讓人對這個光怪林立的世界產(chǎn)生質(zhì)疑。
初二終南山下雪,利用春節(jié)一點時間,我從網(wǎng)上讀了一些余秀華的詩歌,有點碎片式,可能不夠完整或者說沒有讀到她更好的詩歌,總體來講,我覺得,作為一個農(nóng)民、一個女人,一個詩人,能夠把詩歌寫到這個程度,實屬不易,這與她腦癱不腦癱沒有什么關系,如果要去找個賣點去炒作,那是《詩刊》、出版社和其他商家的事情了。比起“天上的白云真白啊/真的,很白很白/非常白/非常非常十分白/特別白特白/極其白/賊白/簡直白死了/啊——。”比起這種“烏青體”詩歌,余秀華的詩要好的多。
能從苦難中找到慰藉,能在平庸、瑣碎的世俗生活中尋求到詩歌,本身就是一種追求;雖然這種追求,是悲傷的,甚至可是說是悲慘的。據(jù)說,不甘命運的余秀華讀小說比讀詩歌要多得多,最喜歡《悲慘世界》,覺得冉阿讓(該書男主角)經(jīng)歷了那樣的悲慘之后,最后還能回來,是很好的。可見,對美好的追求,她也不例外。當然,她的詩意生活是悲傷的,帶有對生活的不滿和對愛情的仇恨和失望,極力以一個表面柔弱內(nèi)心強大的女人去占用自己的東西。這在《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中可以看出:
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
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
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
大半個中國,什么都在發(fā)生:火山在噴,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關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槍口的麋鹿和丹頂鶴
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
我是把無數(shù)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
我是無數(shù)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
當然我也會被一些蝴蝶帶入歧途
把一些贊美當成春天
把一個和橫店類似的村莊當成故鄉(xiāng)
而它們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有人罵余秀華是“流氓”,她的詩歌是“蕩婦體”,我覺得是從字面上的淺層去理解的,這種理解是膚淺的。 2013年11月4日,人人網(wǎng)“北外性別行動小組”用戶在主頁上刊出17張北外女生照片,照片中女生舉著白板呼吁“我的陰道說:初夜是個屁!”、“我的陰道說:我要!我想要!”、“我的陰道說:我想讓誰進入就讓誰進入”、“我的陰道說:我可以騷,但不可以擾”、“我的陰道說:別把我當做敏感詞!”、“我的陰道說:非誠勿擾”、“我的陰道說:她想被聽見,被看見,被承認”、“我的陰道說:請不要以愛為名……”、“我的陰道說:我要自由”、“我的陰道說:渴望不被定義束縛的快樂”、“我的陰道說:認識自我,教育很重要!!”、“我的陰道說:我要尊重!”、“我的陰道說:她只聽我的”等,讓人瞠目結舌。我們一些詩人不分男女動不動就肆意在詩中寫下陰道、精液、雞巴之類,還有一些文字意淫者,難道就不流氓嗎?流氓這個詞沒有讓余秀華感到反感,反而覺得很溫暖,這就是余秀華。她說過:“我覺得人的身體,是最不值錢的,但是,我就是讓最不值錢的更不值錢”。確實和其他一些女詩人不一樣,沒有天高云淡,沒有溫情脈脈,就是底層的直接。這首讓大眾狂呼,火起來的詩歌《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標題確實嚇人,有“標題黨”吸引人的味道,余秀華自己也承認。但在第一段,“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個人的身心體驗還是非常獨特的,而且語言上也簡潔、有力、直接,很有沖重力。自言心中沒有愛情的余秀華做著自我的斗爭,新時代的女性詩歌寫作,女權主義在一個農(nóng)婦手中寫下。她和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翟永明、唐亞平、伊蕾、海男為代表的女性主義詩人掀起了猛烈的性別風暴有些不同,也與所謂的“新紅顏寫作”(可以列出一大排人名),李承恩的“胭脂主義”不同,有著農(nóng)婦的執(zhí)著、迫切和坦誠,沒有紙醉金迷,也不可能去麻木自己。畢竟,現(xiàn)代社會,男女趨于平等,女權主義斗爭的最終我覺得就是和男權主義握手言和;和美國女權詩人艾德琳 ?瑞奇(Adrienne Rich )忽略女性,強化男權的社會不同。
我想要說話的那個你
已經(jīng)變成你的死亡
如果說這些日子我夢見你
我知道我的夢屬于自己而與你無關
但是你我之間仍然存在某種
更為陳舊而奇怪的關聯(lián),懸而未決
有人說,余秀華的詩,抄襲了詩人普珉的《我穿過一座城市去肏你》
我穿過一座城市去肏你,
出租車顛簸我的心臟和想像。
可我想像不出你在怎樣等待我,
我不知道我們是否一樣被想像和激情捕獲。
這是在夜間,很多人都上了床,
他們不會有我的慌張和夢想,
他們也不會有你的安靜和期待。
我穿過一座城市去肏你,
出租車的喇叭在播送愛情夜話,
一個中年婦女在乞求指導,
指導她怎樣在中風的丈夫外獲取屌。
……
對比一下可以看出,余秀華是從女性的心里角度去“睡你”,普珉是從男性的角度去“肏你”,抄襲可能性不大,借鑒或者誤撞有可能,那只有余秀華自己心里最清楚了。
“姑奶奶只是寫自己的詩歌。”這是余秀華的直言,更像是對某種偏見的宣戰(zhàn)。詩歌就是詩歌,是小眾的,在我的眼中是高貴的,而現(xiàn)實中,總有些人,想給詩歌增添許多人為的因素,注入雞血,讓詩歌像注水肉一樣明亮耀眼卻沒有鮮活的肉香。帶有臟話的余秀華現(xiàn)在回到屬于自己的橫店村,過著日復一日的農(nóng)婦生活,書寫著自己的詩歌,做著自己的夢想。紅不紅,贊不贊,和她的樸素日子沒有一點關系。“打工詩人”鄭小瓊,雖然她獲得了許多來自文學界的獎項,可絲毫沒改變她的處境。她還是在一家小五金廠打工,每天發(fā)送傳真,或者在東莞的鄉(xiāng)鎮(zhèn)間奔波,為自己廠的產(chǎn)品做售后服務,隨身攜帶的粉色廉價小布包里全是產(chǎn)品銷售單據(jù)。在現(xiàn)實面前,詩歌不堪一擊。
有人給余秀華快速出書,有人給余秀華當?shù)?ldquo;作協(xié)副主席”,有人采訪,有人炒作,估計馬上有人會給她頒個“緊箍咒”詩歌獎,余秀華因為詩歌,成了一個新聞的“賣點”和一些人出名發(fā)財?shù)?ldquo;道具”,我們不能不說余秀華沒有虛榮心,名利之后,她還剩些什么呢?
余秀華有一首詩歌,叫做《我養(yǎng)的狗,叫小巫》,在中國人民大學當場朗讀:
我跛出院子的時候,它跟著
我們走過菜園,走過田埂,向北,去外婆家
我跌倒在田溝里,它搖著尾巴
我伸手過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干凈
他喝醉了酒,他說在北京有一個女人
比我好看。沒有活路的時候,他們就去跳舞
他喜歡跳舞的女人
喜歡看她們的屁股搖來搖去
他說,她們會叫床,聲音好聽。不像我一聲不吭
還總是蒙著臉
我一聲不吭地吃飯
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塊丟給它
它搖著尾巴,快樂地叫著
他揪著我的頭發(fā),把我往墻上磕的時候
小巫不停地搖著尾巴
對于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
我們走到了外婆屋后
才想起,她已經(jīng)死去多年
被男人遺棄的痛苦,沒有愛情的日子,讓余秀華“詛咒”,在她悲傷的詩中,我們可以看到她內(nèi)心深處是多么痛楚!特別是在一個農(nóng)村日益衰亡的今日,每次我回到村里,都被一種死亡的恐懼所籠罩,坐立不安,唯恐被一種無形的漩渦悄然吞走。
詩人沈睿則將余秀華比作了中國的艾米麗·迪肯森(又譯艾米莉·狄金森emilydickinson)。是否拔高,有待討論,我覺得只是出于一種參照,二者最終各是各的。“出奇的想象,語言的打擊力量,與中國大部分女詩人相比,余秀華的詩歌是純粹的詩歌,是生命的詩歌,而不是寫出來的充滿裝飾的盛宴或家宴,而是語言的流星雨,燦爛得你目瞪口呆,感情的深度打中你,讓你的心疼痛。”感情有的,燦爛我覺得談不上。
悲傷、悲慘,這是我對余秀華詩歌的理解,她的詩意不同于其他的平和、溫暖,善意。
我記得鄭小瓊有一首詩,叫《楊紅》:
十五歲 生活的骨頭卡住她孱弱的身體
輟學 被人拐到廣東 從莊稼地到小發(fā)廊
像根刺卡在喉間 吐不出也咽不進
剩下肉體的疼痛與靈魂的麻木 瘦小的軀體
支撐不起染黃頭發(fā)的蓬松與嘴唇的口紅
她哭泣的肩胛骨在男人們的欲望下顫抖
幼小而純潔的身體無法抵擋病毒的入侵
性病折磨著她明亮的眼神 癢與紅腫
是社會給她的一個無法擺脫的暗喻
墮胎手術者冰涼的器具伸入她溫暖的軀體
痛 成為她對顯示唯一的敏感
十八歲 她滿身病 奄奄一息
被發(fā)廊的人販子扔在門外 她遭遇了愛情
忠厚老實的男人 四十二歲 英德人
赤貧 在建筑工地挑沙挑磚
她在工棚里治病 二十歲
小孩出生 女性 瘦弱得如一只貓
她跟他到英德鄉(xiāng)下 二十二歲
因為貧窮 男人在山上偷伐樹木打架
被判入獄十年 她回到七年沒回的湖南
帶著女兒 這一年她重新回到廣東
在東莞的某個發(fā)廊出賣肉體 二十四歲
跟一個韶關人相愛 男人搶劫入獄
二十五歲 她進入東莞某個鞋廠
在流水線工序上 藍色工衣的女工
我遇見她 她說著這些年的經(jīng)歷
沒有悲傷 也沒有興奮
想手中的制品 沒有表情
她二十七歲 七歲的小孩在湖南鄉(xiāng)下
身份 未婚 她喜歡談論女兒與未來
喋喋不休的敘述中,幾十行直白的詩句中,讓我們感受到了打工女人的命運,“東莞小姐”的悲哀。
我之所以引用鄭小瓊的詩,只是想說明每個詩人都有自己的個性體驗,都會寫出自己的好詩,都有一些不足。鄭小瓊太白,余秀華的詩歌藝術性不高等等。我們不能一葉障目,只找缺點,應該去認真體會底層農(nóng)婦的生活和精神,這樣,可能對她更公平一點。或許,沒有章法,隨心所欲寫的詩,才是好詩。
這是一個自媒體的時代,感謝《詩刊》,我更要感謝網(wǎng)絡微信,讓我讀到了余秀華的詩歌。這個女人,也有害怕的時候,最近她寫的一首詩《我害怕》:
一定有一盞燈,把雪光舉給你
于是我選擇在春天里,在春天里想你
如今事過境遷,如今肉身沉重,如今我們越發(fā)不能相認
如今的情誼都如鯁在喉
我害怕的不是這樣的事情:雨霧里新生的墳墓
你小小的暗紅的骨灰盒
你臨別的無言
奔跑在雨里被一個城市唾棄的女人
我害怕的不是這樣的事情:我推給你春天
你指認凋謝。我給你忠貞,你指認背叛
我給你通向世界的路
你說這路上是陷阱,是漩渦
---我害怕的是:我抱著你的骨灰盒回鄉(xiāng)
你再不給我一句詛咒
這個走路搖搖晃晃,干活沒力氣的女人也開始害怕了,被人拋棄、被死亡追殺,一個人的孤獨。
她就是一農(nóng)婦,革不了誰的命。詩壇就是一小部分人打打鬧鬧,無需杞人憂天,各人還需踏踏實實弄自己的事。她一直清醒地認識到:“現(xiàn)在關注我的人多了,說我詩歌好的有,說不好的有,這都沒用關系,我只能按照我自己的心意寫這些分行的句子,是詩也好,不是也罷,不過如此。我身份的順序是這樣的:女人,農(nóng)民,詩人。這個順序永遠不會變,但是如果你們這讀我詩歌的時候,忘記我所有的身份,我必將尊重你。呵呵,幸虧詩歌最好的作用是為了自己安心。”我覺得,這是她所幸,卻是我們一些人的悲哀,詩人應該遵從內(nèi)心敬畏詩歌老老實實寫自己的東西,沒必要耍猴一樣進行各種才藝表演嗎?猶太女詩人里奇還說:藝術“如果只是主顧們權力盛宴上的裝飾的話,那么它毫無意義。”賦予詩歌過多的期望是毫無意義的。有點任性的余秀華也感到了聲譽下的無奈,她說,“想去四川的青城山出家,或者住一段時間,那里很安靜,適合寫東西。”這是她始料不及的,和寫詩一樣,與眾不同或者混同一路,同樣冒著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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