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舒文治 時間 : 2016-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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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骨結核是種什么病,我一頭霧霾。若看電子顯微鏡拍出的霧霾照片,我發(fā)現(xiàn)與骨結核的X光照片相似,大細不一的黑斑麇集,斑中盤結蓮心,斑邊刺出菱角,和罌粟花一樣迷魂。
骨結核進了我老娘的腿骨腰椎骨,它潛伏了多久,無語的骨頭才知道。我納悶,骨頭深藏在皮肉、經(jīng)脈和多層軟組織中,結核菌又是如何繁殖進去的?我常在殯儀館看到的灰白狀不明物,還是骨頭嗎?它們過火后緊縮成團,頂多算是磷酸鈣等結晶體。
老娘的骨結核接近晚期,她再不能給全家買菜、做飯、洗衣、掃地了,再也不能在我醉醺醺深夜回家攤尸在客廳沙發(fā)上時,罵我一頓,然后端來一瓷缸姜鹽豆子芝麻茶,給我醒酒暖胃。老娘告別了一雙布鞋的地上忙生,上了床,吃喝拉撒都搬到了床上或床下。我看老娘變腫的臉有點走神,無端想起雪融后老家東影山上的白蟻窩。
“娘老子你安心養(yǎng)病,巢醫(yī)生說了,你骨頭還硬扎,中風的癱子也有養(yǎng)好的,丟開拐杖,照樣走路。”
“癱子我見得多,我是坐癱子,七十歲變成坐癱子,命是個命,骨頭打鼓都不響。”
“娘老子,莫只往不好處想,巢醫(yī)生檢查了,你心臟至少還可跳二十年。”
“崽呀,你這是咒娘,我一世人冇做過虧心事,未必還要再呷二十年磨槽飯?”
人世間有白螞蟻一般多的問題,《楞嚴經(jīng)》說,父母所生之身,猶在彼十方虛空之中,吹一微塵,若存若亡……諸如這些,我都沒心思往細處想,遑論作答。我裝作看窗外易生蟲的槐樹葉上密密麻麻的斑孔,若起風,它們會飄起來,跳一串空中舞,尖尖一點,落在緊挨我家的那條下照河里,在一層浮冰上跳芭蕾。
我感覺老娘在盯著她懷胎生出的肉團看,這肉團不知何時走樣變形了,還不知會變成什么形狀。老娘的雙眼生我不久后生了翳,連看我爹老(已老了十三年,愿他老人家安息)也成了一個影殼子。老娘是從不向影子世界屈服的,她按照她表姐教的土方子,每天早上漱口之后,將一口井水含在嘴里,含熱,吐在手心,敷眼,等早飯米煮開鍋。如此熱敷三年,她又將影子世界看回到了朗朗乾坤,也包括看我的肉包子臉和小瞇眼。
老娘在沒開燈的帳影里,說話聲亮堂堂的:“你去找林表姨,叫她找一個人來服侍,不要她服侍蠻久,錢,不要你出,枕頭底下的錢用歸元,我也會歸元。”老娘的目光牛筋弦一樣嘣嘣作響,將我彈出有股淡淡尿臊味的困房(還有花露水嗆鼻的漚香味,是我老婆的添加)。
三天后,林表姨領來一位麻臉精瘦村姑。我下廚燒了一桌菜,有林表姨喜歡吃的粉蒸肉和剁辣椒魚頭。林表姨胃口還好,卻只吃青菜、豆腐和剁辣椒。我暈了頭,記不清林表姨何時做了居士,吃齋禮佛,不和我一般顛倒夢想、腥臊通吃。她吃完,洗了洗,進了老娘的睡房,倆老表嘀咕了一晚上,像當年大集體時織細篾墊子一般,黑燈瞎火里,她們也能織,還能說個不停。——那段日子,她們絕口不提,我是從鄉(xiāng)鄰嘴里聽說的。山里人說話,習慣說一半留一半,讓你掉進霧罩里難出來。林表姨在我家住了四晚,她和老娘織了四個晚上的話語墊子。墊上的花紋看上去相互纏繞,密密麻麻,令我想睡也睡不安生。
林表姨帶來服侍老娘的,我和老婆當面喊她黃姐,私下喊她麻黃姐,我喝醉了口齒不清,喊成了“麻黃堿”。
二
我沒將骨結核從百度的長條框里調出來。那個長約七寸、寬不足半寸的框框,會蹦出各種東西來,包括千奇百怪的病。多聞是病。
是我自身的病遮擋了老娘的病。我很想得一種病,戲稱“婦科病”(“副科病”),但翻遍醫(yī)學詞典和組織學大典,卻找它不到,可它確實以某方式寄附在宿主身上,至少,在我們清都,患此病者不在少數(shù),可以這樣說吧,保守估計,不少于數(shù)千例。既然醫(yī)典和正典都不載,我不妨以自己為病案作一些癥候上的簡要歸納:易感人群為我等縣鄉(xiāng)公務員,一般二十出頭就中了病菌,集中發(fā)病時期為三四十歲,過了五十,反而抗體增強了。病象表征為,朝于思,暮于思,茶飯不香,多夢盜汗,有時容易激動,動輒和同事家人為小事相爭;有時疑心很重,總覺得陰謀論是對世界的最好解釋,自己橫豎都是靶子;有時視物出現(xiàn)傾斜重影,眼里沒有同在水平線上的東西,比如,我看本局風韻漂亮的苗科長,就只能看出她的不對稱美:眼睛一黑一白,耳朵一圓一尖,半邊臉華潤,半邊臉陰鷙,雙乳左高右低,大細也不一樣,而她走路,從來就是送胯搖臀,一顛一折的,說得經(jīng)典一點,差不多是一個“跳來跳去的女人”。值得慶幸的是,我的病還不是最嚴重的,本局快五十歲的老蘇,殯葬管理所所長,他在正股級位置上蹲了十九年,對自己的病期有一種職業(yè)性的駭人算法,他說,清都一年至少要死五千六百人,清都死過了十萬人,他還冇挪動位置,他揚言局長再不讓他得“副科病”,他就要給局長辦公室送一對祥云繞白鶴的高級瓷缸,裝骨灰的。還有婚姻登記中心主任蔡大姐,她死了一個丈夫,結過三次婚,可她對得“婦科病”也鐵了心,她跑到組織部,將參加工作三十年來的獎狀證書在常務副部長崔部的辦公桌上一一攤開,擺咸魚攤子一般。蔡大姐在鄉(xiāng)下搞計生專干時有“高音喇叭”的美譽,她質問道,她的功勞難道還細?搞計劃生育二十三年,在她手里,清都至少也少生了三千人,為國家節(jié)約了幾多資源,少花了好多空頭錢?為么別的女人比她年輕可得“婦科病”,她怎么不能得?崔部借口上廁所躲開了,打發(fā)干部科長來聽蔡大姐放了一個下午的“高音喇叭”。干部科長和蔡大姐同在東影干過計生工作,是蔡大姐教給他“三查四問”。他在與各種想得“副科病”的干部打交道時已修煉出了好脾氣,他說,蔡大姐,部里管的這些副科級正科級,就像你當年帶我們管的計劃生育對象,不上環(huán),不搞結扎,像滿天蝗蟲飛,你現(xiàn)在屬上環(huán)對象,條件成熟,我保證讓你心想事成……帶著還沒被“結扎”的夢想,蔡大姐飄回局里,逢人就說,她已在組織部掛了號,可以取環(huán)了。這年重陽節(jié)后,蔡大姐檢查出了子宮癌,帶癌字的“婦科病”差不多是最高級別的“婦科病”了,這一“婦科病”也治好了蔡大姐想得的“副科病”,她辦了內退在家養(yǎng)病。老蘇挖苦說,她太專心于此“副科病”,忽視了彼“婦科病”,子宮癌到了晚期也渾然不覺。那地方麻煩大了,不便于手術和化療。
如此看來,和《外套》里阿卡基 阿卡基耶維奇的九等文官差不多平級的“副科病”弄不好也很兇險,而我正好到了要得未得的關卡上。本局副科級單位社會救助局原局長老袁出了點問題,弄丟了四十一歲才坐上的副科實職位置,進而把自己弄進了距清都縣城兩百里的建安農場。老袁下課后,社會救助局副科實職的局長崗位變成了一個爭搶的足球。本局是個大攤子,在第一輪混戰(zhàn)中,有二十幾位選手上場,言辭相激,肢體碰撞,背后下腳,均在所難免,大家心知肚明。兩個月淘汰賽后,本局推薦向上考察的,剩下了三位:老蘇、苗科長和本人——老齡辦余主任。
我和老蘇常打嘴巴仗,我說,老齡辦管我們清都十四萬老年朋友的晚年幸福,大到他們的黃昏戀,小到他們的結腸炎,我都要操心。老蘇笑道,我還管他們升天嘞!我管完他們今生又管來世,你管的和我管的不在一個時間檔,有可比性嗎?我反駁他說,來世永生,虛無縹緲,老年朋友只想安享晚年,他們最不想見的人就是你蘇無常。老蘇嘿嘿笑道,余夫子,我和你打一個賭,只要明天布告全縣,清都火葬區(qū)域由縣城擴展到全縣,一個星期后鐵腕推行,保管數(shù)不清的老人不是來找你要幸福,而會來找我要三尺土,你敢打賭不?這個……我還真不敢賭。我聽說過,某地定下一個時間節(jié)點推行火葬,某些老人怕燒,只想土葬,一時又死不了,只好弄些藥、結根繩提前入土為安。我對付老蘇只好邊打邊撤邊撒迷藥,我說,你老蘇管殯葬二十年,生死都看穿了,還會在意一個小小的副科級?老蘇斂笑道,你莫指望我做姜子牙,好神位都封給他人,到頭來,自己去做屋檐神。這個副科級,我還真要爭一爭。
我得承認,在老蘇跟前和他的辦事衙門我總有些心里發(fā)虛,他管的真是悠悠大事,我管的呢?直接說了吧,我每天主要匯總關于老年朋友的各種數(shù)字報表,比如,多種老年報刊的征訂數(shù),清都老年化進程函數(shù)曲線,老年人維權涉訴登記表,喪偶老人性別對比分析,等等。我在電腦上創(chuàng)了一個清都喪偶老人數(shù)據(jù)庫,將之建成為一個夕陽紅配對庫,既可提供牽紅線的即時在線服務,也可為喪偶老人配對找伴搞好預定服務。我已四十有四,不會天真認為我的工作創(chuàng)新能幫我得上“副科病”。我真正的底牌在辦公桌上,聳于滿桌紙張和老年雜志之堆,是個毛筆竹筒,筆筒經(jīng)水煮、刮青、烤漆后顯出竹黃,筒上梅蘭菊相連圖為陰刻和陽刻的合鐫。我每天上班必擦一遍筆筒。筆筒是崔部送給我的禮物,全局人都知道。我和崔部的淵源……崔部不要我說,我也就放在心里自得意。
上周,組織部考察組來局里。這節(jié)骨眼上,老娘檢查出骨結核上了床。這幾日,貓爪狗爪雞爪一齊抓心,對老娘的骨結核也就沒心思上網(wǎng)查源探里。
晚上,崔部打來電話,緩緩告訴我,部務會通過了方案,社會救助局局長擬任人選是苗芳芳。我差點要像蔡大姐一樣放“高音喇叭”,又要像老蘇一樣出言不遜。崔部的語調還是緩緩的,你莫問為什么是她不是你,組織有組織的考慮,我對你已有安排,調你到老干局任黨組成員,先解決副科實職,老干局和組織部是一個系統(tǒng),我會給你搭橋鋪路。
就這樣,在崔部的親切關心和長遠考慮下,我進了老干局,終于得上了“副科病”。我在老干局兼工會主席,我這樣理解我的新職,局里一班人為老干部服務,我為他們服務。還不錯,古人有云:過十人為英,過百人為俊,過千人為豪,過萬人為杰。清都七十余萬人口,“副科實職”以上稱其量也就千余人,本人為俊已綽綽有余,再進一步,為豪也為時不遠,雖非土豪、富豪、帝豪,但凡帶一個豪字,也對得起我地下的爹老和床上的老娘。
苗芳芳和我的結緣又深了一層,她老公由發(fā)改局第一副局長調到老干局,做了我頂頭上司。按規(guī)定,老干局長由組織部副部長兼任。時在我入俊流一年之后。
三
我在老干局快干滿兩年,老娘也在床上快坐癱兩年。
麻黃姐差不多成了我們家庭一員,在她伺候下,我老娘變白了,發(fā)胖了,晚上也少在夢里與誰大聲爭吵。老娘哪里是個坐癱子,分明是個坐蓮花的菩薩。麻黃姐是菩薩的侍者,也是我和老婆的救難菩薩。
周六,日出三竿,我還在床上攤燒餅,似夢非夢,似醒非醒。我的狀況是不是有如唐朝騰騰和尚在《樂道歌》中所唱:“煩惱即是菩提,凈花生于泥糞,人來問我若為,不能共伊談論?”我真不知道從何說起。
昨晚,我在殯儀館守靈到三點。老干局所服務的對象中,年紀最大、資歷最老的豐爹辭世了。豐爹是南下干部,從山西臨汾一直打到我們清都,做過清都縣長,娶的清都媳婦。“文革”中,夫妻倆一同站過臺,掛過標語牌,挨過鞋底和狗公刺。豐娭毑沒活過豐爹,得淋巴癌幾年前死了。豐爹兩個崽在政界商界混出了名堂,送來的花圈估計得拖幾卡車,禮房已暫收人民幣六十余萬,我按現(xiàn)工資靜態(tài)估算了一下,我沒病沒災、不吃不喝,至少得二十年,才值這些錢。我在靈堂里走神,本不想這樣算賬,可鬼知道我的本意是什么。遺體告別儀式后,唱花鼓戲《張先生討學錢》。扮張先生的是我初中同學,從小有唱三花的天分,我們喊他冬學巴。學巴是我們清都方言,只能音譯,“學巴”二字到底怎么寫,我也拿不準,大意是輕松快活的罵人話,說某人有點傻,卻傻得有些可愛,像學堂里出來的書生。冬學巴有本事把靈堂變成春晚,演完張先生,冬學巴穿一件鸚鵡綠袍子,歪戴綸巾,和一胖臉圓腰、穿水紅裙的中年婦女同臺,演孟浪書生調戲村姑,說的都是清都土話,靈堂里笑聲一浪接一浪,把我們豐老縣長拋進了誰也看不見的天堂。水晶棺里,豐爹飽受糖尿病折磨的縣太爺臉小了兩號,被殮尸師傅化了一個水紅妝,畫眉入鬢,像一位躺著正在想戲、隨時準備起來登臺的武生。
零時,飛天樂隊演出結束,我和冬學巴在殯儀館內的仙苑堂吃夜宵。鄰桌,背靠背,我的頂頭上司、苗芳芳她老公——我們喊他游部——游部在陪他的頂頭上司、組織部羅部長消夜,另有些縣里頭面人物相陪,民政局毛局也在座。他們有說有笑,酒喝得暢,羅部長帶頭講了個笑話,平時不大說笑的游部也含混講了一個,大意是朱元璋的孫子建文帝在靖難之變中并沒死,掉進了時間隧道,他于公元2012年某日從隧道中掉了回來,回到南京城,他失蹤的那個地方,現(xiàn)在是某民政局長辦公室,某局長正在批文件,抬頭見多出一灰頭灰臉、穿著不倫不類的人,某局長見多識廣,曉得來民政局的是些什么人,就說,報告呢?建文帝愣著沒動。某局長又問,要困難補助還是大病救助?建文帝目瞪口呆。某局長不耐煩了,你想要火葬補貼是不?建文帝差不多回轉神來,正色正腔道,該死的閹奴,你咕嘟什么,寡人你都不識?游部的這個笑話不取笑,他自己也沒笑。我回頭看見他的純棉暗花短袖衫后背心有些濕印,如同寫意山水,他茂密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接下來,受到暗笑的毛局回敬了一個,毛局是段子笑話高手,一桌人都笑起來,碰杯喝酒。我們清都將老人的白事叫做紅白喜事,并不搞得悲悲戚戚,而像一場相聚的盛宴。游部今晚喝得不少,出仙苑堂,過水泥溝時,差點一腳踩空。
晚上,我迷迷糊糊回家,聽到老娘在夢里又和誰高聲斗嘴,似乎是責怪我爹老下雨天不記得收罩衣和床單,屋檐上起了綠霉,玉伢子、清伢子淋濕一身也不管。玉伢子、清伢子是老娘說夢話時常喊的一對人物,我一直沒問清他們來歷。酒涌上頭,我有些發(fā)暈。
我估計,在我大白天正睡懶覺時,豐爹已變成一堆磷酸鈣結晶體,裝進了祥云繞白鶴的瓷缸,瓷缸大約裝在一個上黑漆的仿紫檀匣子里。此時,匣子不是埋進了下照河邊的公墓,就是在去公墓的路上。此時,我接到小熊打來的電話,他約我到臨江仙吃中飯,說是給毛局道喜,慶賀他升為副處級,他請客不能忘了老領導。我本想找個借口謝絕小熊,此時,我聽到了老娘喊麻黃姐拿便盆的聲音,我改口答應了他。
小熊接我手當老齡辦主任,二十幾歲已是正股級,看來他得“副科病”不會像我等一樣漫漫無期。我沒什么可抱怨的,我比阿卡基 阿卡基耶維奇的命要好,至少,外套對我已是多余之物,我們這里的天氣大年三十都可穿襯衫,入夏后熱得想裸奔。
接近中午,太陽像光屁股娃崽一樣亮晃晃。我走進緊挨市民廣場的臨江仙酒樓。迎賓的臉過于青春絢爛,火燒云一般,她胸脯也現(xiàn)出某些浮云狀,我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她給我一個曲背,將我領進二樓陌上花包廂。
毛局在首座,他左手邊坐著苗局長,依次下來是原來一些同事,個個都股級以上。毛局招呼我坐他右手,我立住沒動,我一輩子有可能上錯床,但不會坐錯位置。毛局看出了我的謹之慎之,笑道:“余主席,這位置,按級別該你坐,按認識和熟悉程度,該你坐,按我們轉一圈將會合的緣分,也該你坐。”我聽出了毛局有關緣分的潛臺詞:他升為副處級,就是我們老干局的服務對象,我們將來還是服務與被服務的親密關系。我也就不客氣了,坐在毛局旁邊的空位。
小熊打開了兩瓶十年五糧液。我們都敬毛局的酒。這十年五糧液,不論真假,喝下去感覺上下舒坦,本來這酒不該我們這個級別喝的,但越級享受了,一時就好像自己也是廳局級了。
我再敬毛局。他的雙下巴越發(fā)顯形,像泡在藥酒亮壇里發(fā)脹的海馬肚皮,他把好聞的酒氣噴到我臉上道:“老余,雞巴副處級,其實卵也不值,芳芳局長說是遲來的愛,我看是遲來的一刀,年底,就要一刀把我這局長實職割掉,把我懸棺材一樣架空,讓我到老干局投到,好給其他人騰位置,縣里雞巴毛土政策!”
苗芳芳經(jīng)過美容院最新打磨的臉,酒精上彩后,有如切皮后預備做沙拉的西瓜瓤,她說話聲也有開西瓜的生脆:“我們都指望毛局長當上縣長,罩住大家呢。”
“我也就巴掌大一塊光,冇得當縣長、廳長的命,我落個光罩子的名也不錯。”毛局嘿嘿大笑,看苗局長的眼神我懂,席上其他人也懂。苗局長一點也不羞怒,若沒這修煉,她一個打字員出身也坐不到現(xiàn)在的位置。
小熊插言道:“還請毛局給我們老齡辦加派一個人,如今,我縣老齡化率達到了百分之十九,面對這股銀發(fā)浪潮,我們老齡辦壓力山大,工作海量……”
毛局手機響了,神色隨著搖晃的手機,一時凝重如鐵板燒,一時松軟如醉蝦跳,一時綻放又如蟲草花。他接聽后,另撥號碼,詢問并指示了數(shù)分鐘,他收了手機,笑道:“老余,你本家,東影敬老院余院長,真是個角色,剛才,他帶一班婆婆老老把縣道堵了,說是一輛冇牌冇證翻斗車撞死了敬老院一個癡婆婆,他說,其他人撞死了要堵路,要賠錢,難道我敬老院五保戶就不是人?我們不差錢,死也得有個講究,要死個平等……一席話,把前來處事的交警三中隊長堵了回去,他只好找我救援,我打電話追問,余院長笑著對我說,也就是做個樣子,堵一堵路,要不然不好向敬老院五十幾位老人交待。我看,他真是喝了‘靈泛得樂’。”
毛局要和我碰杯。
我按住杯問道:“余院長說冇說撞死的五保戶是誰?”
“他說是個癡婆婆。來,干。”
我請毛局等等,撥通了本家院長的手機。
“余主席,正要給你打電話,你林表姨讓翻斗車撞死了,上午十一點的事,我正在組織堵路討說法……”
四
我打著十年五糧液的酒嗝,走近老娘正睡午覺的床邊。
蘆絮枕頭上,白發(fā)紛飛,頭顱鵝起,老娘的言頭話語支離破碎:“我夢見你林表姨在石斗臼里翻筋頭……從魚皮壩水庫翻到江灣里,從江灣里翻到油菜地里,斗臼麻雀窩一樣,風都吹得起……我只看見斗臼翻,看不見你林表姨,我喊她,放聲喊她,二梅,二梅……她在遠處應聲,好像在東影山上,太陽正好從山上出來,我一望,兩眼發(fā)黑,一摸胸口,斗臼壓在我胸口,想喊,喊不出,好不容易打開眼,你個鬼崽子站在我床頭前……”
我壓低嗓門,盡量多擠出幾絲悲戚:“娘老子,你做夢蠻準,林表姨升天了。”
“你個鬼崽子,聞見風就是信,酒氣直沖,喝多了貓尿做貓叫。”
“娘老子,你真是菩薩一樣靈,林表姨被翻斗車撞死了,我剛得到敬老院余院長給的信,你見過他,那個瘦長子,你說他長得像我死去的表姨父,要不?我打通電話,聽他講。”
我掏出了手機。
老娘雙手潑米潲水一般。“拿開,拿開!整天一個黑匣子,做老鴰叫,冇一個好信。”
我嘟囔道:“又不是我手機把林表姨叫走了。”
老娘頭靠在白墻上,眼睜睜看著對面的白墻。老娘常年坐著,已將腦后白墻磨出一個淺灰坑。玻璃窗外,夏陽萬道金光亂射,將槐樹新葉黃葉的斑影布滿我家陽臺。
“表姐呃,如今滿路跑的鐵畜生不是牛馬,它們鐵腦殼不認得人,三天兩頭找人斗,不咬人就牙酸痛,你倒好,雙腳長在身上,想歸天就歸天,留下我,一個人,坐黑牢,想吊頸找不到繩,想跳樓爬不到邊……”老娘開腔后,剎不住。不過,我習慣了。麻黃姐曾開導我和老婆,讓二娭毑念念消時經(jīng),誰在床上癱久了,誰都會神神道道。
現(xiàn)在,我沒空閑聽老娘念消時經(jīng)。“娘老子,林表姨的后事是你領辦,還是我來操辦?”
“你鬼崽子要給林表姨辦后事,先得聽清我交待,你毛毛糙糙,林表姨會發(fā)靈官脾氣。”老娘在枕頭底下摸摸索索,摸出一個繩線鎖口的藏青色布袋,解開,取出一個塑料卷著的長條物,她細致打開,像小時候給我解包一樣,解出一張草綠色紙片,遞給我。
粗一看,是一張存單,寫著林表姨的大名:林子梅,金額五千元整。細一看,我看出了門道,是一張銀行的轉保單,期限五年,要明年八月份才到期。“娘老子,這單子取不到錢。”
“何解?有假呀?”
“假不假暫不論,誰存的?”
“是我陪你林表姨在銀行存的,穿銀行衣服的說,存這個比銀行利息高,單子上不是寫了?利息五分二厘。”
“我個老娘,買保險的給你們下了套,保單不是存單,手續(xù)麻煩死了,還應不了急,這筆錢,現(xiàn)在就是一張紙,冇一寸用。”
老娘一臉驚惶,即便得知自己得了骨結核也沒如此面色慘淡。她抬起白老翁似的頭,看我好像我是人民銀行行長似的。“真的啊?鬼崽子,你想嚇死我呀!”
“你不信,就等你媳婦回,她是搞財務的,你問她,我勸你還是莫問算了,免得又聽她埋怨。”
“你林表姨存這筆錢就是為辦后事,是將老屋賣給后坤家,連本帶利積的。銀行里那些短頭發(fā)鬼!挨千刀呀,欺侮兩個老婆婆。她交待我,自己冇記性,天狗食月一樣,她曉得我記性好,要我替她保管,我再拿錢不出,崽呀,你借錢也要給林表姨把后事辦好。”
“娘老子你把臠心放回肚里,林表姨是敬老院的人,生老病死,有敬老院管。”
“你曉得你林表姨還有么心愿要還不?”
“反正冇大筆遺產(chǎn)要我繼承。”
“鬼崽子,你們只曉得開口錢閉口錢,我和你林表姨油盡燈枯的人,談錢,等我死了,把燒包錢都給你們寄回來。”
“娘老子,不鬧不笑,閻王不要,你記性好,怎么把老班子這句金玉良言忘了?”酒精操控下,我忍不住饒舌。轉保單一直捏在我手心,手心出了汗。
“算你還有記性。你林表姨有三樁心愿,第一樁,她做了居士,信佛,就擔心你們把她和她一世的冤家——你表姨父葬在一塊,她不土葬,要火葬,骨灰都不留,撒到洞庭湖去;第二樁,她不做道場,不唱戲,要和尚來念經(jīng),要請真和尚,念真經(jīng),就念《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記住冇?第三樁,她有一口上好棺材,你曉得來歷,她骨灰都不留,還要棺材做么哩?她的千年屋也不能亂困人,她要將棺材送給一個與她有緣的人,也是苦八字的人。完了這三樁愿,林表姨說,她就心冇掛礙,安心順意去游洞庭湖、太平洋,來生再不變今身。我再交待你,這是三百塊錢,你給林表姨買些香燭、紙錢和鞭炮,不能讓她人世間走一遭走得太冷清。她往生的開支,你要有明細賬,將來要銷賬,我會一筆一筆念給她聽,對她有個交待。”老娘一口氣說了一大通話。我估計,這些話她癱在床上百無聊賴時已念叨了無數(shù)遍。
老娘的交待,如同棺材上釘鐵釘,一根根打進去,沒有任何回旋與解數(shù)。我走出困房,坐在客廳涼席上。我從未覺得內心如此空塌失陷,如此感覺死的真實和不解。對此,我的嬉皮笑臉也毫無解數(shù)。
窗外,午后的大太陽只顧它亙古未變地照耀。據(jù)說,它也在慢慢老去,慢得一萬年也看不出它的老。億萬斯年后,它將變成一顆紅巨星,然后是紅矮星,然后是白矮星,然后是黑矮星,然后超乎想象……
手機響了,本家院長的催促電話,他安排了便車,接我去東影敬老院,共商我林表姨的后事。
五
我們上山時,太陽在落山,從東影山落到西影山,又將西影山一并拋在它的圓輪底下。難怪古人把太陽想成一只叫金烏的鳥,翅膀一斂,夜晚就來了,我和我所做的夢無非是它產(chǎn)下、孵化的卵。我們東影方言里,卵是萬物之源,也是斬釘截鐵的否定,最惡毒的罵人話——卵都冇。
四個輪盤載著我進山轉坳,滑向散脈分支、兩旁打開的山峒,竹木、灌叢、飛鳥、歸牛、溪流和自水邊出籠的暮氣撲面而來,山影相疊,山色漸暗。上山的路在眾多陰影里盤曲。
小皮卡驀然使出一個后仰姿勢,停在一幅人間美景畫中。東影山是它的輪廓,白墻紅瓦是它的金邊,果園菜畦是它的銀角,茶盤大的銅字“東影鄉(xiāng)敬老院”是它的題款。
本家院長立在亮燈的門口,黃澄澄的銅字正好給他作背景。他身后跟著敬老院總務老童——山上山下喜跑的民間族譜專家。
余院長肉實的手握住我,有點像按摩院那燙肚燙腰的熱敷包。
“家門主席,你表姨少陪了,嗨,呷早飯時,全院五十四位老人都在,到了呷中飯,就只五十三位,我們都接受不了,好像林娭毑冇走,呷完晚飯,準備念安眠經(jīng)。”
面對本家院長一大段人生感言,我一時無法搭腔,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就回頭使了個眼神。
老童走上前來,和司機將車廂里的鞭炮、香燭、香煙、毛巾、瓜子、花片、金錢桔等物搬下。這一半是我老娘交待的熱鬧用品,一半是我按本地風俗購來,給吊香、坐夜者準備的食品和打發(fā)。每位吊香者得打發(fā)五塊五的數(shù)色毛巾一條。
我穿過門廊進院。每來一次東影敬老院,本家院長都會讓院里生出一些新姿新色。夜色漸濃,眼前也有新的呈現(xiàn),一座紙花、圍幔、鋼筋條扎成的靈堂,拱出一個天藍色頂蓋,正在等候我的到來。幾位治喪人士埋頭快把它修飾完畢。
林表姨正平攤在院里的水泥坪上。白熾燈照著她花團錦簇的新壽被,只給我看到一具模糊、瘦長、略有起伏的人形輪廓。我就權當是我林表姨吧,我按禮數(shù)下跪,四叩首。每抬一次頭,一雙白底、黑面、尖頭、硬邦邦的壽鞋都聳立在我腦門前,我磕一下頭,它們升高一點,讓我無端想起壓住孫猴頭的五行山。壽鞋之內,之后,均由壽被嚴嚴實實蓋著。
“下午請來了縣里最好的羅師傅,給林娭毑整了容。余主席,你一路奔喪辛苦,我陪你到食堂呷晚飯。”本家院長喊醒了我。
食堂的白墻亮晃晃,掛了些裝裱條幅和國畫。一條卷毛壯狗伏在紫紅地面磚上啃骨頭,見了本家院長,趕忙起身恭迎。本家院長一跺腳,它嘿嘿吐出紅舌,轉身飛奔而出。
本家院長將我引進拐角后面的一個包間。葷素搭配、熱氣升騰的大碗圓碟正往內面送。幾位收拾靈堂的人士跟了進來,老童陪他們用塑料軟杯喝山里的谷酒。
老童道:“余主席,要不要把武圣廟的班子請過來,給林娭毑熱鬧熱鬧?若要請,得先定,這季節(jié),容易老人,他們忙不贏。”
本家院長咳出兩聲洪亮,吐字如吐珠:“呷飯不議喪,飯后到會議室打商量。”
會議室內,南西北三面墻上掛滿錦旗、鏡框、獎牌,橫豎成排,年月有序,為本家院長十余年來所掙得,將全省敬老院示范建設單位標示得名至如歸。這些旗牌和鏡框讓我有些眼花。
本家院長遞給我一支煙。他抽出的煙圈散向副院長老鄧、院長助理小傅和總務老童,他們坐在我對面成排。
“余主席,這些年,你表姨念經(jīng)拜佛,快修成一個菩薩,她這次死——也死在自己菩薩心腸上。”
我一臉茫然望著本家院長。我記得,年前,本家院長特意打電話告訴我,林表姨出現(xiàn)了老年癡呆癥狀,有時在院子里散步,走到圍墻邊不記得打回轉,蹲下來,在樟樹、桂樹下的花草叢中找東西,一找老半天,問她找什么,她答道,清清快生崽了,得搭個窩。她稱院里養(yǎng)的牧羊公犬叫清清。本家院長早叫人把它劁了,它非但不能下種,也不大叫喚。林表姨和它蠻親,常在太陽底下給它摸頭,梳毛,念經(jīng)給它聽,一念一個對時;晚上,清清要值夜班,林表姨睡不著,陪在清清身邊,給它念一通《華嚴經(jīng)》。
“林娭毑一時清白,一時迷糊,她幾次給山下路邊的廢品收購站捐錢,發(fā)給她的慰問金、零用錢一到手,就往山下跑,捐給廢品收購站。你看她說得幾多好笑:那戶人家好遭孽啊!屋里冇一樣好東西,碗是爛碗,鍋是爛鍋,鞋是爛鞋,床頭前碼爛布巾,堂屋里爛鐵絲成堆,如何好呷飯,如何好困覺,如何好住家?叫他們先買口鍋,買幾個碗,就是喊不聽——把收廢品的劉老倌搞得哭笑不得。”
“人家劉胖子收廢品一年至少賺三十萬,送貨車都兩臺。”老鄧搖頭苦笑。
小傅通報說:“林娭毑倒在草叢石頭間,血浸紅了一大塊,一百塊錢疊成四折,硬是抓在手掌心不放,羅師傅也拿她冇辦法,便說,讓她抓張紅票子去也好。”
本家院長瞪了小傅一眼。“院里昨下午發(fā)了一百塊零用錢,你林表姨上午走了七八里路,又要給劉老倌廢品收購站捐錢,距店子百把米有一個下坡彎,一臺給高速公路拖土的翻斗車把林娭毑腦殼撞破了。個只瞎眼豬!車子開得飆跑,撞死了人,他還起飆跑,不曉得跑哪里躲禍去了。翻斗車冇牌冇證,林娭毑擺在路邊,車來人往,竟然冇人管,冇人擔責,這還了得!”本家院長將抽剩的煙屁股往地上一摔,左腳一跺,音高八度道:“敢欺我敬老院老人,敢欺我敬老院冇人!我一聲喊,拖一車老人就把縣道堵了,要不是毛局長講情發(fā)話,我定要他修路指揮部給林娭毑開追悼大會,做七天七夜道場,不然,老子決不收兵。”
老鄧接過話頭:“余院長出兵,初戰(zhàn)告捷,修路指揮部答應先拿兩萬塊安葬費。”
“安葬費還冇到手,辦事都有規(guī)矩,還是先議個一二三。”老童活泛溜圓的眼球彈珠子 一 般,在我和本家院長臉上梭了兩個來回。
“余院長,給五保老人辦喪事,你們總有一套規(guī)矩,先把規(guī)矩說說。”
“小傅,你把院里定的喪葬制度給余主席念念。”
小傅找出一本半寸厚的紅皮簿子,打開,念道:“東影敬老院老人喪葬辦理規(guī)章制度……根據(jù)移風易俗、以人為本、喪事辦好的原則,特制定本制度。共十四條。第一條,本院成立治喪委員會,由治喪委員會全權處理喪葬有關一切事宜。第二條,喪事時間一般為兩晚,原則上不能超過三晚。第三條,喪事費用實行總量控制,彈性上調,院里安排喪葬費用為每人四千元,親屬和所在地方村委會有特別要求并提供后事資金的,經(jīng)治喪委員會同意,可以適當提標,但不得搞豪華喪葬。第四條,壽被壽鞋等穿戴統(tǒng)一采購,不穿金戴銀,棺內不放陪葬品。第五條,不開追悼會,不做道場,不唱花鼓戲,不大鳴大放,不大操大辦。第六條,一律實行定點土葬,安葬于老人公墓。第七條,任何人不得……”
我在想著老娘的交待、林表姨的遺愿,小傅中間念的數(shù)條沒聽入耳。他念到了第十三條:“老人為敬老院集中供養(yǎng),敬老院是老人的幸福之家、最后歸宿,要動員老人將遺產(chǎn)交由敬老院統(tǒng)一管理,繼續(xù)發(fā)揮養(yǎng)老敬老的持續(xù)效益……”
我打斷了小傅:“本家院長,我林表姨屬非正常死亡,還能帶來一筆賠償,她喪事如何辦,賠償款如何爭取,如何處理,還請你們先拿個方案。”
“家門主席,給林娭毑辦喪事,我們就是一家人,是一家人好商量,我的意見是,第一,林娭毑的喪事要在我院喪葬制度上破點格,也要考慮其他老人的感受;第二,余主席有么子要求,我院積極配合,盡可能滿足;第三,當務之急嘛,是要給高速路指揮部施壓,要他們拿錢來辦喪事,賠償款要到位,不能搞個二一無。我看,余主席你是縣里干部,你出面,效果更好。”
“我林表姨是敬老院供養(yǎng)對象,還是你們出面好些。”
“余主席,菩薩面前不燒假香,熟人面前話說敞亮,我們出面,義不容辭,只是將來的賠償款,就不會是二一添作五,我不希望為錢的事鬧得不愉快,萬一打起官司,你余主席繼承人身份并冇法律保障,你縣里干部懂法。”
我當然懂行情:撞死一人,一般補償?shù)膰鴺税崔r村戶口、城鎮(zhèn)戶口分檔,農村戶口的,十四五六萬不等;城鎮(zhèn)戶口的翻一番。本地農村戶口的,經(jīng)過霸蠻維權,比如,堵路,封門,披麻戴孝上訪,命也變金貴了,已經(jīng)抬高到三十、四十、五十乃至六七十萬不等,就看怎么鬧、怎么談、怎么纏、怎么斗狠。這一套,我都聽得耳朵生繭了,想不到林表姨死后把發(fā)點財?shù)臋C會給了她郁郁不得志的表侄,我一時覺得她老人家豈止是女菩薩,簡直是尊金菩薩,金菩薩往懷里送,誰不趕緊抱誰才癡呆。
我雙手互掐,直到虎口發(fā)麻,以排除做夢之空,也暫時控制住自己中彩般的心情。“本家院長,你們幾位為我林表姨的事辛苦了,我感謝。我搞老年工作十幾二十年,這號事心里有譜。我看,關鍵是兩條,首要一條,是尊重老人心愿遺愿,這才叫以人為本;其次嘛,要通力合作,各自算盤打得精,不如先一致對外做加法,再做除法,錢多好算賬,這就叫合作共贏。你們曉得我林表姨的遺愿么?”我一看我的話效果不錯,就借著酒力的尾巴把話說開了,“生前,我林表姨最親的人是我娘,我娘得了骨結核,我林表姨恨不得把自己的骨頭換給我娘,我林表姨比我親姨還親,我林姨把保單、遺囑都托付給了我娘,我娘交待由我全權處理,要不要搞個授權委托書,你們看著辦。我林姨對后事看得重,想得遠,她遺愿有四樁,第一,她身后的財產(chǎn)什么,都交給我娘;第二,她死后替敬老院著想,喪事從簡,請和尚來念一本《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就行;第三,她不土葬,要火化,骨灰撒到洞庭湖里去;第四,她那口棺材,就是寄在院里雜屋房的樟木棺,她要送給一個與她有緣同命的人。我林姨這四樁遺愿,你們看怎么辦吧?”我一口氣把林表姨的遺愿由三變四,感到叉在一起的手心出了些汗,我臉上是不是也發(fā)汗發(fā)紅了?我看不到,也不要緊,夏天出點汗正常,中午的十年五糧液勁道綿長,燒臉也正常。
他們交換了眼神。本家院長說:“你林表姨的后事,我們打好商量,一定辦好。至于賠償款,外婆呷鹽還在海里,暫莫扯遠了。余主席你是表親戚,就不宜參加治喪委員會,林娭毑的喪事由我院主辦……”
本家院長調起事來,有板有眼,有條有理,猶如理發(fā)師給新郎新娘做發(fā)型。諸事都安排妥當,最后給我也派了一件,聯(lián)系老蘇給殯儀館打招呼,讓我林表姨比照城鎮(zhèn)特困戶,享受一回火葬優(yōu)惠待遇。
老鄧望著窗外道:“人一變老是不是腦稀漿先變硬?城里老人都怕火葬,想土葬,在東影西影這樣好山水的地方,能有三尺土,好多人花好多錢都愿意,偏偏林娭毑一個山里人卻要火化,她立遺囑時腦殼清不清場?”
“林娭毑怕熱,一把蒲扇不離手,邊線都扇散了,也不肯換一把,有時候,她邊打扇邊念經(jīng),冇幾句我聽得懂,有次我在寫項目申報材料,她在背后給我打扇,打著打著,自己念叨了起來:做扇婆婆手遮蔭,一扇扇到洞庭湖,洞庭湖上好做夢,一夢夢見石壁吳。我笑道,林娭毑,你是在洞庭湖還是在石壁吳呀?林娭毑也笑了,說,我冇事‘十八扯’,你寫你的字……”
“余主席,你可能不曉得你表姨本姓胡,不姓林,石壁吳的胡姓是小姓,由銅含口遷來的,你表姨的親爹在她三歲時被清鄉(xiāng)團糊里糊涂砍了腦殼,她隨母下堂,到了林家,改姓林。她娘又生了個弟,命也不好,在畝產(chǎn)萬斤時餓死了,她娘和后爹也冇熬過。你娘和林家是表親,不過呢,親不親,靠感情。我是給銅含口胡姓修譜時才搞清,也就隨口說說,余主席你莫往心里去,嘿嘿……”
我把臉色調到哀悼我親姨親姑那樣的肅穆狀,別臉抽煙。本家院長站起了身。“莫扯散了,我還有事,你們陪我家門主席打打牌,坐夜難熬。”
我抽完一支煙,也走出會議室。
林表姨已被治喪人士弄進了制冷的水晶棺。棺內有一圈彩燈環(huán)繞。
老娘和林表姨結下了罵也親的特殊關系,像老家的土辣椒“七姊妹”,細個子緊簇在一起,奇辣無比。林表姨膚色黑,樣子兇,我娘和她爭吵時,有句口頭禪:“你莫老是一副靈官像,我怕你好不好?靈官娭毑!”小時候,她老是想抱我,我不給她抱,還罵她的臉是燒茴坨、黑炭鬼?,F(xiàn)在,我再也看不到她的臉了。
我胸口有些悶,出了懸掛銅字的院門。飛蟲朝門口吊燈和會議室的亮窗聚攏,細細的身子撞過來,發(fā)出鐵鍋炒芝麻一樣的窸窣噼啪聲。在這一方光亮之外,在下弦月和孤高的滿天星之下,是收斂了起伏的東影山和遠處更收斂的西影山,它們由深青到淡青,一抹彎曲,化進夜空里。水流、蟲鳴和蛙唱散在看不見的藏青深處,它們好像從不刻意要協(xié)奏,不經(jīng)意又合奏到一處,從無倦意。山風很快把我吹涼了。
我站了一炷香久。
我突然記起敬老院的另一新變化,原來那位喜歡撩起腳打瞌睡的胖臉門衛(wèi)不見了,取而替之的是位黑大漢,桐油臉色,開襟白衣,他正站在沒亮燈的傳達室里,敬業(yè)地注視我的一舉一動。
門口,半露出一團茸毛和一截喘氣的紅舌。
六
靈堂里掛了三盞白熾燈。一盞在林表姨腦后,兩盞在腳前,馬馬虎虎掛成一個“品”字,也像一個“眾”字??礋襞莞?ldquo;品”字,看吊線更像“眾”字。
在山間養(yǎng)得壯實的蚊蟲們源源擁來,它們“品”著熱玻璃球,焚成“眾”尸,在林表姨靈前,灑灑落落,前仆后繼,夜深時,積了一層。
天藍色頂蓋下,清一色老人坐著,他們的臉經(jīng)歲月深處浸泡后變得彼此相像,又掩在彼此挨近的影子里,偶爾交頭幾句,剝一些瓜子花生,都沒抿酒。我記不住他們的臉,隔著靈堂圍子,初一看,每一張老臉老得不同,瞧著瞧著,就相近相似了,可以用東影山上的東西比一比:頭發(fā)、眉毛、胡須與冬季的樅毛、烏蕨和翻白草差不多,眼睛與毛栗、板栗、烏泡落在地上自然開裂差不多,鼻子和出土的茯苓陰干了差不多;而嘴巴差不多是黑殼楠上蛀出的洞,或是它的樹瘤口子;他們的牙齒大都看不到,仿佛是茶果壞在曲殼里。山里的人和東西變老了,會老到一塊去,相互不嫌棄,一點不浪費,都將化進山里,滋養(yǎng)山里的東西。山里人離不開這些東西。
他們說話低聲,說得藏頭藏尾:“……千斤閘一壓,還不成了柿餅……”“燒成一把灰,連魂魄都認不出原身……”“……死后何必去回爐?困在土里幾多涼快……”“好多老鬼聚在一起,幾多熱鬧。”“流到洞庭湖、太平洋,還不曉得要經(jīng)幾多難。”“人家唐僧取經(jīng)也只九九八十一難……”“說到和尚吧,還記得不?大集體時開荒,在騰云坡,挖出幾口深兜缸,原以為里面有金銀財寶,幾鋤頭將缸打破,露出一坨黑泥,挖開黑泥,散出一盤骨架,嗨,口口都一樣。”“后來才搞清白,是和尚墓葬,他們不興土葬,死后坐缸火化……”
老人們交頭接耳,紛紛將混珠眼投射給我,好像我是一個尸販子,要將自己表姨的尸骸販到一處險惡的地方,一定懷有不可告人的打算。我背心涼浸,很不自在。
老童喊我到棋牌室打麻將,我流星趕月一般去了。今晚我手氣奇好,板板和、缺一色、三同、四喜、六六順、清一色、小七對、碰碰胡、開杠中雙鳥,贏錢的玩意讓我玩盡了。老鄧他們點出了玄機:余主席,你要給林娭毑多磕幾個響頭,多燒幾炷高香,四時八節(jié)也要拜一拜。
“我也這么想,只是我林表姨骨灰都不留,清明、忌日、陰生,我只好到洞庭湖邊去祭拜。”
“她一個孤寡老人,即便山上有一座墳,誰來祭掃呀?余主席能來一次算一次,若干年后,都是東影山里一片青,誰還記得,誰還分得清?和骨灰撒在洞庭湖,流進太平洋,其實一點分別也冇。”
“下半年,老余要建敬老院示范公墓,他也是為敬老院著想,經(jīng)費一年要上百萬,不出些點子,爭些項目,只靠人頭經(jīng)費,院里這些老人還不黃皮寡瘦,喝西北風?”
“余主席,把你們老干局老年經(jīng)費也撥點到我們敬老院來,我們照規(guī)矩給回扣。”
我笑笑,揪住機會調笑本家院長:“余院長不是和苗芳芳局長打得火熱,把她當女菩薩供嗎?”
“苗局長還真是院里的活菩薩,近些年,每年都從上頭給我們弄來二三十萬。”
“余院長開會發(fā)動院里老人為苗局長作禱告,保佑她官越做越大,人越長越漂亮,家庭越來越幸福,錢給我們越弄越多,保佑完苗局長,又保佑她老公游部長……”
“這招也只有我本家院長想得出來,有奶便是娘嘛!”
“余主席,你要能給我們一年弄個上十萬,我們也把你當菩薩供。”
“我身上冇得苗局長招財進寶的東西,她神通廣大,直通上頭……”
院外放了陣鞭炮,格外響亮。我們打了一圈牌,還在響。我又捉了老鄧一炮,放了我一個“碰碰胡”。
“小傅,你出去喊一聲七界匠,叫他莫亂放鞭炮,老人要困覺,再說,放的也是余主席的錢。”
小傅打個轉身回來說:“七界匠說,山上孤魂野鬼多,不放幾掛鞭炮,它們會來搶林娭毑的魂。”
“就他敬林娭毑?一個窯神鬼!”
“七界匠是誰?”
“門衛(wèi)。”
“難怪我眼生,不是原先那個門衛(wèi)。”
“嗨,老余嫌原先的門衛(wèi)打不起精神,影響敬老院形象,就找了個黑大漢當門神,他毛手毛腳,這窯神鬼!”
“也是七界匠自己想投敬老院,就順便讓他提前入院。”老童看出了我的迷惑,喝口涼茶,用他民間專家的口氣說:“七界匠傳了他爹的手藝,可冇他爹那工夫,他爹下種,結瓜藤一樣,成活的就有七個。七界匠討了個貴州堂客,冇生崽就發(fā)急癥死了,留下七界匠打單身。山上母的,這些年來,越來越少,他這把年紀,老單身一個。如今,他鋸大木的手藝早有電鋸代替,他打棺材的手藝一年也難派上幾回用場,他將爹娘送上山后,提前來敬老院報到,算是明智之舉。”
“東影山上,像他這種老單身會越來越多,我們敬老院不擔心關門歇業(yè)。”
“我是擔心,山上陰陽失調,早晚要顯敗相。”
“老余是要把我們敬老院辦成全省一流,這么好的山水,天然氧吧,洞天福地,將來只怕要搖號才得進來。”
“搖號還要有余主席一樣的手氣。”
“將來要公母同時引進,確保我們東影山有繁殖力。”
我們東扯西扯,出子溜梭,又打了個把小時。老鄧一看扭轉戰(zhàn)局無望,將牌一攤說:“今晚到此為止,明天還有正事,小傅你領余主席去休息。”
牌打得順手,贏了錢,我有些興奮,一時睡不著,到林表姨靈堂里坐坐。
林表姨腦后那盞白熾燈還亮著,腳前兩盞已熄。蚊蟲們撞在燈泡上的聲音,由炒芝麻變成了咬碎冰。靈堂里格外寂靜。
水晶棺支在一個杉木架上,嗡嗡作響,正給林表姨已無體溫的肉身降溫,保鮮。我亢奮發(fā)燒的顱內突然冒出一個體量很大的鮮肉冷藏柜,如果打開柜蓋……
百念叢生之際,我看到水晶棺旁側凝著一團黑影,影子上半部斜落在林表姨的腳跟前。
大約是瞧見我那瞠目結舌的愚相,黑影干咳了幾聲,以示自己與水晶棺內林表姨的差別。我看清了是個穿對襟布衫的高老頭,頭發(fā)剪得短,未全白,粗眉毛,眉梢拳曲如鉤。
“您老是?”
“豐頭坳福老倌,曹福年,和林娭毑同村,和你老家鄰村,你娘爹我都認得。”
“哦,哦,”我含糊點頭,“半夜三更,您老還冇睡,陪我林表姨,到底是同村,感情就是不同。”
“我和林娭毑結了大半輩子怨,坐夜只為化怨。”
“福爹,言重了吧?以前同村,老來又同住敬老院,有么子怨不怨。”
“你不曉得,有時一句話冇講好,一世年莫想安神。”福爹扭頭望著水晶棺,緩緩道來,“林娭毑,怪只怪我堂客一張惡嘴,你當年硬頭脾氣也遠近有名,你們扯秧時為了針屁眼大的事拌嘴,千可罵,萬可罵,我堂客映大嫂不該罵你命該斷子絕孫,這號挖祖墳的話會得報應!你圓身子撲過來,和映大嫂打起來,在秧田里滾成了兩個泥菩薩,周邊看熱鬧的才過來扯架。我堂客回屋換衣服,你跟上,在我屋門口開罵,罵了一天一夜,把我祖宗十八代,把我堂客的后十八代都罵到了,你還罵我當生產(chǎn)隊長時捉你的雞,扯你的菜,夜里搶你搞副業(yè)做的竹篾墊子,三十六來一總打,件件你都罵到了。你當時的樣子真像靈官娭毑,從頭到腳一身泥,罵了一天一夜,泥巴衣服結成了殼,臉上也戴了個泥巴殼,只剩眼睛紅、牙齒白。你不曉得,我們一家四口也一個晚上冇困,我崽和女還在讀小學,聽到你罵他們背時鳥,我崽拿把菜刀要沖出門,被我一把按住。我以為下半夜你會歇口氣,誰曉得你精神幾多好,罵聲五六里外都聽得到。我堂客用被子蒙頭蒙腦蓋嚴實,和眼前你困在水晶棺里的樣子差不多,我使勁揭都揭不開,她悶在被窩里哭。嗨,這些事,想起來好像在昨天……”
福爹終于把頭扭向我,老聲老氣說:“第二天上晝,你娘二娭毑聽訊趕來,勸你林表姨,她抱住你娘的肩,當場暈倒在地……”
福爹又將臉轉向水晶棺,他變寬變長的身影打了一個折,貼在水晶棺上。我遞他一支煙,他擺擺手,又說開了:“林娭毑,我曉得我堂客那句話傷到了你臠心尖上,可一言出口,九頭牛也拉不回,我堂客罵你斷子絕孫,你罵我崽女背時鳥,兩邊扯平了,嗨,我們兩家到頭來一個命,一九七三年發(fā)山洪,把我一對崽女從放學路上沖到了魚皮壩水庫,撈上來時,他們抱在一起,手抓手,扯不開,只好把他們姐弟同放一口棺材,葬在萬松嶺。你曉得,映大嫂也成了個瘋婆子,后來懷上一胎,四十一歲生產(chǎn),大出血,兩個都冇救。有段時間,我老是往絕路上想,以為是你咒死了我崽女,害死了我堂客,我殺你的菜刀都磨快了,就是當年我崽要拖刀砍你的那把。后來,我聽說,你一個人跑到上燈寺請和尚給我崽女念了三天度亡經(jīng),我才滅了殺心。再后來,我們年紀大了,先后進了敬老院,同在一個鍋里呷飯,同在一個院里困覺,雖說吧,低頭不見抬頭見,我們也冇講過一句話,可我曉得我們心里都苦,苦到深處都不想對外人講。如今,你先走一步,一死百了,我越想越困不落覺,爬起來給你坐夜……林娭毑,你到了那頭,看到映大嫂和我崽女,還有從他娘肚里冇伸出腦殼的那個,都替我問一聲,就說,我不久也會趕到,我們一家人還有團聚時……”福爹猛然呼呼喘氣,濃眉擰擠,眼睛收皺,哮喘發(fā)作一般。
林表姨靈位前,數(shù)支燃香插在一餅蜂窩煤球里,香頭彎曲,吐出白灰,一線灰停在欲墜未墜之際。夜風吹來,煙線飄搖不止。
靈堂外,門廊里,七界匠端坐在骨牌凳上,癡癡望著福爹、我和水晶棺。他腳邊,蹲著被林表姨喚作“清清”的卷毛黃犬,眼呈琥珀色,不知看著什么。
兩只夜鳥,一前一后,嘎嘎飛過敬老院上空,影子飛鏢一般掠去。東影山方圓百里,不知它們何往棲身。
福爹喘勻氣后,轉過臉來。臉如老樹的烏皮黑殼,將年輪和表情都收進了皺里。
“聽林娭毑講,你娘骨頭里生了結核,好些冇?”
“骨頭里的病,難得好。”
“嗨,久病難有孝子,要是你姐還在世,還可以幫你一把。”
“福爹,我姐到底怎么死的,您老是近鄰,應該曉得,我娘從不提起,我也不敢問。”
“人一老就老想過去的事,想起來好像在昨天,你娘生你姐時,林娭毑也生了個女,她們都是生頭胎,當成金子寶一樣,放在一塊帶,困在一個搖窩里。她倆老表躲在后頭房里織竹篾墊子,黑燈瞎火憑手感織,生怕公社的人來‘四清’,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沒收了墊子、竹絲,帶到大隊部問話,她們脾氣都犟,吵鬧一通,和大隊長打桌拍椅,等她們半夜回屋,倆娃崽全身冇一根干紗,聲音都哭塌了,她們生怕娃崽受凍,蓋得太嚴實,反倒煨出一身汗,屎尿滾了一身,洗澡時又吹了夜風,都得了肺炎,那時醫(yī)療條件不好,嫩毛毛經(jīng)不起折騰,都還不到半歲,到陽世間還冇開眼,就閉上了眼。你娘和你林表姨哭得死去活來。”
“你娘還是命好些,后來生了你這個主席崽,林娭毑冇得后,我也冇得后。”七界匠不知何時湊攏來,給我點煙。
我連抽了數(shù)口,噴出煙圈將七界匠莫名其妙的殷勤稍稍擊退。我說:“福爹,難怪我娘喜歡發(fā)夢天,深更半夜發(fā)起來嚇死人,有時又哭又笑,喊玉伢子、清伢子,我白天問她玉伢子、清伢子是誰,她臉一陰,說,夢里講的話,誰記得?夢里喊人,你莫亂答應。福爹,玉伢子、清伢子應該是我親姐和表姐,這件事應該是我林表姨和表姨父關系不好的禍根。”
“你表姨父把你表姨打個半死,你表姨半夜三更跳進塘里,幸虧被走夜路的發(fā)現(xiàn),救起后大病一場,從此失去了生育。她和你表姨父三天一吵,七天一架,兩個人銅鍋炒鐵砂,冇過一天好日子。眼睛一眨,你表姨父和人斗酒又醉死了快三十年,據(jù)說,死前也喊玉伢子、清伢子,喊完,大吐血,臉盆都裝不下。他死后,不少親友勸你表姨改嫁,她起先不做聲,后來發(fā)寶氣說了絕話,誰再勸她改嫁,誰就是她生的!你林表姨就這個靈官脾氣。”
七界匠身邊的“清清”似乎也聽得專神,夜色里,它的琥珀眼幾乎不眨。這畜生,真有點像佛經(jīng)里開頭多半要說到的飛禽走獸、天龍八部——它們聽佛說法,總會如醉如癡。
一時,靈堂里只聞兩種聲音:“清清”的喘氣聲,壓縮機的制冷聲。我很不習慣這些聲音。
夜深處,山風像從泉水里漂過一般,吹在身上,涼沁涼沁。山風也掀開了靈堂圍幔,鼓成風帆。下弦月看不見了。
福爹沒頭沒腦問我:“有個人明天該會來吊香。”
“誰?”
“崔書記。”
“哪個崔書記?”
“在東影當過書記的崔書記。”
“哦,他來不了,福爹。”
“怎么講?”
“他在省腫瘤醫(yī)院,肝癌晚期。”
“福爹,我想起來了,你講的崔書記是不是給林娭毑打棺材的那個?”
“是呀,林娭毑的壽器是他托人找你打的。”
“幾年前的事,我記得現(xiàn)劃劃,先放一千塊訂金,要打一口樟木棺材,花了我半個月。書記鄉(xiāng)長還跑到我家里來監(jiān)工,我還以為是給一位大干部打棺材,后來才搞清,是給林娭毑打??雍玫那晡?,林娭毑不困,真可惜!”
“崔書記這個人還義道,嗨,應了一句古話,好人命不長。”
“福爹,依我看嘞,”七界匠一張黑炭臉上露出煞有介事的樣子,“崔書記給林娭毑打千年屋并冇虧,林娭毑給他生了雙胞胎。”
福爹笑了:“七界匠,你把話講圓泛,林娭毑何解能給崔書記生雙胞胎?”
“嘿嘿,我一說快,舌頭就不打彎。我搞不清,林娭毑既然有秘方,何解不自己先用?也生他幾胎出來,免得冇人送終,到頭來,連一個端靈牌的都冇。”
“七界匠,我林表姨的靈牌,有我端。”
“余主席,莫生氣,我又說快了,有余主席端靈牌,林娭毑又升了位,還有崔書記送千年屋,林娭毑一世年,冇子女也值得。”
“七界匠,你莫開口閉口崔書記,要喊崔部長,不然,你們東影書記鄉(xiāng)長怎會跑到你屋里來看棺材?你以為你的棺材是馬王堆的棺材,裝女尸千年不腐呀!”我那損人腔調控制不住,損到了位也就愜意了。
“到底是部長官大還是書記官大,我一個土胡子,何解搞得清?要我說吧,還是你主席官大。”
我哭笑不得。損來損去讓七界匠損到了自己頭上。
“七界匠,我林表姨那口棺材你可得給我保管好。”
“余主席,你放心,放在通風屋里,防潮濕,防老鼠,冇做油漆,看上去比做了油漆還姿勢。要不,我打手電,陪主席去檢查檢查?”
“深更半夜,你要我去檢查棺材,你冇碰見鬼吧?”
“有余主席在,有鬼也不敢進來,嘿嘿,我是想嘞,是想說嘞……”
“有話你快講,我要去困覺。”
“余主席,我本不好意思講出口,你要我講,我就斗膽講,能不能……把林娭毑的千年屋……送給我?我也是個命不好的人,將來,困在自己親手做的千年屋里,我會困得安穩(wěn)些……”
“清清”琥珀色的眼望望七界匠,又望著水晶棺。
我們都睡后,“清清”在水晶棺前蹲了一夜。
七
山里的太陽九點之后方懸空當照。本家院長披光而來。逆光中,沒看清他臉色。
他把我們叫到會議室。錦旗牌匾下,本家院長那據(jù)說像我死去的表姨父的臉上露出火燒山色來。
“給幾位通報一個情況,一早我下山找陸指揮長,就是政協(xié)退下來的那個副主席,一起商討林娭毑的賠償問題。他們變卦打起了官腔,說是國家重點工程,投資方有香港公司,一切要嚴格依法辦事,先捉到肇事司機,再進司法程序。那個姓陸的以為自己還是縣領導,打官腔責怪我們敬老院管理不嚴,讓老人四處亂跑。我一看他們各號樣子,就曉得全被香港公司收買了。我怕誰呀?我一不是國家干部不怕砸飯碗,二冇得級別讓他們撤,三冇得尾巴讓他們抓,我就說了幾句狠話,我們敬老院是全省示范,管理人性,敬老院不是看守所,我們不會把老人關在院子里,大門不出,林娭毑在我們院里養(yǎng)得身體健康,腿腳靈便,莫說下山,就是去縣城也來去自由,我們計劃把她老人家作為百歲壽星來打造,你們撞死的不只是一個孤寡老人,也是一個計劃中的百歲老人。做人要講天良,誰不敬老人就是喪盡天良,誰都會老的,人家正部、副部,到頭來還一起散步,正處、副處,還不曉得落在何處?我給他們下了最后通牒:不答應我們條件,今天我們不是堵縣道、省道,直接堵國道,要給他們來一個全國壞典型,漠視、損害五保老人合法權益的壞典型,看清都縣如何面對全國媒體,如何面對全國數(shù)億老人和老人們的子女!我警告了他們,此事若處理不當,鬧出一個世界新聞也不一定。我估計,受了這一嚇,他們肯定會反映上去,我們要做最壞打算……”本家院長滔滔如是說,猶如魚皮壩水庫泄洪。
我手機響了,一個陌生號碼,尾數(shù)為8899。我按下接聽鍵:“老余,我是羅致遠,你在東影鄉(xiāng)敬老院吧?你一個親戚被撞死這件事,聽說穩(wěn)定上要出問題,你一定要積極配合做工作,盡快讓亡人落土為安,這是組織對你的考驗。”
“是……您!羅……部長,您工作這么忙,還關心我……關心我表姨,請您放心,好好好……”我由趴腿坐著不知何時站立起來。我有些頭暈,望見滿墻的錦旗鏡框,恍若一片錦繡前程。打電話的會是本縣常委、組織部羅部長嗎?我和羅部長雖在一個院子里上班,不時也在各種場合碰見,我們之間認不認得,可用林表姨看書識字來比一比——林表姨說,字認得她,她不認得字。羅部長不認得我很正常,可游部怎么自己不打這個該由他打的電話,而讓我越級享受了一回和常委、部長直接通電?難道是崔部推薦了我?
本家院長也在接電話,在會議室來回晃:“……毛局,您的面子我還敢不給?毛局,老人們要造反了,他們把水晶棺都搬上了車,黑橫幅扯了幾條,不信,您老朋友余主席在場……是呀,您最清楚敬老院這班老人,不是孤家寡人,就是有些神經(jīng),他們鬧起事來,一冇后顧之憂,二冇規(guī)矩章法……是呀,到底您才是敬老院的貼心人、大恩人,您的話,縣長肯定會聽,我暫時就維持秩序,等您電話。”
本家院長收了手機,坐下,和我們對了眼,喝口茶道:“陣勢造起來了,幕布拉開了,戲不演不行,老童和小傅,你們請三四臺車來,組織拆靈堂,搬水晶棺,小傅要記得帶些解暑藥、救心丸,老鄧,你就坐鎮(zhèn)保障后勤,殺頭豬,把伙食搞好些。這兩天會路上不斷人,灶里不斷火。”
我立身抄手道:“余院長,剛才縣委常委、組織部羅部長親自打我手機,他指示,要穩(wěn)定,先讓我林表姨落土為安。難道羅部長的指示,你們也不執(zhí)行?”
“本家,你給羅部長打電話,要他給指揮部發(fā)指示,賠償五十萬塊錢,我們馬上給你林表姨辦喪事,省得勞師動眾。”
“我們山里人三擔牛屎六箢箕,莫說空頭話!”
“你們開么子玩笑?要挾組織呀!反正我話說清白了,出了問題,我冇責任。”
“我話也說清白,將來賠償款,你莫打主意。老鄧,抓緊拆靈堂。”
“打兔子要排虎陣,拖水晶棺的車至少要走他三四里,和他們在路上碰對面,才有現(xiàn)場效果。”
“不能由我們幾個帶頭,免得留下把柄,要變成老人們自發(fā)行動,由七界匠領頭,他一個老單身,誰找他都一個呸啾。老童你去布置。”
本家院長領的這套班子,編劇、導演、場記、化妝、道具師、制片主任、群眾演員一應俱備。我算什么呀?一個觀眾?一個幫辦?一個給攝影拿燈光的?還是一條跑過來搶骨頭的外來狗?
透過東邊三扇窗,我看到,一臺皮卡、一臺小貨車、兩臺中巴車陸續(xù)趕到。院里忙亂起來,如同一個劇組要趕往劇場。林表姨的水晶棺連同制冷設備搬上了皮卡。扎靈堂的鋼管、祭壇、旗幡、白紙、黑布、桌椅塞進了小貨車。隔了一會,老童、小傅領著一串老人低頭彎腰上中巴車,他們走得慢,很有序,彼此謙讓,幾無聲息,像一群前往圣地瞻仰的幼兒園孩童。
車隊走后,下坡就不見了。七界匠揚出一面鑲波浪黑邊的三角紅旗,逶迤一陣,也不見了。本家院長他們四人各自騎上摩托,姿態(tài)優(yōu)雅地噴煙而去。
“清清”撒腿跟上。
敬老院突然被拋進大山里某個幽深處,轉眼成了一座空院。
拆去靈堂的院里并不零亂,剩下一些墨筆字的斷紙碎片,一些桌椅條凳。再細看,水泥地上積的一層蚊蟲尸首本該很顯形,卻無影無蹤。我一時有些迷惑,不知太陽底下所見是幻覺,還是白熾燈下所見是幻覺。靈堂拆去后,祭臺擺在偌大的露天院子里,有些孤寂,無所依伴。兩側靠走廊的長條花帶里種有蘇鐵、萬年青、五針松、六月雪、八仙花,還有裝在花盆里曬太陽的山影拳,各顯本色,兀自默然。
兩個老人坐在走廊蔭處,面向南,一個歪頭坐在藤椅里,另一個藏身在絳紅緞面靠背的輪椅里。數(shù)丈之外,我看不出他們是男老人還是女老人。太陽影子離他們不遠,緩慢得看不出移動。
我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向他們走來。我看清了輪椅里是位女老人,淺灰長袖衫,罩著兩只紫紅袖套,一雙毛絨鞋象征性套在腳上,褲管隨風搖擺,看似里面差不多是空的。藤椅里的老人白頭下垂,雙手互抱,瘦身子往內緊縮,縮成蝦公背,以示自己無需幾尺衣衫,無需占多大空間。他坐的藤椅有了一把年紀。他老得我就近也分不出是男老人還是女老人。
輪椅上的女老人見我癡望藤椅上的老人,她開腔了:“在走陰,耳朵不聽見。”
“您老還好吧?”
“耳朵好,呷得,困得,就是一雙死腳,死了上十年。”她聲音尖而亮,與我老娘的聲音有些相似,“我和林娭毑住一起,搭幫她照顧我,嗨,我走了一個伴,只怪我一雙死腳,要不,我也會下山給林娭毑討公道……”
我真不記得她是我林表姨的同房。本家院長對他們有一套動態(tài)管理,常評出紅花老人、紅旗居室什么,評定結果與多項待遇掛鉤,比如住房、零花錢、上級來了誰發(fā)言,諸如此等。本家院長酒后得意說,老小老小,他們像小孩一樣愛奉承,可比小孩好管多了。
我記得林表姨住在北邊這棟第七套。我走了過去。
門開著,這一套有三間起居室,一個共用的電視間、衛(wèi)生間,一色新。
我林表姨住左間。門鎖著。我推了兩把,有油漆味的門發(fā)出杉木板受擠壓時生悶而后空空的聲響。
我背后傳來蒼老的呻吟聲:哎喲嘞……哎喲嘞……有一聲沒一聲。
我像只受驚壁虎一樣彈跳回頭,看到對面起居室的門側掩著,門里光線昏黃,能看見床上薄棉被下平躺著一個女老人,大朵深色花的被蓋拉到下巴,齊眉戴頂無檐紗帽,約露出老臉的中間一截,唇上眉下的部分。她眼睛緊閉,嘴一張一翕,呻吟聲像來自身體某部位由來已久的疼痛,痛久了,已變成習慣性發(fā)聲,一點也不尖銳刺耳,卻讓心臟一陣陣發(fā)緊,一陣緊似一陣。
我趕緊抽身而出。再次走近輪椅里的女老人。
“娭毑,您同居房里還有一位病了吧?好像病蠻重。”
“相思病,冇得治。”
“娭毑您真會開玩笑,怪不得您老越活越精神。”我忍不住笑起來。
癱娭毑臉上皺紋不增不減,聲調略高了點:“是得了相思病,全院都曉得,我七老八十不講假話。”
“有這等事,我怎冇聽余院長講過?”
“余院長愛面子。”
“娭毑,我在老齡辦專門研究這個——黃昏戀……”
“么子黃蜂蜜?誰敢呷呀?”
“不是黃蜂蜜,是黃昏戀,就是老來找伴的意思,您說給我聽聽,蠻有味。”
“你縣里來的曉得老豐縣長不?”
“曉得。前幾天死了,昨天才火化。”
“莫看這位鄒娭毑如今一個人在房里喊痛,幾年前她可是縣太爺府上的,她呀,她是老豐縣長的保姆,服侍過他四年,兩人同住一個屋,主仆之間生出感情來,鄒娭毑也想高攀,一個農村婆婆想做一任縣長夫人,她不曉得做縣長夫人不是屁股一洗就可以嫁的!老豐縣長兩個崽不同意,兩個崽有權有錢,爹娶保姆做后娘,還是個農村婆婆,他們面子上掛不住,更怕將來分遺產(chǎn),就把鄒娭毑送到東影敬老院來,余院長牽線搭橋,做的好事,去年臘月間的事。鄒娭毑來后,常走神,不做聲,不合群,好像她服侍過縣太爺,看我們這些作田出身的不起,雖說吧,我們命不好,可一個縣太爺家的保姆,誰也不放在眼角里,我們婆婆姥姥都不搭理她,只有林娭毑吃齋念佛,常拿言頭話語開導她……”
“哦,豐縣長去世,她聽到信了吧?”
“是啊,一聽信就犯了偏頭痛,哭了一晚,吵得我困不落覺。第二天找余院長派車要去縣里吊香守靈,余院長好說歹說,才勸住,交代七界匠把好門。她也可憐,老倌死得早,自己冇生育,帶個養(yǎng)子到頭來不養(yǎng)她。她這幾天只喝點湯、粥,這樣下去,也快了。”
北邊第七套居室,太陽正把一株月桂的樹影斜放倒在門口。起了些東南風,新刷紅漆的杉木門在吱吱呀呀作響,響得很漫長,終因風力不夠,沒有合上。
院外傳出嘈雜聲,他們回來了,來了一些縣鄉(xiāng)的面孔,被太陽烙成剛出鍋的灰餅,臉餅晃動,步影交錯,擁進了會議室。
皮卡、小貨車、中巴車?;厍捌?。七界匠將手中的旗幡沒有插回原位,他持旗,立在敬老院門口,面向一坪車和眼前的東影山,離皮卡最近,似一尊密跡金剛。
“清清”盤腿支頭,蹲立在皮卡前,氣喘吁吁,紅舌頭伸出來就沒收回去,它也辛苦了。
中巴車窗緊閉,一排排花白頭顱浮現(xiàn),不東張西望,也不搖簽筒,極穆然,好像是兩車下凡的菩薩。
談判無非是這個樣子,像七界匠的鐵鋸,拉來扯去,吱吱有聲,木頭越大,木質越密,費時就要多一些。坐在席上談判的往往只是貌似的主角,真正的大腕總在談判席之外,比如,窗外迎風的旗幡,持續(xù)嗡嗡的皮卡,中巴里的老人,沒有發(fā)聲的小貨車,金剛似的七界匠,包括吐舌頭的“清清”,均參與了談判,是它們掌控了談判的節(jié)奏、火候、時間和結果。
陸指揮長終于拍板:安葬費兩萬元,下午送來,高速路指揮部給東影敬老院捐贈四十萬元,雙方簽協(xié)議,不日支付。喪事抓緊辦,亡人落土為安。
我對捐贈款而非賠償款的定性表示了異議,馬上遭到了集體質問:你一個表親戚代表誰?你難道想借機敲竹杠?你一個國家干部的立場到哪去了?要錢不要臉!不知哪個家伙背后捅了我一刀,人多嘴雜,我尋仇都找不到人。
本家院長有些嘶啞的大嗓門將我撈出:“林娭毑困在水晶棺里,總算討到了一個說法。林娭毑是個女菩薩,舍身為眾,我們一定會把她的喪事辦隆重。我還有兩個請求,林娭毑的靈堂馬上搭好,來了這么多領導,喪禮規(guī)格高,前所未有,還請各位領導到靈堂集體行個鞠躬禮,告慰林娭毑的在天之靈,也讓我們敬老院老人再一次深感溫暖,政府冇忘記他們,各級領導冇忘記他們。第二呢,院里殺了頭冇喂飼料的豬,領導們辛苦了一上晝,山里只有山里的東西招待,院里土廚師做豬血豬肝湯最拿手,領導們呷餐便飯。”
陸指揮長再次拍板:“余院長這個提議好,一件喪事要辦成一件好事不容易,我?guī)ь^鞠躬。”
大家如釋重負,紛紛吃西瓜,喝涼茶,抽煙,敘舊,上廁所,用山泉水洗臉,一張張灰餅臉又洗回了人模人樣。
我覺得自己是土里一坨茴,有不多,無不少。
林表姨的水晶棺在七界匠領頭下又回到了院里,黑布、白紙、旗幡、祭壇、扎靈堂的鋼管紛紛卸下,歸復原位。兩車老人依次低頭彎腰下車,他們走得慢,很有序,彼此謙讓,幾無聲息,像一群朝圣后回來的幼兒園孩童。
一輛面的坨灰頭灰臉停在敬老院前坪。穿青袍、拿響器的法師魚貫而出,老中青三結合,我數(shù)了一下,一共八位。
八
“師父,你們會念《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不?”
“冇聽說過這本經(jīng)。我們會念的多,做七天道場,保證不念現(xiàn)經(jīng),這個女老人生離死苦,念《血盆經(jīng)》、《救苦經(jīng)》蠻好。”
“我林姨只生過一胎,冇養(yǎng)大,更冇血污你們菩薩,不念《血盆經(jīng)》;你們說,哪一部經(jīng)不是救苦的,難道還有叫人下地獄的經(jīng)?我林姨要念《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
“師父,是不是《后土往生經(jīng)》呀?聽說這位女老人有老年癡呆癥,有可能她記錯了。”
“看你戴眼鏡,像是佛道學院畢業(yè)的,那你說說《后土往生經(jīng)》聽聽。”
“后土又稱后土娘娘,在‘四御’神中排第四,她掌管陰陽,孕育萬物,與玉皇大帝一個掌天,一個管地,眾生遲早要收歸她管,她作的《后土往生經(jīng)》不長,我念給你聽聽:塵歸塵,土歸土,靈魂歸于后土,然而……”
“眼鏡道士,你打住,快打住,我林姨信佛不信道,你這是哪來的道經(jīng),古不古,今不今,洋不洋,土不土?”
“佛道同歸,這位孝家,遇廟燒香,進寺拜佛,神仙菩薩都不要得罪啊!”
“大師父,你們供的是發(fā)財菩薩,我要的是《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我們供需有矛盾。”
“家門主席,這套班子遠近最有名氣,他們不會,其他的肯定也不會。都是念經(jīng)嘛,反正也聽不懂,將就將就吧。”
“余院長,我林姨一死就死出幾十萬,你就打算這樣糊弄她,連一本真經(jīng)都不給她念?也不曉得平日你們是如何糊弄我林姨的!”
“老余,你今天呷了銃藥,我不給你上火,我又不曉得么子是真經(jīng)、假經(jīng)、神經(jīng)、鬼經(jīng)?”
“反正這個班子不會念《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你打發(fā)兩三百塊路費讓他們回去。”
“兩三百塊錢就想打發(fā)我們?油錢都不夠。”
“我們八大仙出場,從冇少于過三千塊。”
“傳出去,有損我們八大仙名聲。”
“縣里來的卵,真是糾卵!念一本經(jīng)還挑三揀四。”
“又不是死他自己爹娘?”
“余院長,我懶得跟他們吵,我站在我林姨靈牌前把話給你們講清白,不會念《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不要在這里念消時經(jīng)!”我穿著鸚鵡色T恤衫,無袖可拂,扭頭走了。
日過中天,偏向西天。我站在后院一棵桂樹的樹冠下,大約是林表姨給不會出生的狗崽搭窩的地方,由樅木劈柴整齊堆碼,上面蓋著三夾板,紅磚壓住,窩里,墊著半舊黑色衣衫,好像是幾年前老娘打發(fā)我過年時送給林表姨的那件黑罩衣。窩里擺有兩只碗,一只剩點底子水,一只空的。
我摸出手機。
“冬學巴,我林表姨死了。”
“又給我?guī)鈦砹恕?rdquo;
“一個五保戶,能有多大生意。”
“大生意大做,小生意小做。”
“她被翻斗車撞死了,生前給我娘立下了遺愿,要念一本《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
“我們樂隊會唱花鼓戲,會唱流行歌,還會‘十八扯’,就是不會念經(jīng),這樣吧,余陀子,你表姨一個五保戶也可憐,我們來唱一晚,送一晚,算我們樂隊學一回雷鋒。”
“雷鋒同志,謝謝你獻愛心,我林表姨會保佑你大發(fā)死人財?shù)摹?rdquo;
“死人的事總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錢是賺不盡的。”
“冬學巴,你在空調房里品茶,嘴巴快活,我在太陽底下流汗,一肚子火,不和你扯散了,我曉得,凡是為死人辦事的班子你都熟,你給我問問,哪一套班子會念《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錢不操心,我等你電話。”
山風將靈堂的圍幔掀開了幾道縫,我看到八大仙倒懸法器,罵罵咧咧出了敬老院,進了面的坨。我目送他們“杳冥冥兮以東行”。我快感涌來,想叫。
手機在叫。
“余陀子,我問了幾家班子,都不會念么子《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
“冬學巴,你搞卵,唱了二十年‘堂四郎’,會被一本經(jīng)難住。”
“我不搞卵!你要唱花鼓戲,隨便你點哪一本,你要唱流行歌,隨便你點哪一首。是和尚道士們只曉得打起銅鑼作鬼跳,不曉得打坐念真經(jīng)……”
“冬學巴,我林表姨是惡死,莫看她晚年向佛,早年,她可是靈官娭毑,遠近十八里,誰都不敢招惹她,要是不給她念這本經(jīng),我估計,莫說她饒不了我,你也莫想安生,說不定哪個晚上你在靈堂唱戲,我林表姨附在誰的尸上,突然坐起來,炸棺而出,抱住你要和你同臺唱戲。”
“余陀子,我巴不得你林表姨炸尸出來和我唱戲,我就可以上春晚,春晚還真冇上過這節(jié)目——死人與活人同臺演出。”
“我林表姨不想上春晚。”
“余陀子,你莫急,我打聽到了,上燈寺有幾個和尚會念度亡經(jīng)。只是平時難得出寺,我只好辛苦自己一趟,開車去請他們。”
“還是老同學好,你不是冬學巴,你是山東呼保義。”
“你莫抬舉自己呀,你可不是河北玉麒麟。哦,忘了問一聲,你林表姨老在哪里?”
“東影敬老院。”
“有蠻遠,你準備夜宵吧。”
九
夜色將東影大山收入囊中。
東影山將敬老院收入圍中。
敬老院將靈堂收入圈中。
靈堂將水晶棺收入幔中。
水晶棺將大團暗花壽被收入罩中。
大團暗花壽被將林表姨收入蓋中。
林表姨在全覆蓋的壽被里等著念《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此外,她還在等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數(shù)十位老人將靈堂擠得有些空落,他們彼此靠得近,只占了靈堂的中心一塊。癱娭毑的輪椅停在我眼前,絳紅緞面靠背對著我。那位看不出性別的老人縮在福爹身后,福爹高大顯出駝背的身影幾乎完全將他遮住。他們很少說話,喉嚨里的嗬啰聲、咳嗽聲要比言語聲多,也很快沒入靈堂里,如同深夜樹椏的幾聲開裂化進了東影山。蚊蟲們繼續(xù)向白熾燈獻出連串熱吻,它們一吻而死的聲音,密集,短促,脆嘣。七界匠不時將鞭炮扔到院外,夜色里爆出一餅餅燒紅了的蜂窩煤,又倏然掉進冷水里,撲出白氣似的煙,潑一些水墨畫,讓夜空不緊不慢收藏。
本家院長等四人班子在院長辦公室閉門開會。窗簾拉下,他們看上去在演皮影戲一般。
兩道光柱驀然投射過來,穿過門廊,掠過靈堂,像立在支架上、裝在木盒里的老式照相機快門一按,閃靈了一下,將一直深藏著的某些東西攝了魂。
我走上前去,看見冬學巴領著三位僧人從烏龜殼里一一鉆出。
“老同學,這是上燈寺如果大師和他兩個弟子,大師出山念經(jīng),是給了你表姨天大的面子。”
“那是,那是,大師一路風塵,還冇用餐吧?”
“大師一日兩餐,晚上禁食,不像我們這些餓牢鬼,一日三餐還要消夜。”
領頭和尚口誦咒語,踩出一團影子,將我的影子踩滅了。
我看這位如果大師除了瘦高之外也沒什么寶光異相,倒有點像黃日華版《天龍八部》中位列“四大惡人”之末的“云中鶴”,確切說,是演“云中鶴”的那位演員。他兩個徒弟,二十出頭,臉色有點營養(yǎng)不良,念咒之聲有些特別,可去參加“中國好聲音”海選。我在心里把他們一一扁損之后,還想言語上先壓壓他們:“如果大師,你們能來,一定會念《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吧?”
“沒有這部經(jīng)。”
“怎么沒有?我林姨立了遺囑,交待得清清楚楚,出家人不能打誑語。”
“這位施主,我誦過《佛說灌頂隨愿往生十方凈土經(jīng)》,也誦過《佛說十往生阿彌陀佛國經(jīng)》,可沒聽說過《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我猜度,棺內施主交待的似是《佛說十往生阿彌陀佛國經(jīng)》,又稱《十往生經(jīng)》。”
我頓時無語,仿佛又到了那個幻覺分岔的時刻:我老娘口齒清楚,明明說的是《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怎么這瘦高和尚說沒有就沒有了呢?是不是自己喝多了酒,真的記錯了?“十方”與“十萬”,雖然只有一點之差,可這一點是誰加的,又是誰以訛傳訛?據(jù)說,佛經(jīng)有三藏十二部,大正藏里就有2920本,難道這位如果大師都念過,他怎么敢肯定沒有《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我瞟向水晶棺里壽被全覆蓋下的林表姨??磥恚竿先思?guī)兔κ菐筒簧狭恕?/p>
“如果大師,遺囑是我林姨立給我娘的,我娘是個玲瓏娭毑,清白得很,在座就有福爹很熟悉我娘,我是遺囑執(zhí)行人,我把話講清白,各位老人請作證,我林姨要念的是《十萬隨愿往生經(jīng)》,你們要給她念么子《十往生經(jīng)》,我可做不了主。”
“喂,余陀子,你冇呷醉酒吧?如果大師是我跑了上百里路恭恭敬敬給請來的,不就一本經(jīng)嗎?你怎么一根筋啊!”
我這老同學手舞足蹈起來,就要入戲了,他哪里曉得我要演的是另一出《關公戰(zhàn)秦瓊》。
“施主,莫吵,莫躁,其實,這《十往生經(jīng)》也有一段公案,不少前輩法師禪師說,也是部偽經(jīng),是南北朝時漢人假托的。阿彌陀佛!”如果大師緩緩說完,靈堂里靜得只剩蚊蟲們的熱吻聲和水晶棺的制冷聲。
福爹開腔了:“大師,勞駕你們從上燈寺趕來念經(jīng),真經(jīng)也好,假經(jīng)也罷,你們念出來,我們冇幾個聽得懂,你們一番真心,我們就當真經(jīng)聽。”
眾老人附和,也如念經(jīng)一般,靈堂一時肅穆無比。我再不正經(jīng)也放不出屁來。
如果大師笑道:“這位老施主明佛理,非但五蘊皆空,不生不滅,不垢不凈,連我等念經(jīng)也是空的,棺內施主已得解脫,我等就好好送她一程,陪她一晚,明聲、明月,今晚,既要念《佛說灌頂隨愿往生十方凈土經(jīng)》,也要念《佛說十往生阿彌陀佛國經(jīng)》。”
三位焚香,打坐,敲木魚,口中唱起經(jīng)文來。
眾老人端坐,伸頸,噤聲,聽得云里霧里,卻有滋有味,一時仿佛到了鳩尸那竭國婆羅雙樹間,一時又仿佛到了王舍城耆阇崛山中。經(jīng)示:佛是在這兩個地方說這兩部經(jīng)的。佛說法時,經(jīng)云:“天龍八部悉皆悲號嘆息,禽獸雜類悉皆如是。”
“清清”對誦經(jīng)也頗感興趣,它伏在七界匠身邊,閉目靜聽,偶爾吐吐舌頭。
我和冬學巴在包間里喝酒消夜,隨口說話。我們消滅了一大盆心肺湯、一碟紅燒排骨、一滿碗回鍋肉、兩平碗山里腌豆角和煙筍,外加一盤炒黃瓜。一箱純生啤酒已空。
“他們念一夜多少錢?”
“出寺之前,我就問了,如果大師說,不要錢。”
“怎么能不要錢?你開個價,我決不打折。”
“你呷醉了吧,白念一夜經(jīng),這樣的好事不多見啊!”
“你曉不曉得,我林表姨一死就死出了四十幾萬!”
“你又不是她親崽,遺產(chǎn)繼承的好事輪不到你呀。”
“娘買逼的,這姓余的院長大大的狡猾,他抬著我林表姨尸體一上一下,賺得盤滿缽滿,卻過河拆橋,把我往冷水里扔,他大魚大肉,連根骨頭也不想給老子留,老子當然要給他放血。”
“怪不得今天你呷了銃藥,把我們樂隊請上山來,在敬老院里鬧他七天七夜,看他余院長不屁顛屁顛來拜你這個活菩薩。”
“這個主意蠻好,我向姓余的攤牌,我林表姨要熱熱鬧鬧放七晚,念七天七夜經(jīng),讓他曉得,死人的錢不好獨吞!”我抓起啤酒瓶,咕嚕咕嚕往嘴里灌。
正咕嚕咕嚕酣暢著,包廂外,夜空里,突然迸出一陣銳利破空的聲音,是梟嗎?可梟在東影山西影山幾已絕跡;是山魈嗎?可誰也沒見過這山中的獨腳鬼。我停止咕嚕,抓著酒瓶,搖搖晃晃閃進院里。
林表姨的水晶棺上伏著一抹白影。我醉眼迷蒙,差一點看成了一床薄棉被。我定了定神,肯定不是薄棉被,薄棉被不可能有一頭夜風吹亂的雪白頭發(fā)——和我老娘的一樣,薄棉被不可能發(fā)出如此拋空周遭一切的慟哭聲。
我納悶:我并沒有請哭娘來給林表姨哭靈,本家院長他們也不會請。再定定神,聽出她如刀破帛的哭聲里夾雜著不連貫的哭詞:“……哎喲嘞……我個林娭毑唉……你何解一個人走咯……林娭毑唉……你何解不帶我走咯……林娭毑唉……都走干凈得呃,留我一個人在世上哎……林娭毑唉……麻煩你搭個信把他哎……我也快來得呃,給他做伴哎……”
如果大師三師徒盤坐,閉目,敲木魚,誦往生經(jīng)。經(jīng)聲呢喃輕柔,聽入耳,像吃完安定片后,沉睡之前,腦里升騰的感覺。夜風灌進他們的絳色、皂色袈裟,他們挺直的身子如同東影山上沒在夜色里的竹影,近在眼前,卻觸摸不到。
南北兩排起居室里早已燈光通亮。白衣白褲、黑衣黑褲、麻衣麻褲的老人們紛紛向靈堂靠攏??蘼暱隙〝y帶感染菌,即便淚腺已衰,淚泉已枯,一旦誘因引發(fā),潛伏的哭聲也會競相迸涌。靈堂內外,女老人哭倒一片,分不清誰在哭,誰沒哭,分不清誰勸誰莫哭。我聽出,不是那種說來就來、說收就收的戲子的哭,哭娘的哭,是女老人的哭,幾十位女老人的哭,幾十位東影敬老院女老人夜間的哭。在她們哭的“胡笳十八拍”中,我手中半瓶純生啤酒應聲落地而碎。
七界匠抄著手,在院門口來回串。“清清”跟在他屁股后,一大一小,兩團晃影。
如果大師提高了誦經(jīng)聲,兩弟子緊隨師父的腔調。數(shù)日后,我查找經(jīng)文,自認為當時他們誦念的是這一段:“……見有讀誦是經(jīng)者,或相瞋恚,心懷誹謗……得諸惡重病,身根不具,或得聾病、盲病、喑病、啞病、失陰病、鬼魅、邪狂、風冷、熱痔、水腫、失心,如是等諸惡重病,世世在身。如是受苦,坐臥不安,大小便利亦皆不通,求生不得,求死不得?;蚰酥了?,墮于地獄,八萬劫中,受大苦惱,百千萬世,未曾聞水食之名……”
如果大師三師徒誦經(jīng)聲漸高,眾女老人的哭聲降低。如此交織數(shù)匝,靈堂里只聞誦經(jīng)聲,不聞哭泣聲。
冬學巴嘆道:“哭喪的場面,我見過成千上萬,像今晚上這場面,還是第一回見到,同學,早送你表姨火化吧,我們樂隊不敢上山來。”
木魚聲起,如果大師換了一個腔調,誦經(jīng)聲似秋谷流泉,泉聲在落葉繽紛、山嵐盤繞中七彎八轉,扭一扭白練似的身子,飛進了竹海里。東影西影山,有竹林十余萬畝。
手機在我下半身鳴叫起來。這首聽慣了、我懶得換的三星原版鈴聲Over the horizon(大意為已露端倪、即將來臨),在淡去悲欣的誦經(jīng)聲里,鈴聲顯得過于悅耳、振蕩。我轉背,退出靈堂,在西邊的花帶旁接聽。
院長室亮著燈,啡色防盜門虛掩。我記得門原先漆的深紅色,家門院長聽一位風水師兼看相師(他是我表親戚)說,紅屬火,火克金……于是改成啡色,屬土,土生金。
日光燈下,本家院長在一個黑殼本子上刷刷寫字。他老板桌上堆滿與老年工作有關的表冊、文件,還有個鐵架子的大臺歷,薄白紙攤開在空調聲響里,陰陽術數(shù)、黃道吉日、兇煞宜忌、喜神、福神、財神、本月胎神、今日胎神等一應俱全。
“本家院長,忙完院務會,又在忙記賬算賬啊?今天收入不錯嘛。”
“就是一座小廟,也得有幾個香火錢,家門主席,有么事吩咐?”本家院長沒抬頭,一支粗頭白管的晨光牌中性筆寫個不停。
“本家院長,我替你做了一回主,以我林表姨名義給上燈寺捐了五千元,給你算算,也就是四十二萬的八十四分之一,這個主,我可以做吧?”
本家院長雙手合十,敲打頭部,敲出了十一字真言:“拜托余主席,再莫節(jié)外生枝。”
我冷笑道:“我不會把你當吐金幣的木魚敲,我也不會揭你老底,你是不是打算讓我林姨在你的臺賬上再活上十年?”
“老余,你莫總是一口牛販子腔,好像我前世年欠了你的賬,好像誰都欠了你的賬。”
“誰欠冇欠我的賬?我心里自有一本賬,可我不會做假賬,你開口閉口說敬老院五十三位老人,難道我心里還冇數(shù)?你至少虛列了上十位,我林表姨在你那個黑殼本子里至少還會活十年,替你賺人頭經(jīng)費,一年至少賺個六七千,十位虛老人,一年就是六七萬,十年就是六七十萬,你也夠判個上十年的……”
“你去舉報我呀,正好讓我擺脫這個苦差,我也進去享幾天有人送茶送飯的福,你要是不去,就是一筒死卵!”本家院長臉色陰在空調下,讓我想起林表姨周邊的冰。
“你這個人……”我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
“你以為我這院長當?shù)眯U快活,蠻有油水,你以為我姓余的喜歡造假表,呷空餉?院里經(jīng)費一年缺口幾十萬,我不挖空心思,想破腦殼,這些苦老人喝西北風、住破茅棚呀?圖嘴巴快活,誰不會!”本家院長將黑殼本往桌上扔出一個回旋,他寡瘦伸長的脖子上青筋盤結。
他一記悶拳打來,我酒醒了大半,有些招架不住:“你這個人真是,不鬧不笑,閻王不要,懶得和你扯散了,你難,我難,大家都是阿難。為我林表姨辦喪事,我心冇少操,力冇少出,到頭來,只有我里外不是人,連羅部長也得罪了,你總得給我補償補償?”
家門院長叉手望著我,把我真看成了一塊水晶棺里的冰,他終于開金口了:“怎么說吧,我們也是家門,我會有所考慮,你把買喪事用品的票據(jù)拿來,我給你報。”
“老余,我到你辦公室,可不是來找你報銷,你也莫想——幾千塊錢打發(fā)我!看在家門份上,我給你通報一個最新情況,我剛才接到局里電話,你敬奉的女財神,她老公,我們的游部長——出事了。”
“余主席,我曉得你三句話里不放鬧藥,你心里不舒服,這號玩笑話,可不能亂講。”
“誰個亂講?已經(jīng)兩天兩夜找不到人,手機也接不通,聽說找到了,在魚皮壩水庫。”
“真的?”本家院長從老板椅上騰起。
“蒸的煮的,你自己一問就清白。我得連夜下山,局里等我開緊急會。我林表姨的喪事,還得拜托你們。”
“到底么回事?主席你說清楚再走不遲。”本家院長走出辦公區(qū)來挽留我。
我原想以無可奉告的外交辭令耍耍他,說出口的卻是:“暫時確實不清白,有情況我會及時告訴你,我們五百年前是一家,總得互通有無。”
我出了啡色門。余光中,余院長摸出了手機。
靈堂里,如果大師他們的誦經(jīng)聲乘著夜風一道飄飏。經(jīng)聲要達的地方,已不在竹海、夜空,據(jù)《十方往生經(jīng)》描述:“皆悉七寶、七寶山、七寶塔、七寶坊、七寶樓閣,水鳥樹林常吐法音;彼國道場,樹高四十萬由旬,樹下有獅子座,高五百由旬……”
據(jù)佛音論師說,一由旬相當于一頭公牛走一天的路程。換算,約十一公里多一點。照此推算,我和冬學巴連夜趕回清都,也有五由旬的路程。
十
太陽掛空時,游部由太平間運到了殯儀館。我隨后趕到。
冬學巴比我先期抵達,他正指揮樂隊卸下扎靈堂、布戲臺的藍布、紙花、鋼管、地毯、燈具、音箱、樂器等物。他朝我眨眨眼,繼續(xù)忙他的生意。
前天夜里,我和他下東影山。山路陷在兩旁草木濃黑的倒影里,影子合圍,車燈照出的光柱切開影圍,盤山而下,射向連串的彎道和深谷,它切開無數(shù),也隨即被吞沒無數(shù)。我感覺車窗兩旁飛掠而后的,是山魈無數(shù)的化身,它們在和我玩一種捉逃游戲,放任我閃躲與飛跑。它們知道我逃不出。我所熟悉的山坳、巖頭、路邊人家、麻石廠房,均放出巨大變形的虛影,追逐著我,有如夢幻泡影,在夜的無明深處,將我趕入一個叫煙竹坑的地方。爹老的墳在那。老娘常說,要是她腿腳好,就會自己跳進煙竹坑,和爹老合拱。
我得找些話說:“冬學巴,你說這位游部也太搞怪了,正在仕途得意時,卻給我們玩起失蹤來。”
“搞怪嗎?我不覺得,都是唱戲一樣。”
“你自己唱戲出身,看么子都是唱戲一樣。”
“你自己不也一樣?現(xiàn)在曉得你那段戲的幕后吧,為么是羅部長親自給你打電話而不是這位游神,讓你空喜了一場吧。”
“冬學巴,你是局外人,現(xiàn)在部里局里的情形可比你演的任何一部花鼓戲都復雜,崔部得肝癌后,不少人早盯上他的位置,兀鷲要搶死尸一般,游部也是強有力的進食者,再加上有苗芳芳相助,他們夫妻同臺,唱一本《連升三級》也不在話下,很多人都看好他,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還不曉得里面有么子暗算。”
“照你一說,這出戲比《連環(huán)計》還精彩啰。”
“我混了二三十年,有預感。”
“看苗芳芳失夫,你當然過癮。”
“是又怎樣?這個跳來跳去的貨,以為自己是王熙鳳,她老公出事,本局至少有一場甲A聯(lián)賽看。之前,我可一點也冇看出異樣,老豐縣長火化前一晚,你記得吧,我們在仙苑堂喝啤酒,他就在鄰桌喝白酒,羅部長還點他講了個笑話,隔兩個晚上,說失蹤就失蹤了。是不是他太想上崔部的常務位,遭了人暗算?”
“一切皆有可能。近段日子,說他夫婦的傳言不少,網(wǎng)上也有帖,說崔部長死后就是他管干部。”
“可崔部還冇死。”我在昏暗的后排喊起來。
“你再大喊大叫,崔部長也是一個快死的人。虧你還在官場混,不曉得位子是早謀劃出來的嗎?”
“謀來謀去,謀成了一個落水鬼。我想起了一個笑話,就是游部在仙苑堂對羅部長他們一桌人說的,說建文帝從時間隧道落回來的那個,你有印象嗎?我在想建文帝的下落,說段野史你給解困,有個九十多歲的老和尚,路走不穩(wěn),口齒不清,自稱是建文帝,被廣西地方官員禮送進京,一查問,自招姓楊,是別人要他假冒的,明成祖已死了幾十年,明英宗接過這熱芋頭,只好把他投進大牢,四個月后,病死在大牢里。”
“鬼打架。”
“巴不得有鬼才好,有鬼才有仙,才有菩薩,才有建文帝。”
“你是喝多了,還是聽經(jīng)聽癡了?哦,你和崔部長到底是么子關系?平日你搞得神秘兮兮,今夜里,我為你山上山下來回跑,崔部長也是正往黃泉路上趕的人,你總可以告訴我吧?”
“其實也無秘可言,只是崔部要我莫對外講,我聽組織的。現(xiàn)在,我們夜下東影山,這段淵源還真與這座轉得我云里霧里的大山有關,不妨說給你解困:崔部三十年前在東影做副書記,娶了當?shù)毓╀N社一位女職工,結婚五年冇生育,兩口子吵吵鬧鬧要離婚。我林表姨到供銷社送茶籽,兩位冇生育的女人攀談熟了。東影、西影山上很多事理不清來龍去脈,總而言之,我娘告訴過我,林表姨想治自己的不孕癥,不曉得拜過多少菩薩,求過多少方子,她不知從哪得到一個秘方,用在自己身上不靈,用在女職工身上卻靈了,女職工第二年懷上了,還生了雙胞胎,崔副書記稱林表姨是送子娘娘,從此,和林表姨通來往,常走動。我也沾林表姨的光,攀上了步步高升的崔部,并承蒙他關照,在四十四歲治好了‘副科病’。我意跟著崔部再跳到組織部,即便不上正科級,當一個掛副科級的干部科長也此生足矣,不料崔部檢查出了肝癌,不但他眼看要當上的縣級領導黃了,而且殃及我的仕途美夢。”
“你也不是當官的料,當牛販子還差不多。”
“本家院長也說我是‘牛販子腔’,看來,我真是入錯了行。”
“嗨,余陀子,你這輩子算是掉進了糞坑,糞坑里的石頭,又硬又臭。”
“是呀,我當然比不上你,你是掉進了金桶,夜夜唱‘堂四郎’,呷死人飯,捧死人場,賺死人錢。”
“唱‘堂四郎’又怎樣?人來世上走一回,他的戲收場了,我們的戲接著演,這才是連軸戲,戲里戲外都是戲。”
“主要是收入穩(wěn)定,可觀。”
“比你這牛販子是要賺得多些,還樂得逍遙自在。所以嘛,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你該跟我學唱‘堂四郎’。”
“這輩子醒悟太遲啰,來生吧。要是有來生,你愿干嗎?”
車已開下東影山。月下,物影朦朧,貼地的大片影子被交叉的村道、鄉(xiāng)道、縣道、省道分割,大地和它收攏的影子也就有了白天看不到的格局。
冬學巴沉吟著,緩緩道:“我會跟如果大師學誦經(jīng)。”
“你是唱戲唱厭了,想換口味吧。依我看,如果大師師徒念經(jīng),也是唱戲。”
冬學巴沉吟不語。
我不依不饒道:“你們是唱多,他們是唱空。”
“余陀子,你挖苦來挖苦去,還是轉到了股市上,念念不忘其金,有意思嗎?”
……
我和冬學巴一路扯談,免不了像往日一般斗嘴,我還得不停說下去,一閉上眼,就看見了自己的深淵,它是煙竹坑,還是冬學巴所說的糞坑?游部的深淵在魚皮壩水庫,那是驢友們愛露營的地方,在那里,你可以一個人睡,也可以兩個人,還可以多個人。
我無從知曉,我們何時經(jīng)過致死林表姨的那堆草間亂石,何時經(jīng)過劉老倌廢品收購店,何時經(jīng)過施工中的高速復線。交叉路口,高大威猛的立柱宣傳牌上變幻著電子屏。清都城快到了。
老干局并沒有一場緊急會在等我參加。若有會開,也是羅部長這一級別的領導在夙夜操心。
我沒回家去聽老娘的夢話(子夜之后,多是她老人家“夢游天姥吟留別”之時)。我趕往群芳路上的曉天夜宵店,那里,局里兩位弟兄在等我。我們將喝酒,吃燒烤,打發(fā)這個漫長而激動不安的仲夏夜。
十一
苗芳芳看上去面目全非,我差點沒認出來,往日無一處不熨帖的頭發(fā)散亂如一只大風刮出的喜鵲窩,沙拉臉化成了苦菜花臉,兩眼差不多變成了樓蘭紅棗——被水泡壞的,已流不出什么黏液。我不再看邪她的雙乳、腰臀,它們也不現(xiàn)形,分別罩進了絳紫長袖衫和灰白、寬松的長擺西褲里。兩位女眷攙扶著她。白衣護士給她準備了點滴。
游部的親戚向組織強烈提出,他生是公家人,死是公家鬼,組織一定要充分考慮他所做出的貢獻和涉及幾十個家庭的穩(wěn)定,不能就事論事,要給國家賠償,至少是補償。
半人多高、大如竹篩的電風扇嗡嗡呼呼,黑頁飛速轉成一抹淡影,風影里,呆坐著一位娭毑,體形發(fā)福,如我老娘一把年紀,她將哭泣弱化成了念白,沒一句連貫完整,是我們東影西影一帶的口音,我老娘平常說話的語氣語調,她一直在喊游部的小名二陀。游部的老娘春娭毑會做豆腐,水豆腐、米豆腐、油豆腐,還有“苦櫧豆腐”,用我們東影山上櫧樹結的果,磨成漿做成,有點特別的淡苦味,入口清涼,祛心火肝火。多年前,春娭毑販的豆腐遠近聞名,靠販豆腐一家出了三個大學生,也在我們那傳為佳話。
老實說,我不敢走近二陀的水晶棺,從它外表看,比我林表姨的那具更高大漂亮。二陀原想留具全尸,死后,很多事情由不得他,昨天,法醫(yī)對他的尸體進行了全面解剖,以確定死因,這是辦案需要,也是組織決定。二陀的尸體已縫合,羅師傅給他整了容。我還是不敢上前去看。
傳言擁有光速后,比孫猴頭的筋斗云還快。它們借助電話、微信、微博、QQ群、社區(qū)平臺滿清都飛,要將它們及其衍生全部錄下,可能得花上如果大師他們念三天度亡經(jīng)的時間。大致情形是,游部是昨天被一群驢友在魚皮壩水庫發(fā)現(xiàn)的,魚皮壩水庫卡在東影山余脈一個山谷,灌溉上萬畝田地,是個鳥鳴蟲唱、風景如畫的去處。游部死在這里,有說他魂歸故土,也有罵他死也害家鄉(xiāng)人;有說他得了抑郁癥,自殺是最理想的根治;有說他受不了苗芳芳上頭有人,自殺是他男人尊嚴的最后崩潰;有說他在發(fā)改局時管的項目資金查出了大問題,自殺以避罪;有說這輪反腐來勢迅猛,發(fā)改局的問題是個大窟窿,會牽扯很多人,他受到脅迫,自殺以保后臺、家人和那些他已用不上的錢(據(jù)說上了七位數(shù));也有說他根本不是自殺,是被謀殺,做成了自殺現(xiàn)場,偽造了遺書。他遺書還在專案組,網(wǎng)上卻出來了數(shù)個版本,炒得沸沸揚揚,有人在攪局,有人在泄憤,有人純粹是整蠱,還有人懷疑我在搗鬼,將我也曬在網(wǎng)上,抖出了兩年前爭社會救助局局長那件糗事。
毛局、老蘇、小熊等一班原同事陸續(xù)趕來。老蘇將我引到裝演出音箱的硬塑箱子旁,告訴我:“給方館長打了招呼,你表姨的火葬費全免,我還送一個骨灰瓷壇,批發(fā)價要三百九,算我一點心意。”
我代表正在路上的林表姨向老蘇致謝,瞟了一眼斜對面端坐的毛局,他表情凝重得像一個紙糊的祭花籃。
“蔡孟云走了。”老蘇望著陽光罩里的某廳。
“蔡孟云是誰?”
“看來,你這副科級一當上就不長記性,還冇心冇肺,連蔡孟云、蔡喇叭都不記得。”
“蔡大姐去世了?”
“大前天半夜死的,她也可憐,嫁了三個男人,子女說起來也有四個,落氣時冇一個在旁邊送終。”
“你怎么不告訴我一聲?”
“曉得你在東影山上主喪。”
“總得吊個香,在哪個廳?”
“第五廳,我剛才路過,看見靈堂撤了,人應該在火化。嗨,她幾個扯襻子女為遺產(chǎn)、喪葬費、禮錢鬧得不可開交。”
我熱得有些透不過氣,走出了靈堂。
冬學巴跟了出來。“好熱喲。”
我嘆口氣道:“也會好熱鬧。”
第五廳和我站的地方隔了兩個廳,白紙、碎花、大紅鞭屑一地,門楣及兩側的橫幅、挽聯(lián)已撤下,卷作一團,扔在垃圾堆中。一堆有紅有白的垃圾。
“如果大師師徒我送回了上燈寺,五千塊錢,他不肯受,要我退給你。”
“這不是工錢,是捐款。”
“他說有些捐款也受不得,受了會有報應。”
“卵報應!老同學,你辛苦了幾個來回,我得補你一千塊油錢。”
“你想我得報應啊。”冬學巴將我抽出紅票子的手按住。
“那蔡大姐得子宮癌是得了什么報應,我林表姨腦殼撞個稀爛又是該得誰的報應?還有……”
“余陀子,眼下莫談佛法,準備迎接你林表姨進場吧。”
殯儀館大門朝東,太陽耀眼,正眼望去,黑暈、金星交織,旁側的殯葬用品店顯得花團錦簇。
我一身汗,得說點什么:“佛經(jīng)老是說,人死了報應沒完沒了,可于今死一個人,背后只跟一串數(shù)字,數(shù)字就是我們的現(xiàn)實報嗎?死人的行情,你最清白,在殯儀館辦事,少說也要五六萬,豐老縣長的喪事結賬,聽說過了二十萬,幸虧我林表姨是個五保戶,又死在東影山,要不然,死不起。”
“死不起是死不起,死還是要死的。”
“她快來了。”
“我陪你等等。”
一陣鳴笛過后,一臺小皮卡、一臺中巴車相銜駛進水泥坪。太陽照得水泥煞白,裂縫細長,分叉相連,形如蛛網(wǎng)。七界匠率先從皮卡后廂躍出。我和冬學巴迎上去。七界匠屁股對著我們,上衣擰得水出,他正指揮停車。小皮卡馬達還在突突作響,與水晶棺制冷設備聲、中巴車的空調嗡嗡聲相混合。
本家院長、老童、小傅從中巴里下來。倏然一道黃光閃出,是“清清”,它耷耳,吐舌,搖尾,四周看看,嗅嗅,也看到了我和冬學巴,沒叫,頭尾齊晃,以示重逢之意,琥珀色眼睛呈現(xiàn)銅錢大的反光。
本家院長朝我們點點頭,似笑非笑道:“這畜生蠻通人性,用爪子扒門,硬要擠上車來送林娭毑。”
“‘清清’,你給林娭毑的親戚作個揖,向余主席問聲好。”小傅打出手勢支使它,它沒聽,跑到小皮卡前,看七界匠取出兩個寶塔形花籃,搬出幾大餅萬子鞭和四筒迅雷花炮。
中巴里緩緩下來上十位老人,老得差不多的模樣,福爹我認得,還有一位我似乎認得,戴頂無檐紗帽,壓住一頭我老娘一樣的白發(fā),身形影子一般虛飄,目光直直的,像在尋找空氣中或不存在的東西。
老童向我低聲道:“鄒娭毑硬是要來,說是要送同房林娭毑,你看她那眼神,分明是來找伴,老豐縣長燒成了灰,殯儀館里哪還有他的影子和氣味?”
冬學巴將眾老人引到空著的第七廳,這里挨近焚尸爐。兩位穿工裝的中年婦女已將廳堂打掃完畢,揚塵現(xiàn)出億萬萬粒芥子塵埃。老人們大都背對東門口,三三兩兩游走,張望著這個空空蕩蕩的廳堂。
福爹對我說:“咯地方我第一次來,好幾處在辦事,城里人扎堆,連死也趕集一樣,蠻熱鬧。”
“是呀,這里當西曬,城里氣溫比山上要高好幾度,殯儀館又比城里高幾度,我林表姨就要去的地方在后頭,溫度不曉得好高……”
福爹望著滿頭大汗的我,欲言又止。他穿的棉襯衣看上去如一個舊年的棉花垛,拱出了駝背。
林表姨的水晶棺正在卸下。本家院長忙著和管事、搬運工、司爐交涉,也滿頭大汗。
幾位搬運工一聲喊,水晶棺拐一個彎就不見了。
“清清”叫喚幾聲,仄而短促,像被捏住了喉頭。它撒腿閃進了彎角。
鄒娭毑顫巍巍也要跟上,被管事的攔住。
她抽泣著,嗓門喑啞道:“讓我看看吧,看不到她棺材……看看她最后燒成灰的地方,讓我用手摸摸,到底好燙手,她怕燙啊……”
本家院長的臉垮下來。“鄒娭毑,院里有院里規(guī)矩,這里有這里規(guī)矩,你又不是三歲搭兩歲,在外要注意我們敬老院形象。”
鄒娭毑抽出一塊格子手巾,把頭埋在里面抽泣。她的頭與臉差不多都在帽里、布里。
有散散落落的哭聲傳來,多與哽咽念白相雜:“林娭毑,燒成灰也要記得回來啊……”“林娭毑,要是燒起痛,就忍一忍呀……”“林娭毑,我托你的信,麻煩你要搭到啊……”我又一次出現(xiàn)光照下的幻覺,仿佛前夜女老人那場集體慟哭。
本家院長要老童將老人們喊攏,他站在第七廳中央,發(fā)表了一通講話:“今天,組織大家來,一是送林娭毑一路走好,二是要領大家去集體吊香,沉痛悼念我們敬老院的大恩人苗局長——她老公不幸遇難。在車上我都交待好了,我們山里人,有恩報恩,有怨報怨,大家該哭就放聲哭,一定要哭出感情,哭出態(tài)度,哭出效果。”
眾老人點頭,低頭跟著本家院長和老童,往第三廳逶迤而去。
第七廳前,剩下七界匠、冬學巴和我。
七界匠伏在地上,撕紙,點火。剎那間,鞭炮炸響。我眼前,聲光迸裂,硝煙彌散,它們仿佛在緊匝盤餅的紙包紙筒里悶得太久,遇上火就奮不顧身來撒野,來做自由世界的主子,來粉身碎骨求歡。迅雷花炮一串串跟射,像山里玩瘋了的娃崽,攀上高樹,亂摘野果,一邊尖聲叫喚,一邊亂擊對攻。——它們還嫌不過癮,射到云霄間,抖擻渾身解數(shù),向太陽叫板。一時,殯儀館上空,無數(shù)碎屑變成天女散花,紛紛總總而下,花非花,紙非紙,歸往綠草地和水泥坪。太陽格外扎眼。萬子鞭相互引燃后,無數(shù)聲光擁作一團,硝煙悉數(shù)撲出,和著東南微風,就地而滾,水泥坪不見了,花草隱去了根部,第七廳門口幻成了蓬萊仙境。兩個寶塔形、松枝編織的花籃變成了霧松,宛如東影山上雪后所見。
浮于屋頂?shù)臒焾F慢慢散盡,“青冥浩蕩不見底”,那是燦爛陽光的天堂。
十二
第三廳前,總少了點什么。據(jù)我與這里打交道二十年的經(jīng)驗,我發(fā)現(xiàn),是少了一張白紙,本該有一張寫宣傳標語那樣大的白紙,寫上治喪委員會主任、副主任、委員若干人。游部若不是死得蹊蹺,主任肯定由羅部長擔任。游部這一死給羅部長他們出了難題,我琢磨,羅部長他們還在開會,商議游部死后帶來的一連串難題。
突然,旁側傳出一陣吆喝,回頭,“清清”飆出一道黃影,一個穿孝服的女人追在后面,偏胖,好幾天沒洗臉化妝的邋遢相,穿雙涼拖鞋,她邊跑邊喊:“哪來的野狗,快把我媽的骨頭放下。”
本家院長從第三廳吊唁完畢,領著老人們正打回轉,見狀,一聲斷喝。“清清”尾巴先夾緊,毛頭隨即低下,它吐出了一塊白骨,吐在水泥地坪里,離那堆正被工裝女工收拾的垃圾不足三尺。陽光給白骨撒滿金星。我兩眼發(fā)花。
“對不起啊,這畜生山里來的,不懂規(guī)矩。”本家院長給那由跑變走、喘氣不贏的女人打一拱手。
“你們養(yǎng)狗就要喂它,看住它,莫讓它到殯儀館亂跑,死人骨頭也呷,這是我媽的骨灰。”
“這位孝家,得罪了,我們這狗可能認錯了骨頭,養(yǎng)它的老人也在爐里燒。”老童走上前,端詳著這塊形制奇怪的小骨頭,替“清清”說話。
“有病。”穿孝服的女人不知是罵狗,還是罵人,或是人狗一道罵。她彎腰,拾起骨頭,往回走,擦肩而過時,我對她有點印象,好像是蔡大姐的親生女,雖然她一臉憔悴,可臉模子上隱約著蔡大姐的輪廓。我記得她在醫(yī)保中心上班,離了婚。我避開了她的臉和手中的骨頭。
轉彎過去,幾個穿孝服的男女在爭吵,是蔡大姐的扯襻子女,他們一人一個瓷壇,在分搶殯儀館送給家屬的小部分骨灰,他們的黑腦殼晃動著,將攤開還在冒熱氣的骨灰遮擋著,一時現(xiàn),一時不現(xiàn)。
老蘇不知從哪冒出來,拉我過去說:“你看,他們的戲演得幾多動情,都是演給我們這些人看的,還不是要在分蔡孟云遺產(chǎn)時多些話份。”
“是嗎,蔡大姐有幾多遺產(chǎn)?”
“你以為我和她恩恩怨怨二十年,結怨蠻深呀。其實都是爭副科級惹的,她得子宮癌冇治,我也醒悟了,雞巴毛副科級,差點讓我老子也得冠心病進了自己管的爐子。她一死,我心里是挖了個墳坑,兩晚都冇睡好。局里要我參與料理她后事,我曉得她家底,留下集資房一套,商品房一套,一些首飾衣物,六七萬存款,還有一些冇來得及報銷的醫(yī)療單據(jù)……”
眼前的鐵爐子旁,爭吵起了高腔,打斷了老蘇的“計開”。老蘇黑著臉走過去,高聲鼓瑟罵人。
我走回第七廳。
林表姨要燒成一堆重約數(shù)公斤的磷酸鈣之類還得費些時候。
“清清”在這從沒來過的地方有點暈頭,身子一躥一躥,毛頭一鵝再鵝,叫不出連貫聲,琥珀色眼睛發(fā)出銅錢大的反光,似有比銅錢還大的濕影子。七界匠雙手在安慰它。
本家院長和老童將我拉到西邊角里,一唱一和:“家門主席,林娭毑喪事,我們既按規(guī)矩辦,也破了規(guī)矩辦,算是圓滿辦完了,她老人家的骨灰,還得麻煩你送到洞庭湖去。皮卡車留給你用。”“家門主席你也呷了虧,經(jīng)我們院務會研究,給你補兩萬五千塊錢,老童,把錢給余主席。”
見我沒伸手接錢,老童說:“余主席,多得不如現(xiàn)得,這錢你可以得,在喪事協(xié)調費中列支,我們不會背后搞你名堂。”他將早備好的一包錢塞進我褲兜里。
他們轉身,走出第七廳,上了中巴車。七界匠將“清清”提了上去,他后背沒一根干紗。福爹走下車來,對我說:“這回走得急,空手來,冇去看你娘,你告訴二娭毑,我曹福年會給她到大山上尋些草藥。”
我囁嚅失言,看著中巴車經(jīng)過花團錦簇的殯葬用品店,駛出殯儀館東門,上完一個水泥坡,在槐樹林夾出的蔭道中消失了。太陽這只金烏在槐樹林上方抖落羽毛,滿天的金毛戳眼。
我兩個褲兜鼓起,左邊是錢包和冬學巴退回的五千塊錢,右邊,剛被老童塞滿。手機也在兜里,由錢卷堆壓。
Over the horizon在奏響。
“你是老干局余文途主席吧,我是紀委案件室劉智和,請你來核實幾個情況。”
“么子情況?”
“來了當面說。”
“我,我一時來不了,我送我表姨的骨灰去洞庭湖。”
“你說什么?沒聽清楚。”
“我表姨死了,她骨灰要撒到洞庭湖去。”
“那你么時候送完?下午我們在案件室等你,就這樣吧。”對方掛了電話。
金烏落的金毛粘滿皮囊,我全身是汗,褲子汗透了,錢也浸濕了。
Over the horizon再次奏響。
老婆打來的,她的聲腔表意總比言詞來得曲折與勝妙,我有時得把自己變成一個風語傾聽者。
“黃姐大媳婦生了,生出來缺氧,養(yǎng)在一個箱子里,黃姐打包回家?guī)O去了。”
“老娘還好吧?”
“在床上念經(jīng)。”
手機里沒有了聲音。我望著仙苑堂,想喝酒,我沒法像表姨父一樣與人斗酒吐血,更不可能像阮籍一樣——聽到母親死訊,還要繼續(xù)與人賭棋,“既而飲酒二斗,吐血數(shù)升……”
我將手機放回褲兜里。那里似有一窩孵出的蛇,細皮嫩肉的身子,冷而黏。細時候,我們在魚皮壩水庫尾端挖出過一窩窩出殼的蛇,我們抽出小雞雞,喂童子尿給它們吃,看它們細皮嫩肉的身子在尿坑里打滾。太陽照出我們的童子尿翻白沫。
金烏往第七廳內部延展,我退到金毛落不到的地方,一身被毛粘住的感覺。
一位掃地女工友過來,提醒我:“這里馬上要進客,你還是站到別處去。”
我暈頭暈腦問:“么子貴客?”
“你問我,我問天啊。”她看我的眼神有點像精神病院的工友看里面的病號。
我昨晚沒睡好,多夢,又一個沒記全,好像夢見了老娘的腿骨,像石膏廠倉庫里沒運走的貨物,誰定做的?誰這么粗心把它們留在一個個粗糙不堪的木條包裝箱里?我恍惚到了辦公室,桌上一摞老年雜志無端倒下,毛筆筒被帶倒在地上,幾支筆橫豎交叉,我趴在水泥地板上,筆桿抓在手心如黃鱔般打滑,筆尖不停流墨汁,將水泥地板全浸黑了,又流到走廊,流過游部虛掩的辦公室,流過花壇,流進下照河,河水呈雨污沒分流的顏色,河邊,橋拱下,兩個瘦高的女孩在釣魚,縮成一團,她們的臉洇漬著河水色,她們會是我那半歲時死去的姐姐表姐玉玉清清嗎?她們在那里也在長高還是永遠也長不大?
夢讓我醒來。我下床,站在陽臺上,槐樹影在晨光里搖曳,不知名的鳥在吊嗓子,下照河里,水藻在水底下葳蕤自生,綠汪汪蓋過水色,槐樹落葉在打水漂,或在跳尖尖的水上芭蕾。
老娘在睡房里向林表姨的報賬聲漫窗傳來:
“……二梅姐,你三個遺愿,我都交待文伢子辦好了,你自己都做了見證吧,賬我得報把你聽,你隔得不遠,聽得到吧?念往生經(jīng)捐上燈寺五千塊,買鞭炮一千七百塊,買香煙四百塊,買毛巾五百五十塊,買花片七十一塊六角,買瓜子八十三塊,買花生一百六十五塊,買黃豆一百三十六塊,買芝麻七十塊七角,買香燭十八塊五角,買錢紙二十三塊,共計八千二百九十七塊八角,你一筆筆都聽清了吧。
“你存的錢上了保險公司的當,要明年8月22日才到期,離你生日七月十三,按陽歷也就在前后,我不見得能活到給你兌錢收息的日子,我交待了文伢子會辦好,錢有多余,由他七月十三給你燒金包,往后,他給我燒包,也會給你燒一份,你莫操心在那頭缺錢用,我只操心,你變成了灰,還用得上錢不?……”
煮粥般的鞭炮聲將我的神收回來,又趕遠。寬大的第一廳外頭,誰家在給亡人燒紙錢,誰也不會吝嗇那些色彩華麗、成捆成捆的紙錢。我隔了幾廳,也領受到了一些飄過來的錢灰。它們薄如蟬蛻。它們任性飛揚。
蔡大姐的骨灰已被分走。林表姨的骨灰還沒出爐。金烏織出的金毛罩讓我打不開眼。我站在第七廳外面,看似處在一切時光之中。我全身濕透,得用半通不通的佛法安慰自己,如是我聞:老娘的報賬聲,如果大師的誦經(jīng)聲,林表姨骨肉的燒烤聲,蔡大姐骨灰被鐵鏟的瓜分聲,冬學巴的唱歌唱戲聲,獻給游部的多聲部,春娭毑念二陀的抽泣聲,東影敬老院老人的眾議聲、本家院長的訓我聲、“清清”卡在喉嚨里的叫喚聲……佛說,不觀四維上下,不觀身色,不觀色聲,不起分別心。
如是說來:塵埃都將聚攏,聲音也將匯合,病痛終將化療,可我“副科病”之后又得了“往生經(jīng)”上所列舉的哪些惡疾呢?成灰的林表姨和成泥的表姨父他們還會相見相認嗎?游部,不,我還是喊他二陀吧,二陀在仙苑堂酒桌上所講的——那送消亡者回來的時間隧道,果真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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