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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顯考

來源:潘紹東   時間 : 2016-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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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易德進(jìn)門,老易立馬從臥室移出來,手和肩壓在臥室的門框,整個人像釘子一樣釘在那兒,眼神充滿饑餓感。易德滿頭大汗,將搖頭風(fēng)扇摁開對準(zhǔn)自己,問:腳還痛?老易說:……好多了。老易的腿有風(fēng)濕,這向發(fā)作了,天天喊痛。易德哦了一下,任風(fēng)吹一會兒,然后摁掉電扇,晃了晃手里拎著的一塑料袋菜,意思是他去做飯了。老易說:你一路上聽到鞭炮響了吧?易德立住,有些讀不懂老爹的問意,又似乎被他提醒:嗯,還真聽到,禁炮辦怎么搞的,這些市民素質(zhì)就是差,你一松懈,他就大鬧天空。老易定定地看著易德。易德猜這位老教師的正義感被鞭炮聲激活了,便順勢討他開心,臉上泛起了笑:你可以打舉報電話,說不定還有獎金呢。但這顯然不是老易的思路,他像是被噎著了一般,半天才說出話:明天中元節(jié)。這回輪到易德噎著了,他沒回話,提菜走進(jìn)廚房。

  易德腳忙手亂地做午飯,腦子里卻一下子蕩漾到了小時候。大約從小學(xué)一年級開始,老易就教他填紅:人口手,日月光……柳體,瘦硬的筆劃很捉弄他的小手,使他常常弄巧成拙地將每個字都寫得胖乎乎的,甚至弄得手上、袖上、臉上到處都是墨汁,為此他沒少挨罵,有時還挨打,老易用一根從竹掃把上折下來的小竹丫,啪啪啪地將小手掌打成一只小紫茄子。有一段時間,填紅是易德最害怕做又不得不做的一件事。到三年級,易德竟然喜歡上了填紅,小身板也直了,小手兒也穩(wěn)了,字兒填得干凈流暢,飽滿有力。老易說這是打進(jìn)了油鹽,從此再也不舉竹丫了,而改為翹拇指。而后,老易就讓易德脫離填紅本,改寫報紙,內(nèi)容也改為《論語》《千字文》和唐詩。再后來,老易就教易德寫冥包。過年,清明,中元,老易都要給自己祖父祖母、父母和岳父岳母燒冥包。打那時起,易德便曉得“故顯考”和“故顯妣”的意思。到上五年級的那年中元,易德有疑問了,問老易:我查了詞典,“顯考顯妣”就是指死去的父母,那為何前面還要加個“故”字,這不和“凱旋歸來”一樣畫蛇添足嗎?老易一臉喜色地摸摸易德的腦殼:問得好,有出息!頓了頓又說:不過,老一輩都是這么傳的,就當(dāng)是祖宗的規(guī)矩吧。

  易德手腳麻利,很快做好了飯。一個辣椒炒肉,一個西紅柿蛋湯,一個空心菜。爺倆吃得叭嘰叭嘰的,誰都沒說話。易德的兒子上高二,在學(xué)校寄宿,只周日回來打牙祭。老婆黃紅在一家床上用品店里當(dāng)導(dǎo)購,從早上九點一直要站到晚上九點,中飯晚飯都得要易德送。吃完飯,通常是老易洗碗。易德提著飯盒走到門口,想起什么回頭對老易說:你腿痛就將碗放在那兒,等晚上我來洗。老易說:你過來。說著,往自己的臥室里走。易德覺得今天老易怪怪的,但還是跟著走到老易的臥室門口。一股什么臭氣撲鼻而來,易德以為是老年人特有的“老人氣”,整個臉皺了一下。

  老易指了指窗口下的那張小桌子說:其他的包都寫好了,剩下你娘的,只能由你來寫。易德看到桌子上擺滿了遍布柳字的冥包,唯有桌子中央三個泛著空洞的白光。桌子的右角放著一只小飯碗,碗上橫擱著一支毛筆,碗里還有小半碗墨汁。易德確認(rèn)剛才的臭氣不過是墨臭。易德看著老易,眼神意外:這些哪來的?老易笑笑:還能自己生啊,買的。易德說你腿不好。易德家住五樓,他想像不出老易是怎么將那些東西弄回來的。老易說霸點蠻就成了。易德說下次莫逞杠杠,癱了沒人服侍。老易默了一下說:你把包寫了吧,找個地方燒了。易德說明天燒吧,今天活兒牛屎多,全身快散架了,再說我還要去送飯。老易說:今天是最后一天,你娘在等錢用呢,今年是她頭一年。易德記起來,正中元是不能燒包的,因為孤魂野鬼太多,受用的那個還沒來得及撿,就有可能被攔路的孤魂野鬼打劫了。

  易德?lián)狭藫夏X殼,走到桌子前,將裝盒飯的塑料袋掛在椅子角上,坐下來,拿起筆,卻突然傻了一般,不知如何落筆——生活的庸碌和凌亂已使他對紙筆異常陌生,恍若隔世。老易說:你忘寫了?易德說:好多年了。老易說:以后每年都要給你娘寫……我死了,就加上我。易德嗯了一聲。老易說:先寫中間,我念你寫。易德舉起筆,一副聽候發(fā)落的樣子。老易念道——故顯妣易母王老孺人冥中受用。易德說:曉得了。字寫得有點快,筆畫軟弱,間架散亂。老易說:你退步蠻多。易德好像沒聽見,反而越寫越快,記憶也像被筆頭劃開一條口子,右邊內(nèi)容接踵而至:“今逢中元之期孝男易德虔備冥錢一封 上奉”。老易在一旁提醒:運筆要慢要穩(wěn),莫圖快。易德全然不顧,眼睛斜了斜旁邊老易寫過的冥包,快速在冥包左邊寫下:癸巳年七月十四焚化。寫畢,緊接著寫第二封。剛一動筆,啪答一聲,兩滴淚齊刷刷地砸在冥包上,迅疾洇開一圈濕痕。易德慌忙用手擦拭。幾乎同時,老易的眼里也滾出兩顆大淚,清亮一閃,便倏地遁入臉上縱橫的溝壑。

  易德娘生三個崽女,兩女一男,易德居中。老易參加工作時工資只二十五,隨后被打成右派坐牢十多年,平反后開始工資也只有三十九,往后雖年見年漲,但也只是往水庫里加鹽,咸不起來。幾十年來,一家里里外外全靠娘扯南山塞北海,拆東墻補(bǔ)西墻,擎起曬簟遮天。娘在家是主婦,在外是主勞,扶犁掌耙,殺禾打藥,比漢子還漢子。大約使過了勁兒,耗虧了氣血,娘四十多歲就落下一身病,心臟病、婦科病、胃病、哮喘等等,扳著指頭數(shù)都要費一陣工夫,全身就像一家科室齊全的醫(yī)院。好在后頭日子越走越亮,西藥中藥輪著養(yǎng),加之老易照顧周到,壽數(shù)一延再延,直到去年才無力回天。

  老易腳力不支,不再監(jiān)著易德,緩移腿腳坐到床上,手不停地揩眼睛。易德第三個包寫得比第二個還快,寫完,迅速將所有的包收攏成疊。老易指了指桌子下面說:香燭鞭炮在那里……還買了祭品,你這兒沒有家神榜,就只能燒包的時候擺一下,稟告一下。易德說:城里不能放鞭炮。老易說:不是有人放了嗎?就五百響。易德歪著頭往桌子底下看了一下,左手夠出一只鼓鼓脹脹的黑色塑料袋,右手將冥包撐了進(jìn)去,再將掛在椅子上的盒飯取下并在手里,說:我去了。

  老易說:找個好點的地方燒。

  易德先去送飯。

  黃紅原來在供銷社上班,下崗后遇神敬神遇佛拜佛,但她脾氣不好,干什么都磕磕碰碰的:當(dāng)餐館服務(wù)員,碰到顧客一口牛販子腔說這個咸了那個淡了,廚師的事卻要她受頭,她掉轉(zhuǎn)屁股走人;當(dāng)賓館服務(wù)員,看到男人個個油頭光面帶著別人的老婆開房,她恨不得拿著拖把擋住他們進(jìn)門;當(dāng)城鄉(xiāng)班車售票員,逮著一個逃票的后生不讓下車,沒想到這后生是個流子,揚言不炸掉汽車他不算人,嚇得老板將流子的票免了卻把她辭了。黃紅和老易相處得也并不好,她對他有怨氣。易德當(dāng)年中考,學(xué)校老師都勸易德考高中,說今后絕對是清華北大的料,好菜別掖在飯下面吃了,可老易定要易德考中專,說早點跳“農(nóng)門”為家里松負(fù)擔(dān)。易德心里也嘆惜娘作孽,就填了當(dāng)時最好的中專省化工學(xué)校。這可是雙江灣的第一個中專生。黃紅后來經(jīng)常埋怨:要不聽那老鬼的,不說清華北大,起碼也有個武大湖大吧?這是唱不起的埋怨,易德一句話就回絕了:蠢婆娘,我上武大湖大還能分到這屁眼大的縣氮肥廠?還有眼睛看得見你?黃紅腦子一下轉(zhuǎn)過彎來,自知想錯了方向,立馬又轉(zhuǎn)到另一件事上來:當(dāng)年縣里要調(diào)你去寫材料,又戳了老鬼的哪根筋動了他哪抔土?你看看人家陸大明,現(xiàn)在是什么頭臉。這件事易德倒是有些后悔。當(dāng)年,同樣是中專生的陸大明和易德一起分到氮肥廠當(dāng)技術(shù)員,兩人都愛寫點東西,就經(jīng)常往廠報投稿。“豆腐干”上多了,就有點小名氣了,往后廠里開大會或舉辦大型活動,就將他們倆一起抽去,寫宣傳報道和會議材料。那年,縣政府辦要招寫材料的,知道氮肥廠有兩個小伙子能寫,就要廠里推薦一個上來。廠里為此還專門開了一個廠委會,權(quán)衡再三,他們認(rèn)為易德比陸大明做事更穩(wěn)重更踏實,就決定推薦易德去。那會兒易德正和黃紅談戀愛,征求意見時,黃紅竭力要易德去,可易德回家跟老易一說,老易死也不同意。老易不是不顧兒子的前途,而是太顧他的前途。老易說還是吃工人階級這碗技術(shù)飯好,天塌地陷都不怕丟飯碗,從政這條路太兇險,一怕政策變,二怕站錯隊,正著是神,翻過來就是鬼。我坐牢時親眼看見一個個公社干部、縣里干部戴著高帽子,剃陰陽頭,受冷棍子,跪著遭人吐痰,游行被人指鼻,這還是人?你現(xiàn)在在廠里是吃香的技術(shù)工,不求富,不求貴,就求個安穩(wěn)。易德覺得老易句句在理,就向廠里表示生是廠里人,死是廠里鬼。最后廠里便推薦了陸大明。沒想到,易德不到十年就不是廠里的人了,連快遞公司都換了三家。而陸大明卻是一路牽?;ㄉ蠘漤槜U爬,現(xiàn)在是堂堂的副縣長。

  自易德和黃紅結(jié)婚以來,黃紅很少跟著易德回老家,甚至易德從來沒有聽到過黃紅親熱地叫老易夫婦一聲爹一聲媽。易德就成了一只風(fēng)箱里兩頭輪著受氣的老鼠,好在這么多年來還沒被氣死。去年娘死后,易德要將老易接過來住,黃紅說他來我就走。這回易德動了真脾氣,點出了死穴:你曉得我們這房子是哪來的嗎?沒爹給我們十萬塊,我們不過是從筒子樓搬到“鴿子籠”;你曉得爹十萬塊是哪里來的嗎?是他和娘幾十年一毛錢一毛錢積下來五萬,外加他向我姐和我妹借五萬,至今爹還用他一半工資來還賬。前幾年氮肥廠被地產(chǎn)商整體買下搞樓盤開發(fā),他們這些住筒子樓的老職工可以換到同等面積的新房,想換大的得按市場價另行加錢。他們以前房子僅六十平,想換大又沒錢,正七上八下著,老易大約覺得有欠于易德,主動提出給十萬塊給他,而且特意說是給,不是借。這飛來橫財讓小兩口喜得幾天都合不攏嘴,不但換到了一百一十平的新房,連裝修的錢都差不多了。這十萬塊的來路易德后來才知道,要在當(dāng)時,他也沒有臉收這么多,頂多收他們手頭現(xiàn)有的。話到這份上,黃紅心再硬也得服軟了,何況她的心也不是個藏毒針的人。不過她提出妥協(xié)條件,住過來可以,但老易是有工資的人,得付伙食費。她知道老易每月有兩千多退休金。易德轉(zhuǎn)彎抹角地跟老易說了,老易倒爽快,說我還能帶進(jìn)棺材?反正都是你的,這樣吧,我暫時每月給五百,等賬還清了,就多拿點。

  陽光雖已倒伏西斜,但火力依然強(qiáng)勁,加上濃重的濕氣,狹窄的街道猶如一口蒸鍋,每個行人都是一只熱氣騰騰的粽子。好在黃紅的店子離家不遠(yuǎn),二十分鐘就走到了。店子不大,老板娘親自站店,黃紅和另一個叫小宋的女孩當(dāng)幫工。看到易德進(jìn)來,小宋叫開了:模范丈夫又搶了個頭名,我那模范老爸總是要慢半拍。老板娘沒好氣地說:你們的總還是模范吧,我那死鬼,這會兒還在牌桌上呢。小宋似乎找到了某種平衡,哈哈笑起來:看來上帝是公平的,錢多一點,幸福就會減一點。黃紅也笑著說那我情愿錢多一點。易德附和著黃紅:是啊,錢多了你就可以天天請人送飯了。小宋邊笑邊伸出手指頭點著易德:德哥啊,不是我懷疑你的智商,是感嘆咱沒錢人永遠(yuǎn)想不出有錢人干的事,黃姐有錢了,還要人送飯么?不說是今天歐洲明天美國今天勞斯萊斯明天豪華油輪,最起碼也不會來站店子天天要人送飯吧?易德憨笑著說看來我還真是沒錢的命。黃紅頓時面露慍色,不是對小宋,是對易德,要死不活地接過易德遞過來的盒飯。接飯時,她看到易德手里還有一個袋子,忙問是什么。易德怕老板娘忌諱,說沒什么。黃紅說你這人怪不得沒出息,明明手里提著東西,竟睜眼說瞎話說沒什么。易德結(jié)巴起來:……去看個人。黃紅說:看個人就直說看個人啊,人家還以為我“氣管炎”加“敵敵畏”呢。易德囁嚅著:……不是。黃紅聲音大起來:這么怕見人,難道是去看情人,看小三?說著將手里的盒飯往地上一放,一手奪過易德的袋子,一手捅進(jìn)去。

  黃紅抓出一把冥包。

  三個女人一臉愕然。

  易德像一只被激怒的土狗,雖身形單薄,但面呈兇相,他朝黃紅吼道:你個一肚子邪湯歪水的蠢貨,明天中元節(jié),這是我要燒給我娘的包!

  邊說邊搶過冥包和袋子,奪門而出。

  七月半,鬼亂竄。

  一進(jìn)陰歷七月,易德就聽娘說起這句話,交待他不要單獨外出,尤其夜里不能出去——夜里莫外走,寸遠(yuǎn)三個鬼。易德不解,問怎么到七月鬼就亂竄?易德娘說不出個一二三,說你去問爹。老易告訴易德,七月即將由夏入秋,秋乃肅殺之候,草木始凋零,瓜果已成熟,地府開門放鬼找食,猶如人間開倉放糧。當(dāng)然這只是傳說。不過,不管有鬼沒鬼,一年過大半了,給先人燒點錢祭點物是應(yīng)該的。

  那時候冥錢不是買的,都是自家打的。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一個錢鏨子,形如木匠的鑿子,不過刃是雙刃,相向彎曲如同一個括號,“括號”正中間再嵌著一根纖細(xì)的方形鐵扦,這樣打出來的紙錢效果就形如銅錢狀。錢紙用馬糞紙,三張一疊,每疊都裁成腳板大小的長方形。打錢也有講究,“七為神錢,八為鬼錢”,也就是每疊紙都用錢鏨子打三排“錢”,但每排“錢”數(shù)神鬼有別,敬土地菩薩、觀音菩薩、文殊菩薩等各路神明,每排打七個“錢”,祭先人及其他孤魂野鬼,每排必須打八個“錢”,否則,就像美元拿到中國一樣,不能自由流通,弄不好還會被閻王定個“偽幣罪”。

  以前,相對其他時節(jié)燒包,中元節(jié)易德記得最牢。先是怕鬼,晚上連去村上的大曬谷坪和小伙伴玩游戲都不敢。而后是老易要他到村口普駝子店里買來馬糞紙、鞭炮和香燭,接下來父子倆一起打錢、折包、裝包、寫包。七月十三或十四,將包依倫常之序擺在“天地國親師”的家神榜下方的桌子上,同時擺上肉、魚、蛋等祭品,插上香燭,然后磕頭作輯,稟告祖先。稟告完畢,就在自家前坪平鋪一排干柴,再將冥包依前序移放其上,點燃柴火和鞭炮,在熊熊燃燒和啪啪炸響的光影聲震中,父子倆齊齊跪下,感念列祖列宗的垂恩和蔭澤。這時候,易德往往會看到老易眼里泛出兩抹淚光。不知何時,易德就很少燒包祭祖了,也許是上了中專后,也許是參加工作以后,尤其下崗跑上快遞后,整天像條瘋狗,滿大街小巷狂竄,有時剛吃著飯,一個電話來,就得摔了飯碗去接單,有時在廁所里接了電話,一泡屎都會拉得踉踉蹌蹌。今天是回來最早的,五點半準(zhǔn)時將小三輪往公司一交,就再沒有半個意外電話。莫不是很多人也都忙祭祖去了?

  易德拎著東西神情佗傺地走在街上,做賊一樣尋找燒包之處。大街上是絕對不能燒的,只能往郊區(qū)方向走。好在縣城不大,過去兩塊錢的摩的可以跑遍全城?,F(xiàn)在有了的士,摩的照樣蒼蠅一樣多,不過一上車起步價就是五塊。遇到殺黑的,你不按他的價他就轟著油門帶著你往暗處飆,要錢還是要命一下子就讓你腦殼清醒。

  走了十多分鐘,易德聽到遠(yuǎn)處有鞭炮聲。放目看去,斜對面街上的一排低矮門店前,一個人在火光的映襯下正磕著頭。易德心頭一喜,知音一樣奔過去。這兒原是個火車站,以前熱鬧得跟KTV似的,建新站后,一下就冷了大半截。不過幾乎所有的門店都還開著,像一條條茍延殘喘的老狗。獨那人燒包的地方的門店是關(guān)著的,大約他正是看了那門店已關(guān)門歇業(yè),沒人管,才敢往那兒磕頭。

  易德跟那人討好地點點頭,以示打招呼,然后往袋子里掏東西。那人已跪拜完,正專注地看著紙錢化灰,見易德攏來,很是警覺,木著臉問:你要干什么?易德笑:我也燒包,給我娘。那人說:不行!易德愣了,說:怎么不行?你不也燒了嗎?那人說:我剛給我爹燒了,這會兒你又給你娘燒,這不亂套了嗎?要燒找其他地方燒去。易德覺得好笑:這有什么亂套不亂套,你燒你的,我燒我的。那人眼睛一下圓了:說了不行就不行!易德一聽也有些火了:這地你買了?我偏要燒。這話像一把砍刀,將那人剁得一聲吼叫:那老子就看你燒。兩只手也舉起來了,像兩只肉實的豬腳。這時附近門店里的人都出來了,其中一個拍著易德的肩,湊著他耳朵說:這個脾氣暴,天氣又熱,別跟他斗,外面天大地大,哪兒不能燒包?易德沒作聲,轟了一下鼻子,轉(zhuǎn)身,走了兩步,停一下,再走,一寸寸地離遠(yuǎn)。

  天邊的霞光慢慢黯淡,路燈東一盞西一盞亮了起來,像池塘里不時冒出的水泡。易德繼續(xù)往前走。拐過一個小巷子,是一片城中村,在屋與屋的間距,有一塊菜地?fù)u晃著一汪暗綠。易德心想這是個好地方??觳降讲说兀说販侠镩L滿了油麥草,這恰好可以將冥包懸擱在上面,燒起來肯定利索。易德拿出冥包開始擺放,剛擺完祖父的,忽然后背劈來一聲干喊:偷菜賊!還沒反應(yīng)過來,后背就被兩雙手壓住,臉逼向青澀氣味濃烈的草叢。你們干什么?易德竭力反著臉,想看清來者何人。你不是偷菜的?干喊變成了存疑的厲問,大約看到了易德面前的冥包。易德大聲說什么賊啊,我給我娘燒包!壓著的手松了,是兩條面目可憎的漢子,一個說老有人偷菜,我們氣死了。易德說偷菜有這么早的嗎?老子……另一個漢子立即抓住易德新的把柄:你稱誰老子?你在人家菜地里燒包還有理了?你想把老子家的菜地當(dāng)成你祖宗的陰地嗎?你這個比偷菜還惡毒,你還不給老子滾。

  易德像甕在水里的蒼蠅,毫無方向地往前走。手機(jī)響了好一陣才猛然聽見。一看,是公司的。他媽的不會又有什么緊急事吧。是經(jīng)理打來的:今天你退了一個件?易德連忙說是的,一個老客戶,他寄東西到上海,貨到了公司,他又打電話給我說有同事剛好去上海,東西不寄了,我就給退了。經(jīng)理說你喊退就退?易德說我看他是老客戶。經(jīng)理說老客戶就不按規(guī)矩不走程序?你是經(jīng)理還是我是經(jīng)理?易德咬著嘴唇,默住。經(jīng)理說按規(guī)定罰款三百!易德張嘴想回。那頭掐了。

  捅你娘的逼!易德自說自話地罵。照理說這家公司工資還可以,兩千三,比前兩家公司都高。加上黃紅一月能拿一千四,老易五百的伙食費,供養(yǎng)一個高中生兒子綽綽有余。黃紅說趁現(xiàn)在要多攢點,以后兒子上大學(xué)要的是錢。但這狗屁公司就是容易扣錢,還扣得重,稍有差池就是一百兩百,多的五百,每月總拿不到足份。易德心里一團(tuán)亂麻,已經(jīng)完全沒心思再找地方燒包了??吹角懊媸致房诘墓战翘幱幸粔K空地,他不顧有車無車地沖過去,將冥包凌亂擺開,插上香燭,拿出祭品——超市里用盒子包裝好的一塊肉一條魚,掏出打火機(jī),先點燃香燭,再用燭火點燃冥包,再點燃鞭炮……隨著聲音的炸響,他跪了下去,木頭木腦地磕了三下,起身。

  鞭炮聲剛斷,一輛面包車就呼嘯而來,嗖地一聲,車門洞開一個大口子,五個穿制服的踢踏踢踏地奔下來,將易德團(tuán)團(tuán)圍住。

  一個頭目模樣的制服沖易德背書:同志你好,你現(xiàn)在的行為已經(jīng)違反《縣人民政府關(guān)于禁止燃放煙花爆竹的通告》的第五條第二款之規(guī)定,縣城管執(zhí)法大隊決定對你處以兩百元的罰款,請你配合我們工作。

  易德表情冰冷,目不斜視地看著眼前的那一團(tuán)火焰:冥包一個個在接力的火焰中變色、扭曲和灰化,成為一只只烏色的蝴蝶,借著汽車穿梭攪動的氣流,在半明半晦的燈光中飄飛、旋舞,最后潰散成溶入夜色的細(xì)沫。

  你聽到?jīng)]有,請交罰款!頭目聲音提高了八度,其他四個圍得更緊。

  交你媽的逼!易德像頭暴躁的獅子,一拳向頭目鑿去。

  頭目很靈活,閃過飛來的拳頭,隨即四個制服箍了攏來,將易德鉗住。

  你媽的逼,蠻猖狂啊,罵了人還想打人!頭目摳住易德的胸口,像手拉風(fēng)箱一般來回扯動。

  突然,頭目看到易德臉色紙一樣寡白,汗水如同漲潮一般遍布整個腦殼,眼神不再憤怒,而是變得離散和暗淡,像黃昏時兩口枯井散發(fā)出來的恐懼之光。

  呀,壞了,這家伙怕是發(fā)病了。頭目松開了蟹鉗一樣的手。

  經(jīng)法醫(yī)鑒定,易德全身無任何外力傷,排除了城管人員在執(zhí)法過程中毆打致死的可能。心肌梗塞是唯一的致死原因。

  處理善后事宜由分管城建工作的副縣長陸大明牽頭負(fù)責(zé)。陸大明將易德親屬和有關(guān)方面負(fù)責(zé)人召集在一起開協(xié)商會。陸大明先要人宣讀法醫(yī)鑒定書,并要易德親屬過目。然后陸大明說城管確實沒有打人,但鑒于目前社會上對城管成見較深,加之雙方可能有推搡行為,城管沒有做到完全文明執(zhí)法,再考慮死者家屬實際困難,政府還是愿意從人道主義立場出發(fā),給予易德家屬適當(dāng)經(jīng)濟(jì)補(bǔ)償。陸大明問黃紅:黃紅同志你有什么想法?黃紅哭:我只要人,我要你們還我男人!陸大明說: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易德原來和我同事,我們還是好朋友,他的去世我也十分痛心,但確實是發(fā)病而死,這是誰也沒辦法的事,說得蹩腳點,我們不能冤枉一個好人,可也不能錯怪一個壞人。陸大明轉(zhuǎn)而問老易:易伯,你說說看。老易邊抹淚邊搖頭:兒媳婦說怎么就怎么。陸大明又轉(zhuǎn)向黃紅:你別光哭,這是來跟你商量事的,你把想法亮出來。黃紅哭聲更大。陸大明端著杯子喝了口茶,手指在杯子上彈了幾彈說:你們都不說我就說了,經(jīng)過我們慎重研究,決定對易德家屬補(bǔ)償人民幣八萬元整。等下請你們在協(xié)議上簽字后領(lǐng)錢。黃紅大聲嚎啕起來:陸大明,我家的易德就這么走了哇,以后我們娘崽如何活啊……一屋子人對黃紅直呼陸大明其名很是驚詫,有些人坐不住了扭動著屁股,有些人指責(zé)黃紅要尊重領(lǐng)導(dǎo)。陸大明自己也顯得有些不大適應(yīng),皺了皺眉,但很快又將臉舒展開,他將杯子往桌上放出了一些響聲,說:人死不能復(fù)生,黃紅你也別哭了,這樣吧,我再從縣長基金里拿兩萬,你趕快將字簽了。

  錢到手后,老易和黃紅卻鬧開了。黃紅一是要老易趕快搬回老家去,現(xiàn)在家里就剩下公公和兒媳婦,別人說閑話猶自可,自己還住得不自在呢。二是十萬塊錢誰也別想得,已都替兒子存著,將來他考大學(xué)、結(jié)婚、生孩子要的是錢。兩樣老易都不依從,說房子自己是出了十萬塊錢的,憑什么要趕我走?易德生前沒盡什么孝,那賠償?shù)氖f塊也算他留下的唯一財產(chǎn),他現(xiàn)在一分錢都得不到,天理何在?黃紅說你還好意思跟孫子爭財產(chǎn)?老易說這理是一折一折講的,你先給我是理,我再給孫子也是理,天曉得你拿了錢給沒給孫子存著?兩人僵持不下,又都叫來各自親屬開會協(xié)商。黃紅叫來自己的兩個哥哥,老易叫來兩個女兒和老家的侄兒。商量了一整天,都沒分出個蛋黃蛋白,兩個女兒和黃紅哥哥還差點動起了手腳。最后,老易兩個女兒和黃紅哥哥都放出狠話,法庭上見。

  接著,雙方很快請好了律師,只等開庭。就在臨開庭的前一天,老易突然變卦,說這官司不打了。律師問為什么,老易說不為什么。付了點錢給律師,讓他走人。律師一走,老易就找黃紅談,這是他們在易德死后第一次面對面說話。這一向,兩人都是各吃各的飯,老易自己買菜做飯吃,有時做得半生不熟的。黃紅一直在外面吃。晚上睡覺,黃紅則帶著小宋回來作伴。老易本來還想著到兩個女兒家住一陣,可她們異口同聲說官司未了之前千萬不能出這個門,說不定出來就進(jìn)不去了。

  黃紅不情愿跟老易談,說要談明天到法庭上談。老易說這官司他不打了。黃紅哼一聲,心想這老家伙又在使什么歪招。老易說他明天就搬回老家去,每月出點錢要侄兒照顧,侄兒明天一早來開車來接他。那十萬塊他一分錢也不要了,舐犢之愛是母之天性,相信你不會這么沒良心。黃紅有些愕然,不敢相信。老易說,只是你得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黃紅臉上的肉輕蔑地顫了一下,心想這老家伙果然不會那么松動。黃紅沒問什么條件,只是斜了老易一眼。老易用著暗勁,一字一句說:你得答應(yīng)我——無論你今后改不改嫁,我孫子永不改姓,永遠(yuǎn)是我易家人!黃紅對這個條件顯得很是出乎意料,半天,她才說一句:……這個你放心,這點良心我還是有的,他是易德的種,鋼刀劈不開鐵錘砸不爛。

  又到中元。

  雙江灣的中元和城里的中元完全不一樣。從七月十二起,田野上、大路旁、地坪里、墳塋邊都不時會升起一堆堆汪洋恣肆的燒包柴火,伴隨著無拘無束持久炸響的鞭炮,似乎長眠于地的先人都被逐一喚醒。他們成群結(jié)伴,用節(jié)日狂歡的形式重返村口、屋場和田間地頭,看一看家園故土,會一會舊友新知,來一回久別重逢和相談甚歡,在貌似冷清的曠野制造另一種形式的溫情脈脈和熱鬧非凡。

  七月十四是燒包的最后一天,也是易德的周年忌日。老易早已買好鞭炮香燭,備好紙錢祭品,只待寫包燒包。一大早,他開始寫包。前面的包寫得很順,最后一個包是寫給易德的,他不停地醮墨濡墨,卻寫不下字。他起身走到窗口,張望良久,重新回到桌旁,終于抖抖索索地寫下“故顯考易公德大人之靈位”。然后又停筆。又一次走到窗口張望。再回到桌旁,寫下“今逢中元之期孝男易安虔備冥錢一封 上奉”。

  易安是他孫子的名字。

  寫畢,他將包一一擺放在堂屋的家神榜下方的桌子上,點上香燭,抬頭看了看家神榜。這個榜還是他做過童生的叔叔寫的,起碼已有十五年——叔叔都去世十年了。紅紙已經(jīng)泛白,且斑駁成篩。“天地國親師”左邊寫著“純孝堂上”,右邊寫著“歷代祖先”。伯伯告訴他,“純孝”是宋代先祖易延慶因孝行感天而贏得的美名。家神榜兩旁還有一副對聯(lián),也是叔叔所作——“棠棣呈華繩其祖武;螽斯衍慶垂裕后昆。”對聯(lián)有兩處紙角卷起,在微風(fēng)中顫抖翕動。他撲通一聲跪下,口里念念有詞,伏身三拜,然后有如凍僵一般緩緩站起,將冥包又一一收攏,出門而焚。

  遠(yuǎn)處已有鞭炮聲響起。天空彌漫的水氣和升騰的硝煙混合,如同一襲藍(lán)色的紗幔輕拂過來。老易顫顫巍巍地往村口走去,迷蒙中,他看到路的那一端有兩個人慢慢近來。他猛地一個激靈。

  易安!

  他差點喊出聲來,但又怕喊錯,更怕是自己的幻覺,便使勁揉著眼睛想看清楚點,可視線反而越來越模糊。

  他揉出一手背的濕潤和無數(shù)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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