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明節(jié)剛過?？諝鉂皲蹁醯模瑯淙~是濕的，地面是濕的，云是濕的。

　　蔬桐還沒起床就接到張隊長電話，讓她頂班。

　　頂班?新奇嘍，我一實習(xí)學(xué)生呢，竟能頂班。趕快起床，披掛上陣，必須的。

　　“天窗”令今天給的早上七點，接觸網(wǎng)維修。有個師傅家里出事臨時不能上架。接觸網(wǎng)工人手少，幾乎沒有備班人員。職工家都住市里，離工區(qū)遠，臨時調(diào)人肯定來不及。除了休班的，只有蔬桐等實習(xí)大學(xué)生和幾個異地單身漢住在工區(qū)。情急之下，張隊長把蔬桐派去救場。這女大學(xué)生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異，實習(xí)肯鉆肯干，不怕吃苦，腦子好使。不上架，讓她做地面應(yīng)該問題不大，有師父帶嘛，何況自己時刻盯著。

　　檢修車開了四十分鐘。鐵道線在山間穿行，又躍河飛過。這條河叫舞水河，光名字就知道它的美麗與妖嬈，如岸邊世代繁衍的苗家少女，清雅，跳脫，又頑劣。沿河有一些小村子，在河那邊，在沖積小平原上。幾戶人家，倚水而居，如處世外。絕美的南方水鄉(xiāng)原是這樣顧自安閑，遺世獨立的。

　　窗外的青山綠水，在這清翠的早晨慢慢醒過來。

　　桐花盛開，在路邊，在山野?；蚵哟胺髅?，或迎風(fēng)搖曳。潤澤。潔白。花蕊紅艷。大片大片，粉白粉白，桐花萬里丹山路啊。美就是任性!萌萌噠。

　　瘋拍!必須的!蔬桐歡呼雀躍。

　　師傅們沒這么興奮，大都在打瞌睡，或者閉目養(yǎng)神。張隊長說，他們天天看呢審美疲勞了。蔬桐“哦”一聲，知道他們其實是累的。

　　到達檢修地點，像石頭丟進水池，沉寂的檢修車立馬開了鍋。師傅們手提工具，快速有序到達自己的分區(qū)。為了工作圓滿又能高效，張隊長事先分出A、B、C、D四區(qū)，每人的工作分配到區(qū)，每個區(qū)的工作細化到具體擰螺帽還是接電線等。接觸網(wǎng)工作業(yè)有“四高”特點，高空、高壓、高速、高溫。高速就是搶時間，分秒必爭。天窗時間是固定的，必須在規(guī)定時間里把故障處理好，百分之百保證火車安全運行。

　　太陽躲在天幕后，抓一把金光鋪撒在漫天魚鱗云上。橙黃。鮮亮。閃爍。再過一會，已是紅霞滿天。

　　眨眼工夫，師傅們已爬上天梯和網(wǎng)線。一個個如飛燕凌空，輕盈懸落在十幾米高的電纜線上。不，應(yīng)該是蜘蛛俠，氣定神閑越高空如履平地。師傅們披著霞光，齊著青山。視野寬，心胸闊。太帥啦!

　　回來的路上，張隊長表揚蔬桐膽大心細，沉著冷靜又熱情洋溢，第一次上戰(zhàn)場有這樣好的成績相當不錯。停一下突然問：“蔬桐，你是不是快過生日了，慶祝一下啊。”說著努了一下窗外的桐花。同事們恍然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齊熱情起哄要給小姑娘過生日。

　　“謝謝張隊長，謝謝大哥大叔們，生日過了。”蔬桐的心一沉，被蟄到。

　　2

　　生日是蔬桐一直小心回避的話題，多年不過的。

　　爸爸是鐵路職工，早年因公受傷，下身癱瘓，在家吃勞保。媽媽沒有工作，思前想后，決定帶爸爸離開長沙回到四川農(nóng)村，跟奶奶一起生活。四川老家有二伯伯，爸爸回去后多少能得到一些照顧。最主要的，多一份親情對他來說就是多一份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氣。在農(nóng)村，種菜喂雞，生活不愁，還能賣點小錢。爸爸有奶奶看著，有二伯伯和堂姐照顧，媽媽騰出些時間外出賺錢養(yǎng)家。蔬桐寄養(yǎng)到長沙大伯伯家，空出的房子出租，可供蔬桐學(xué)費。另一方面，如果爸爸媽媽在老家，能減少些大伯伯對奶奶的牽掛。媽媽想得這樣周全，她的想法立刻得到全家人支持。只是蔬桐從此寄人籬下，遠離父母懷抱。高中以后就住學(xué)校，記憶中，自己幾乎就是一個人生活。

　　蔬桐十五歲了。好多年都沒給孩子過過生日，實在太想念，媽媽決定從四川鄉(xiāng)下回長沙看蔬桐。媽媽拎了只母雞和一桶雞蛋，還有蔬桐最喜歡吃的奶奶做的泡菜零食等，坐拖拉機進城轉(zhuǎn)火車。下雨路滑，拖拉機翻下山去，媽媽再也沒有回來。家里得到消息已經(jīng)是一星期以后的事了，好不容易順著蛋殼才找到媽媽的尸體，蛋花早被雨水沖洗得一干二凈。

　　不久，二伯伯去世，奶奶也跟著走了，爸爸身邊只剩下堂姐一個親人。堂姐嫁得近，干脆搬回老屋住，擔(dān)負起照顧爸爸的責(zé)任。堂姐大蔬桐十幾歲，蔬桐懂事起就發(fā)誓要把堂姐當親姐姐待，賺了錢先給堂姐花，以后給她養(yǎng)老。

　　接二連三的變故加上病痛折磨，爸爸老得很快。

　　爸爸殘疾的身軀早把精神也弄得殘廢了，媽媽出事后，一個一個親人離他而去。爸爸很快萎靡，身心憔悴。

　　蔬桐終于熬到畢業(yè)。鐵路系統(tǒng)照顧困難職工，給了她一個就業(yè)實習(xí)名額。實習(xí)合格可以留在鐵路工作，否則退回去另謀出路。蔬桐需要一個有穩(wěn)定收入的工作，需要快點拿到工資養(yǎng)活自己。她決定選擇就業(yè)，選擇做“鐵二代”。

　　接觸網(wǎng)工難度大，危險大，誰都不愿意，因而相對缺員。如果做接觸網(wǎng)工，得到工作的可能性很大。蔬桐決定做這項幾乎是前無古人的工作。她知道，一定會后有來者的。

　　女人申請做接觸網(wǎng)工，著實讓人嚇一大跳。每天爬上6-17米的梯子，踩在13平方毫米接觸線上，軌道車作業(yè)平臺巴掌大，男人都不敢，女人根本沒有過。蔬桐看準了這個機會，軟磨硬泡，鐵路集團最終答應(yīng)讓她留下。但能否真的留用，要看訓(xùn)練、實習(xí)的情況。考試任何不合格，都絕對不能留，那是對職工生命負責(zé)。

　　去年，侄兒蔬朗朗考上了長沙的大學(xué)。蔬桐把長沙的房子收回來，搞好衛(wèi)生，讓朗朗讀書住。堂姐不同意，說男孩子不能嬌慣，讓他住學(xué)校，苦點不怕。蔬桐說，朗朗邀同學(xué)合住也可以，有人合租也可以。住家里吃得好一點，也省一些，我回家還可以管管他。堂姐聽了，勉強同意。怕堂姐過意不去，特意加一句：你幫我照顧爸爸，我?guī)湍阏疹櫪世拾　?/p>

　　蔬桐沒打算告訴爸爸自己會做接觸網(wǎng)工，那會把他嚇死的，只說自己分在供電段。

　　3

　　蔬桐住工區(qū)的集體宿舍。工區(qū)在線路上，離最近的城市恒陽八公里，出入靠單位的交通車，一天一趟。趕不上交通車就得走路，運氣好可以搭當?shù)鼐用襁M城的摩托車或拖拉機進出。蔬桐畢竟是城市長大的，這一步步走向偏遠，心里其實沒底。那寂寞，那辛苦，不知自己能否吃得消。

　　工區(qū)是個家，家庭成員有七個人。二個剛分來的技校學(xué)生小路和牛二，三個家在外地恒陽沒住房的老同志。一個做飯的金大姐，附近村里請來的臨時工。段里介紹說，金大姐在這里做了十幾年，偶爾回家看看，是工區(qū)的老家長了。她人很好的，老大姐了，一心為工人們著想，蔬桐你去可以有個女伴。

　　工區(qū)是一棟二層樓的房子，二樓十個單間，是宿舍。一樓作生活區(qū)域和辦公區(qū)域。一個小閱覽室，全部圖書受人捐贈。一個公共娛樂室，一臺電視機，一張牌桌。上下樓梯間設(shè)有男女廁所，廁所兼浴室。沒有熱水器，用桶提水去洗。

　　主樓后面有一葉偏房，放粗笨工具和雜物。偏房旁邊，工人師傅們搭了個雞棚，金大姐養(yǎng)幾只雞婆。早上開雞籠門，晚上關(guān)。雞婆子白天滿山撒野，晚邊自己進籠，生蛋后就“咯咯咯”告訴所有人它的榮耀。這雞婆吵人，一趕嘎嘎嘎嘎?lián)淅怙w出長把遠。又不怕人，曉得你們都是它的親人不會虐待它的。天天等著屁股底下那幾個蛋做黃燦燦的蛋花湯呢，雞們也算是你們的衣食父母，不好好伺候著咋的。好吧，在這個沒鄰居的獨立王國，更深露靜或者隆冬寂寥，除了電視機，就這幾只雞是隨時能發(fā)聲的了，哪能不稀罕。

　　工區(qū)最大的好，在于俯瞰舞水河。河水清悠，對岸正好有個小村，在河灘上，是蔬桐第一次看見就心儀心動的那種安靜村落。村口一株大桐樹?！对铝睢吩疲?ldquo;季春之月，桐始華，萍始生”。春來白花花的，濃華如蓋，特別突兀。“自嘆清明在遠鄉(xiāng)，桐花覆水葛溪長。家人定是持新火，點作孤燈照洞房。”桐花開處，自有爛漫、熱烈的氣息，卻也正是想家思親之時。遙望桐花，蔬桐覺得親切而別有一番滋味，感覺桐樹生長處，那里就是家。

　　村子青山環(huán)繞，小石板路從村里蜿蜒到河邊。正有幾個少年在水邊玩石，立著的那個，黃衣翻飛。遠山近景，黃白綠的色彩，動靜結(jié)合，那是一幅畫。畫里有人們世世代代的悲歡人生。那畫像一架悠然的老爺車，載著歷史，載著人文，載著風(fēng)物，慢慢走來，再慢慢走去。又像是籠著輕紗的夢，在心里，輕輕地墜落，纏繞。想走進去，又怕驚破它。

　　看得久了，蔬桐幻想自己的父母就在那幅畫里，與她廝守，安靜生活，遠離紛擾。

　　休息的時間，蔬桐常常抱著一本文學(xué)書，對著這幅畫，靜觀，交流，遐想。

　　4

　　可接觸網(wǎng)工真不是想干就能干的活。

　　要有優(yōu)異的理論知識，過硬的技術(shù)本領(lǐng)，超強的心理素質(zhì)。還一項，嚴格的身體條件。一路過關(guān)斬將，蔬桐和其他入圍的十三個工人進入了緊張的體能訓(xùn)練，小路和牛二也在其中，還一個女職工。

　　“正規(guī)軍事訓(xùn)練”。蔬桐吐了一下舌頭，內(nèi)心卻是十分期待。

　　教官是從長沙請來的，部隊的士官長，正休長假，所以趕了他的檔期。張隊長介紹說超級優(yōu)秀，千里挑一的好手，四川人。

　　教官自我介紹說叫朱自清，引來一陣轟笑，自然是同了大作家的名。朱教官也不惱，只說課外時間你們怎么鬧都行，怎么叫也要得。“豬頭”是戰(zhàn)友們對我的“膩稱”，你們也可以用。但不要以為我現(xiàn)在說笑就會饒過你訓(xùn)練中的任何差錯，訓(xùn)練不允許任何懶惰、偷工減料、散漫。一句話：嚴格訓(xùn)練。

　　學(xué)員們高聲回答：必須的!又一陣轟笑。

　　朱教官的普通話很好，故意說點川味活躍氣氛。氣氛嚴肅緊張又活潑熱烈。是個好開頭。四川人，老鄉(xiāng)啊，嘿嘿。蔬桐默笑一下，自然多一分親切。

　　訓(xùn)練科目有長跑、負重拉練、俯臥撐、仰臥起坐、器械、攀爬等，反正是練肌肉，練靈活，練習(xí)高空行走。還要進行靈敏訓(xùn)練，耐高溫訓(xùn)練等。每一項都難，都累，都嚴格。誰都知道現(xiàn)在的苦練是為了以后的工作勝任和輕松，更是為了減少危險。

　　但堅持實在不易。

　　第一個禮拜算是熱身，主要科目是3公里長跑和仰臥起坐。第二、三個禮拜才進入初級階段，主要科目是器械、5公里跑、俯臥撐。第四周除了以上訓(xùn)練科目，又加了攀爬和負重等。還沒真正進入接觸網(wǎng)模擬系列訓(xùn)練呢，一個個累趴了，又一個個爬起來。

　　蔬桐、牛二和小路都是中等成績。小路稍微好一點。

　　“我們找朱教官開小灶吧。”蔬桐提議。

　　“還開小灶啊，大鍋飯我都吃不消?？薨?，桐姐姐救我。”

　　“小牛你個吃草的貨，牛勁哪去了。”

　　“牛勁碎一地啊，都在路上。哼。”

　　“先聯(lián)絡(luò)感情吧，做教官的愛學(xué)生，小牛乖。我們找教官玩去。”

　　朱教官溫和，沉靜。個子不大，卻很結(jié)實。訓(xùn)練一絲不茍，嚴酷到掐死他的心都有。訓(xùn)練結(jié)束后卻像個大孩子，到處撒野。爬樹，捉螃蟹，撈螺絲，做飯，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當然更多的，是被學(xué)員們邀請表演神功，必須的。

　　俯臥撐，他單手，大拇指著地，一百個。仰臥起坐，有人搬來門板，搭在水泥墩上，角度不小于30度，倒躺。數(shù)到人家都不愿意數(shù)了，他還停不下來。投擲，摔交，飛鏢，都玩過了，甚至手掌砍磚，沒一樣難得住。那射擊吧，這才是軍人本質(zhì)。怎么射呢，沒槍沒子彈的，有人別出心裁拿來一把彈弓。

　　玩不過癮，過幾天，又有人真的在附近農(nóng)民家找來一把鳥銃。放個啤酒瓶在地上，100米，打蓋子。每天晚飯后，這個遠離城市只有幾人居住從來寂寞的工區(qū)，成了樂園。

　　第一個月，除了受傷暫時退出的一個，真正考試淘汰的只一人，他實在體弱，以后不能上網(wǎng)的。

　　5

　　接觸網(wǎng)就是戰(zhàn)場，對誰都殘酷，沒練好本領(lǐng)可能被掛。為此，蔬桐吃盡了苦頭。

　　手臂、大小腿有肌肉是必須的。腰、腹的力量，身體的平衡感，都得大強度訓(xùn)練。張隊長交代過，云中飛燕可不是好玩的，為保職工安全，能上的才能上。言下之意，這批人可以淘汰，沒數(shù)量限制。兩個女生，更不勉強。訓(xùn)練歸訓(xùn)練，結(jié)果歸結(jié)果。

　　蔬桐的身體素質(zhì)肯定比男人差很多，沒肌肉啊，力量差?？伤恍判?，勢在必得的架勢。每項訓(xùn)練都不落后，請求教官開小灶訓(xùn)練也要過關(guān)。

　　別的還好。腹肌是她的軟勒，從小就腹部乏力。讀書時所有體育項目都優(yōu)良，只有仰臥起坐從來不及格。

　　二十，三十，三十五……終于可以做到三十八個了。唉，離一百個還差好遠。

　　“不急，慢慢來，已經(jīng)很大進步了。”朱教官不知什么時候站在蔬桐門口，端著杯熱水，說：“揉揉腹部，放松一下。喝杯水，我陪你走走吧。”他已經(jīng)跟張隊長申請住在工區(qū)，不回恒陽的賓館了，說干脆退掉吧，別浪費錢，住工區(qū)挺好的。

　　“練腹肌有很多種方式，不只有仰臥起坐的。平時走路睡覺，隨時可以練。”

　　“真的?求教官真?zhèn)鳌?rdquo;

　　朱自清停住腳，“你看我走路有什么特殊嗎?”

　　“氣宇軒昂。”

　　“哈哈，再看，仔細觀察。”

　　“風(fēng)流倜儻。”

　　“嚴肅。仔細觀察。鬼妹子。”

　　“抬頭挺胸。玉樹臨風(fēng)。威武不屈……”

　　朱自清抓起蔬桐的一只手，貼在自己的后腰上。蔬桐猝不及防，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到，有點異樣，收住話。

　　“你感覺啊，我的尾椎骨是往里收的，夾臀，前腹收緊。用腹式呼吸，通過胸腔，吸收新鮮空氣到腹部，再呼出來。”朱教官若無其事，自己摁住腹部，示意“肌肉收緊”，“堅持這樣走路，一是可以減輕腰部壓力，很好的保護你的腰。二是可以鍛煉小腹。還美化線條。”

　　蔬桐練了一會，覺得好累，心里悄悄罵“豬頭”。還有腹式呼吸，吸不進，也呼不出。朱自清一個一個要領(lǐng)講，蔬桐一個一個細節(jié)練，練一次在心里罵聲“豬頭”。好不容易終于練順暢了，就不再罵。再走一會，居然感覺很舒服，不覺走了好遠。

　　“回家在床上就可以練船坐。這是我取的名，就是雙腿抬起來，與地面成45度角。大小腿肌肉收緊，腹部肌肉收緊，腳尖回鉤。上半身坐起，與地面成45度角，雙手握拳平舉。整個身型像小船。這樣。堅持。”找塊路基旁邊的平地，朱自清又示范一回。蔬桐學(xué)做，他會耐心糾正她的每一個細節(jié)。嚴謹而溫和。

　　一個星期過去，蔬桐的仰臥起坐可以做到八十個，腹部不再像開始時那樣痛得難受，甚至痙攣。

　　6

　　公安局打電話說，郎郎涉嫌窩藏吸毒被抓，要蔬桐去領(lǐng)人。蔬桐一聽，頭都炸了，匆忙跟張隊長請假。已經(jīng)是下午，這會沒有交通車，蔬桐顧不得多想，拿起包就走。只有走到恒陽，坐火車回長沙。運氣還好，路上順到個摩托，那農(nóng)家哥哥好熱心，說他經(jīng)常跑這段，不是頭次搭載鐵路工人進城啦。

　　蔬桐沒怎么答話，滿腦子朗朗的事。這孩子從小調(diào)皮，不好學(xué)，生活散漫，堂姐管他不住。蔬桐建議他考長沙的學(xué)校，也是想幫堂姐管管朗朗。沒想到他這么快就出事了。

　　到了派出所才知道，朗朗的同學(xué)吸毒被抓了，供認在朗朗家玩時，偷偷在廁所吸過。這同學(xué)是一紈绔子弟，五毒俱全。吸毒的事朗朗倒是不知情，所以只被教育了一通放人。有驚無險這事過去，但蔬桐心有余悸。朗朗這個年紀，最怕交友不慎被帶壞。讓他一個人住在家里，沒人管他看來也是不行。這事還得從長計議，打個電話跟堂姐簡單商量幾句，迅速趕回工區(qū)去。

　　恒陽下車，不用想，走路回吧。天雨路滑，又饑又累。八公里呢我的媽呀，要命啊想哭。

　　“回來了，累了吧。”剛到路口，朱自清迎上來，舉著傘罩住蔬桐。取過蔬桐的行李，遞上軍用水壺和一袋面包。他說訓(xùn)練結(jié)束就直接迎出來，沿路走，不管蔬桐坐車還是走路回來都能碰見。如果進城，環(huán)境太復(fù)雜怕錯過，就在路邊等著。還雇到個拖拉機，跟司機說了半天好話。

　　“壺還熱的呢，你不會一直捂著的吧?”奇怪呢，壺他可以捂熱，可這葡萄干、豆沙面包，他怎么知道我喜歡吃?

　　“哈，我有神功……為啥子不說一聲。我，好擔(dān)心。”

　　“情況急。謝謝朱……教官。”

　　“好了嘛，你心里經(jīng)常喊我豬頭的?，F(xiàn)在只有我和你，允許你喊出來。”朱自清輕盈跳上車，把蔬桐拉上去。拖拉機上事先放了張舊椅子，用繩子固定。抹干水，讓蔬桐坐，自己站在一邊撐著傘。

　　這是條泥巴路，車開得突突直跳，顛來倒去的。司機大哥大聲說：“妹子你好福氣啊。”

　　“謝謝大哥。為什么呀。”

　　“你男朋友等你一下午，還死拉著我等半天。不曉得他跑哪里搞把椅子來給你坐。我起先以為你是個大肚子(孕婦)或者病殼子呢。蠻好奇的，么子人值得一個男人在雨里傻等半天的?”

　　“哈哈哈，大哥你失望了吧?你看見了不是我福氣，是兵哥傻氣。你自己說的。”

　　“都有都有，嘿嘿。兩個男人等你一下午。我堂客，一輩子冇這本事，嘿嘿。”

　　傻兵哥被司機大哥逗樂，笑得一口大白牙。蔬桐抬眼瞄一眼他，喝口水。辣辣甜甜，滾熱的姜糖水，好過癮。“謝謝豬頭。”蔬桐做個鬼臉，開心笑了。

　　回到工區(qū)，金大姐已經(jīng)休息。朱自清說金大姐你不用管，我來做飯燒水。金大姐也放心。自從朱教官搬到工區(qū)來住，做飯掃地，種菜喂雞，所有事情沒有他不做的，帶得小路和牛二等幾個青工也勤快許多。

　　吃完，朱自清還在收拾碗筷，蔬桐就上樓了。“謝謝你朱教官，我不幫你收拾，睡覺去了。”她這幾天心累腿累，摸不到床鋪。

　　平時，朱自清不大去蔬桐的宿舍，想是男女避諱的緣故吧。有什么話總在公共場合說，給她東西也不避旁人，大大方方。今天卻提著一桶熱水跟上來，命令說：“先別睡，泡腳。放松腿，也去寒。怕感冒。”說著抓起蔬桐的雙腳摁在水捅里。

　　“還有，系個護腰，安全些。”臨走又把一個護腰放在桌上。

　　這個男人好溫暖，細心到能揣測到蔬桐的例假。每每這時，他總在訓(xùn)練中提醒一句：例假的同志不要做這個項目，可改做別的項目。訓(xùn)練的科目有些是要避免例假的，班里有女生，一開始他就不忘提醒，說得多了大家也就習(xí)慣。很顯然，今天他又看出來了。

　　朱教官越來越體貼關(guān)心到蔬桐的生活和訓(xùn)練的各個環(huán)節(jié)，所有人都看出來了，蔬桐當然也看出來了。不用看，本來就相通，能感悟。

　　他是愛了。愛得好堅決，好深刻，在骨頭里，在肌肉里。

　　恨不得撲到他懷里大哭一頓，可是不。蔬桐習(xí)慣了精神獨處，習(xí)慣了人前熱情洋溢卻內(nèi)心頑強克制。她怕得到，因為她怕失去。她可以給人快樂，但她怕承受痛苦。她苦夠了，苦怕了。

　　7

　　喊了好久的狼，真的來了：這周進入高空訓(xùn)練和實戰(zhàn)練習(xí)。

　　接觸網(wǎng)最低六米，高的十七米。要站在鋼纜上，伸縮自如，進退自由，搶時搶點作業(yè)，真心技術(shù)活加力氣活。每項都不省心，更不省力。攀爬練習(xí)在鐵塔上進行，兩人并肩，同時訓(xùn)練。初次練習(xí)者朱教官都要親自護送上下，幾個體弱點的重點學(xué)員，更是次次護送。也就是說，一堂訓(xùn)練課結(jié)束，朱教官要上下攀爬十多次。

　　輪到蔬桐。上到三四米，有點怕。五米了，腿發(fā)抖，不敢看下面。再往上，心也顫，汗如洗。她死死地揪住鐵塔橫梁，深吸一口氣，瞇眼遠望。五月的山巒綿延無盡，長長的小路逶迤遠去。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求索?？墒墙佑|網(wǎng)那么高，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呆在這鐵塔上，頭都不敢抬，上不得，下不得，怎么求索。蔬桐急得想哭。淚花在陽光下閃亮閃亮。

　　朱自清心痛得不行，卻只在心里。他知道蔬桐想要這份工作，必須讓她吃苦。吃盡了苦，她以后就做得安全些，輕松些。跟自己當兵一個理，平時多一分刻苦，用時少一分危險。他能做的，就是小心護著，給蔬桐安全和力量。

　　朱自清靠蔬桐近點，左腿跨過去讓她靠著，騰出手圈住她的腰說：“休息一下。站穩(wěn)。深呼吸。放眼。欣賞周圍美景……嘗試松開一只手，就像在工作一樣……不急，想好了再做。我在，別怕。我是大力豬，能一只手把你拎起的。”豬頭溫柔的氣息在蔬桐耳邊吹拂，“高空中你不寂寞呢，看那邊，白花花的。你的同名花。來，往右看，沿山下來，那個村，熟悉嗎。”

　　“啊，看見了。是我們工區(qū)對面的村子?這樣看它，像睡美人，鋪展在藍天下。”

　　“看看，登高出詩人吧。哈哈，你還沒凌絕頂呢，再往上就該吟出一覽眾山小的句子啦。”

　　“去你的，豬頭又笑話我。”蔬桐話剛出去，覺出不妥，吐了下舌頭。在工作場合，他們決不親昵，包括喊昵稱等。工作歸工作，戀愛歸戀愛。

　　登高望遠，視點高了，感覺好不一樣。青山不老，舞水如練，繁華似錦。蔬桐醉了，在微風(fēng)里。“麗日當空，群山綿延，簇簇的白色花朵象一條流動的江河。仿佛世間所有的生命都應(yīng)約前來，在這剎那間，在透明如醇蜜的陽光下，同時歡呼，同時飛旋，同時幻化成無數(shù)游離浮動的光點。”蔬桐想起席慕容《桐花》里的句子，此情此景，如此契合。在書里，在眼前。心慢慢平靜下來，手腳也不再因為緊張而僵硬，靈活了許多。

　　“教官，保護。我要擺個POSS”。

　　“來吧，Ross。注意啊，Music……夜夜夢中見你，穿越重重阻隔，在夢中訴說愛將繼續(xù)。無論千山萬水，無論你在哪里，我相信愛將永不停息……松手，張開。”他配一段《我心永恒》的音樂。蔬桐發(fā)現(xiàn)肌肉男豬頭的嗓音很好，舒緩，沉穩(wěn)，飽含感情。

　　下午二點還一次高空攀爬練習(xí)，模仿高溫作業(yè)環(huán)境。幾天的連續(xù)測試表明，這個時段供電鐵塔最高溫可達52度，與夏天環(huán)境基本吻合。

　　小路和牛二躺在床上起不來。另一個女學(xué)員只爬了四米就死活不敢再上了。

　　蔬桐沒有退縮，她必須堅持這個訓(xùn)練強度。她知道，實際工作時更累，一般24小時開二次天窗，臨時搶修任務(wù)在外?，F(xiàn)在不能堅持，意味著以后絕對不能堅持。

　　有了前次的訓(xùn)練墊底，蔬桐基本克服了心理恐懼。高溫作業(yè)卻仍然是很大的挑戰(zhàn)。雖然穿了隔離服，但鐵塔滾燙的，從手到胸到腿，凡是貼到鐵塔的地方都被灼得生痛。好不容易攀爬到頂，蔬桐再無欣賞風(fēng)景的心情，只想著一定挺住，順利下去。

　　雙手灼傷，起了泡，拿筷子都費力。金大姐有經(jīng)驗，特意做的冬瓜南瓜排骨湯等，可以用勺舀。盡管如此，朱教官還是細心地照顧蔬桐吃這吃那。

　　飯剛完，朱教官搬了凳子讓蔬桐坐，遞過來一本書說：“送你的。你看書吧，我?guī)湍闾幚硪幌聜凇?rdquo;說著蹲下來，也不顧一群人看他的熱鬧，仔細給蔬桐消毒，上藥。

　　“男神啊，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席慕容的《桐花》!”

　　“他是你肚子里的蛔蟲。”

　　“蛔蟲?；紫x。ROSS!哈哈。”

　　“嗚嗚嗚，親愛的朱教官我也受傷了，要擦藥。”

　　“我也要擦。嗚嗚嗚，怎么受傷的總是我!”

　　“傷心總是難免的。哈哈。”

　　“小鮮肉我們閃開吧，讓教官安靜地做個美男子。”

　　大家起哄，嬉鬧，開心，氣氛總是熱烈而祥和。

　　晚霞在天邊擴展，越來越艷，像一場盛宴。炊煙升起來，河邊的村子熱鬧又安靜。那里有媽媽做的熱飯菜，有爸爸點的卷煙筒，有兒子的玩皮，有女兒的活潑。那是家鄉(xiāng)的味道，家的溫度，鄉(xiāng)的色調(diào)。蔬桐遠望著，心又回家了，渺茫而真切地升起一屢溫暖。

　　蔬桐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起，跟豬頭在一起的時光總是越來越想家。

　　8

　　接觸網(wǎng)工作果然難。

　　不是技術(shù)，不是體質(zhì)，更不是理論。蔬桐難在沒有自己的時間。不，是難在沒有與朱自清相處的時間。

　　一個月里，朱自清來過二次。第一次碰上蔬桐開天窗，她回來時他已經(jīng)走了，根本沒遇上。

　　朱自清了解他們這行的苦，也知道他們就是這樣。沒有正常休息，沒有正常節(jié)假日，沒有正常白天與黑夜。簡單說，晚上作業(yè)，白天睡覺是常態(tài)。長時間待令，短時間自由是常態(tài)。既要基本維護，又有意外突擊是常態(tài)。線路能定，故障不定是常態(tài)。天窗肯定，什么時間開天窗不能定是常態(tài)。

　　但他愛蔬桐，一開始就打算接納她的一切。只要自己能抽出空，他就會不顧一切地投奔到那棟樓，跋山涉水走進那偏遠的工區(qū)，看看她，她生活的點滴，哪怕是聞聞他的氣息。這是他工作之外的全部念想。遇上就呆一會，沒遇上就等著下次遇上。

　　朱自清今天休息。早早起床，料理了單位和家里的一些事，到超市買一堆東西去看蔬桐，必須的。一休息，心就飛到蔬桐身邊。那個山溝溝里孤獨存在的小工區(qū)，已經(jīng)長在他的意識里。

　　他帶著結(jié)婚報告，蔬桐簽了字就可以向部隊申請結(jié)婚。結(jié)了婚，他就可以在任何休息時間去看她和她在一起了。

　　從長沙到恒陽到工區(qū)，路程不算遠，耗時不算少，到時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蔬桐房門緊閉，正是酣睡的時候。工區(qū)靜悄悄的，都在休息。金大姐熱情迎出來，手勢很大，聲音很小，告訴他：昨天天窗開的晚上十點到十二點。本來可以回來睡幾小時的，誰知剛躺下又接到搶修任務(wù)。再下架已經(jīng)一上午過去了。中午才下來，吃了就睡了。

　　金大姐要去敲蔬桐的門，朱自清不讓。說道：“讓她休息好，不然沒法工作，身體也會垮的。”

　　“可是，你難得來一趟啊。聽說你們部隊管得很嚴。”

　　“我不要緊的。蔬桐就在我身邊呢，讓她睡，我守著就好。”

　　金大姐驚訝得不行：“可是等她睡醒，就是吃飯上班去了啊。”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是好想跟她說會話，呆一會，可是沒有辦法，她上班要緊。金大姐我?guī)湍阕鲲埲グ伞Ｎ規(guī)Я撕枚嗪贸缘慕o蔬桐和你們。”

　　“朱教官啊，實在沒見過像你這樣好的伢子咧。換了別的年輕人，談戀愛還顧及咯樣多哦。”

　　朱自清笑笑，不說話。

　　蔬桐迷糊中好象聽到外面有人說話，翻個身，又重重睡去。困吶，還睡一會。

　　鋤了菜，扯了草，喂了雞。天暗下來，小村安靜地沐著晚霞，一點點藏進暮色里。朱自清搬個凳子坐在蔬桐窗下，看遠山，看炊煙，靜聽愛人的呼吸。

　　晚上七點四十，金大姐喊吃飯了。這是專為上班人員開的飯，一般是掐著點喊的。她今天喊得早些，為的是讓朱教官能和蔬桐說會話。

　　蔬桐一激靈醒來，趕快撥個電話給爸爸。前幾天爸爸突發(fā)心梗，幸虧搶救得及時才沒出大事。爸爸才57歲，一生病痛折磨，做女兒的干著急，端一碗茶遞一杯水都不行。分身乏術(shù)啊真是不孝。

　　突然覺得自己留在湖南是不是錯了，應(yīng)該回到四川找份工作，安家落戶照顧父親的。爸爸口里說習(xí)慣了鄉(xiāng)下的生活，不肯聽蔬桐勸告住回來。蔬桐也知道，爸爸即使回了長沙，她離家太遠也照顧不了。就是住在恒陽，她的工作性質(zhì)也沒時間照顧爸爸的。但爸爸住得近點，她至少可以偶爾回家看爸爸啊。爸爸是她身上一塊肉，扯一扯就心痛不已。多虧了堂姐，她比自己這親女兒做得多，還還孝順得多，上天有眼給爸爸留下這么好的一個侄女。

　　扯一氣，爸爸在那頭故作輕松說：“操么子心嘛，那梗塞，就是交通堵車嘛，我們搞運輸?shù)脑偈煜げ贿^。偶爾堵住，血一沖開就好噠咯。自己好好工作，千萬注意安全。唉，搞電可不是好玩的。你參加工作不久，要塌實，要上進，責(zé)任重大呢。”

　　蔬桐一邊答應(yīng)“好好”，一邊急急下樓去吃飯。

　　開門卻見朱自清端著飯，提著桶熱水站在門口，笑得滿口白牙。

　　蔬桐撲過去。捶胸頓足，強掐硬咬，歇斯底里。努力的克制，強烈的相思，都在這一刻融化。

　　“你肯定來很久了。怎么不叫醒我?怎么不叫醒我?死豬頭。生氣，生氣!問題很嚴重。”

　　“以后這樣的情況多呢，我都叫醒你?那你還上不上班了。”

　　“不——上——班——臭豬頭死豬頭爛豬頭。哼——”

　　“乖，不生氣了。”

　　“堅決生氣。”

　　“我錯了寶貝，我自私。我守著你呢沒讓你守著我。”

　　“還生二分鐘。”

　　“好吧，你的鐘快點走啊，小桐花。二分鐘能把你的心捂熱了。”那次送書之后，朱自清私下里就叫她桐花。想她的時候他也讀《桐花》，字字句句打在他的心尖上，好多句子他都能背。“這樣的一個開滿了白花的下午，可以放進詩經(jīng)，可以放進楚辭，可以放進古典主義——在人類任何一段美麗的記載里，都應(yīng)該有過這樣的一個下午，這樣的一季初夏。”

　　這樣一個下午，無論如何放進他一輩子的記憶里了，放進他生命里了。

　　多好啊，在這樣的一個下午，這樣的一季初夏，他遇到這樣一個內(nèi)心憂傷卻充滿青春活力的女孩。三十年的等待，原是有一株桐花要開放在他的生命里。他的心園從此不荒涼，不寂寞。春來燦爛，春去等來年，更燦爛。朱自清感激上天賜予，十分珍惜與蔬桐的一切，相逢、相處、離別與思念。一切都是美好的。

　　“我聽見你給爸爸打電話。考慮接叔叔來長沙治療吧。我如果在長沙，早晚和中午都可以出去照顧老人家。堂姐不是想來看朗朗嘛，醫(yī)院的事請她為主，醫(yī)院外的所有事情都交給我。好不好。”

　　“那哪行。你要是有任務(wù)怎么辦。”

　　“我會拜托朋友或戰(zhàn)友的。相信我能處理好。主要是叔叔的病耽擱不得，再說他該好好檢查一次了。住院吧。”

　　“叔叔叔叔呢，可你剛才都讓我簽字了。看你叔叔到什么時候。”蔬桐白一眼，內(nèi)心溢滿了幸福。

　　“是是是，岳父大人。我有爸爸啦，我有爸爸啦，哈哈。”蔬桐沒看見過豬頭這樣孩子般天真，快樂過，又高興又辛酸，慶幸相互的遇見與愛戀。“爸爸的事，我跟他商量了再定。謝謝你豬頭。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

　　站在地坪等出發(fā)。今天的“天窗”是更換三根鋼纜260米，二個電連接，精細檢查五個分段絕緣器和分相絕緣器。天窗必須停電作業(yè)，為了搶時間、不遺漏、保證人身安全等，今天分了ABCDE五個區(qū)，各人負責(zé)自己的區(qū)域又協(xié)同作戰(zhàn)。蔬桐負責(zé)A區(qū)，檢查分相絕緣器和更換螺帽。

　　“春天雨多，螺帽容易銹死，可能擰不動。要注意安全，不能掉扳手砸到地面的人，更不能扭傷了自己的腰。”張隊長一個一個交代清楚。

　　蔬桐把鑰匙給豬頭說：“給你配了一把。你安心睡覺吧，沒人吵你的。我們回來是明天早上了。”說這話時心里充滿著酸楚和不舍。

　　“鉆在你的被子里就像擁著你。”朱自清湊在耳邊悄悄說。他沒告訴蔬桐明天早上他已經(jīng)走了，有任務(wù)。

　　“臭豬頭。難怪剛才不讓我疊被子。昨晚沒洗腳，薰死你。”

　　“當焚香。”說著，閉眼深吸。做個鬼臉。

　　兩人相視，無限默契，萬千愉悅。

　　9

　　朱自清根本沒打算在工區(qū)住，他沒時間。他必須在天亮之前趕到恒陽。他只休這一天。

　　蔬桐的檢修車出發(fā)后，他回到房間呆一會。洗衣服、洗被子，搞衛(wèi)生。裝上新買的節(jié)能臺燈。把帶來的書啊零食啊都拾掇好。特意買了支口紅，他知道蔬桐有口紅的，過期了。

　　忙完這一切，深吸一口氣。到處都有蔬桐的氣味。脫了衣服，小心鉆進被子。裹著她的氣息躺一躺，入骨的迷醉。桐花清雅，在每一個細胞里綻放。

　　枕頭下壓著《朱自清散文集》，許多地方都劃著記號。他知道蔬桐買這書，一半是因為喜歡，一半是因為作者名字。拿在手上，細心撫一撫，溫暖漫遍全身：名人啊感謝你慰我姑娘，我沾你的光了啊。讀一會，感覺佳人在側(cè)，很有紅袖填香的意味。親愛的桐花，有你真好。朱自清摩挲著書面，萬千憐愛涌上心頭，實在舍不得離開這里，離開桐花。

　　脫下貼身的白襯衣，朱自清把一枚小小彈殼做成的別針別在口袋上。襯衣平鋪在床上，用被子小心蓋好。關(guān)燈出門，早早去恒陽。

　　思念如鉛。像有根繩子，強烈拉著自己的腿，雙腳越來越邁不動。朱自清快速計算著距離與時間，一個大膽的想法噴薄而出：折回去，去檢修點。

　　他知道他們今天的檢修點，離工區(qū)近十公里。線路是封閉的，他只能走線路外的小路。職業(yè)習(xí)慣和炙烈情感，讓朱自清早把周圍幾十公里的地形都偵察過，工區(qū)的檢修路段都走到過，腦子里有一張工區(qū)檢修地圖。在意識里他必須完全知道蔬桐的位置和活動，他才塌實。蔬桐的工作性質(zhì)決定他們不可能像常人那樣廝守，自己的職業(yè)更讓人生具有無限的不確定性。他是特殊的軍人，是把腦袋提在手上的人，一有任務(wù)就突然消失。他不讓蔬桐知道這些。紀律不能說，感情也不想說。她會擔(dān)心，會害怕。命運把自己交付給這株盛開在山野的桐花。這顆二十五年前播下的種子，今天為他開放，這是前生的約定，他拗不過。從她來到自己面前，就再也不舍得讓她離開。

　　就在咫尺，隔著圍欄。厚厚的不可逾越的安全警示線，一如銀河，我在這邊，你在那邊。圍欄里，是蔬桐的人生，透過重重縫隙與她對望，相逢，相愛，相處。心若在夢就在，天地間有真愛?，F(xiàn)實很骨感，理想仍然很豐腴。

　　朱自清不聲不響找個有利的地方坐下，靜靜仰望，默默駐守。此時相見不相聞，愿做月華流照君。風(fēng)一程雨一程，我踏過千山萬水，為你而來。水一更雪一更，我穿過三十年懵懂的年輪，為今夜而來。

　　蔬桐斜掛在高壓線上，擰著身子作業(yè)。身體隨著用力一扭一扭的。山高霧重，彎月低眉，漏斷人靜。地面與高空的燈光交織，投射在天幕上，相映成趣。好美妙的畫。“缺月掛疏桐”，哈，現(xiàn)成的詩，現(xiàn)成的景，快門欽動，喀嚓喀嚓。

　　到底是累了，不小心打了盹。醒來已經(jīng)四點多，檢修點一片漆黑，蔬桐他們工作結(jié)束已經(jīng)回去了。朱自清后悔自己睡去，之前的圖畫已經(jīng)落幕，寂寥的舞臺人去樓空，唯有樓下的觀眾孤鴻只影。

　　連忙收拾起相機與心情趕路，一路小跑去恒陽。

　　蔬桐滿懷喜悅開門進來，被子鋪展得平整無皺，卻不見了豬頭。失望之余驚喜連連，房間里到處是豬頭的痕跡。

　　他一定還會留下點什么的。豬頭是精致整潔的軍人，被子沒疊，肯定搞鬼。哈哈，襯衣!帶著豬頭的體溫，帶著豬頭的氣息，帶著豬頭特有的幽默與情致。蔬桐鉆進去，著一件愛的禪衣，閉眼做一回甜蜜的夢。

　　以后的日子她常穿著這件襯衣睡覺。有時摘回一朵桐花，別在袖口。有時揀一顆紅豆，或者一顆花紋似云山如霧罩的小石子。只要是她喜歡的，都往襯衣上縫。

　　豬頭再來，即使不睡覺，也要穿一會。各自都把自己喜歡的，或者對方喜歡的小玩意、小物件縫在襯衣上。日子一久，渾身珠翠，滿目琳瑯。

　　朱自清擁著蔬桐說：桐花，我們的戰(zhàn)袍，它能為愛情遮擋風(fēng)雨，保愛情鮮活不腐。傳家寶啊珍藏好，留給我們的后代，哈哈。這些是后話。

　　10

　　幾年前，在河西的梅湖邊，朱自清準備過一處婚房。那里環(huán)境幽雅閑靜，是煲熬愛情和過一份清雅生活的好地方。一直沒有上心找女友，房子空著，朱自清休假的時候偶爾去住幾天?？赡遣皇羌?，是房子。越住越空虛，渴望被溫暖，被填滿。三十出頭了，不想戀愛和成家，那是瞎說。

　　終于蔬桐來了，暴風(fēng)驟雨般砸進他的心里，生活由此變得生機盎然充滿希望。他接納了愛情，擁抱了愛情。

　　日子就這么在等待相思錯過中過去了一月又一月。結(jié)婚報告批下來，他們的愛情迅速而堅強地成熟，歡樂走進了婚姻。乘著結(jié)婚，把岳父接回長沙住。喜事辦完就送他去醫(yī)院治療，必須的。堂姐也接來，帶她在長沙玩玩，看看，陪陪朗朗。這里就是她在長沙的家，可以隨時來去。

　　朱自清不聲不響在駐地附近又租一處房，裝修一下，添了些家具。他想好了，上班的時候他們住租房，隔得近，方便隨時照顧老人。休假的時候帶老人住梅湖去。他們在長沙沒親戚，兩邊住一住走動一下，散散心，對老爸養(yǎng)病有好處。老人口里說住鄉(xiāng)下習(xí)慣了，其實一半是借口，一半是沒條件跟蔬桐住在一起。哪個父母不想兒女，何況老人。結(jié)婚真好啊，不但有了愛人，還有了老爸。

　　爸爸，好奢侈的稱呼。朱自清已經(jīng)沒有了父母。

　　他的父母都是軍人，在一次執(zhí)行山洪救援任務(wù)中，拼死搶救被困群眾而罹難。媽媽去追一個被洪水沖走的老人，爸爸怕媽媽體力不支去追她。不幸一股洪流奔襲而來，把爸爸媽媽雙雙卷入水底，沖下深潭。一灘被救的群眾呼天搶地，呼喊“解放軍”的名字，爸爸媽媽卻從此再也聽不見了。

　　這是朱自清遲遲不談戀愛不結(jié)婚的原因之一。他是軍人，戰(zhàn)斗在最隱秘最殘酷的第一線。他不怕任何困難，不怕任何辛苦。他只怕重蹈覆轍，怕連累愛人，怕給不了家人完整的愛，甚至生命。

　　但是愛情突然來了，毫無征兆，毫無余地，堅硬而溫柔地席卷他的生命，回避不了，不能回避。或許命運在強大的愛情面前能逆襲，或許生命在強大的愛情面前會長青?；蛟S顧慮只是他的擔(dān)憂，戰(zhàn)友們大都有家有后有完整的人生。他跌落了，深深陷入愛情的旋渦，被淹沒，被包裹，被擊得粉碎。愛從他的骨頭里長出來，很快遍布全身每個細胞。他是蔬桐的，蔬桐是他的。

　　蔬桐爸爸住院半月，鬧著要出院。他說這種病一時間治不好，浪費錢。朱自清扭不過，只好答應(yīng)再住一周出院。他建議朗朗也住家里來。朗朗跟爺爺在一起到底是個約束，朱自清也好跟他交朋友，管管他。更主要的，家里人多熱鬧，老人不寂寞。

　　一切商量妥當，堂姐放心回去了。朱自清找了遠房親戚吳姐來照顧蔬桐爸爸。下班時間，他全部用來精心照顧老人。

　　“爸，朗朗以后就跟我們一起兩邊家里住。您的房子嘛，還是建議租出去，空著也浪費了。租金都由爸管。”

　　蔬桐爸爸笑著說：“如今我不勞而獲，坐享其成哦。我這廢人，又廢物利用嘍。”

　　朱自清知道老人高興，雖然他不是在意錢，但他能管管房子和朗朗，多少會讓他覺得自己還有用。對他人有用和被需要，最能讓老人覺得人生有意義。

　　蔬桐一月回來兩趟，每次24小時。盡管與爸爸和豬頭相處的時間很少，但三個人都覺得很幸福很滿足。能看見女兒，有這么好的女婿，爸爸心情開朗了許多。女兒托付給自清，他放心。滿足了滿足了，就死都值得。

　　“豬頭，有你真好。我又有家了。”蔬桐感激豬頭，為她和她的家做這么多。

　　“我也一樣，有家了。真好真好，小桐花。”朱自清由衷幸福。

　　“等我以后老了，就換長白班，天天給你做飯，給你洗衣服。現(xiàn)在不好意思換嘍。”

　　“哈哈，還是我做飯洗衣吧，你在我心里不會老。再說，你還得留時間幫我生孩子呢。”

　　“去你的生孩子，好遙遠的事呢。也不知道等到哪時我能跟你一起逛逛街看看電影就滿足啦。八十歲我也要跟你手拉手。嘻嘻。”

　　“主要是要能一起吃飯睡覺啊寶貝。哈哈。”

　　蔬桐不說話了。是真的，一起吃飯和睡覺對于他們是奢望?？墒?，真的想啊，老這么牽腸掛肚的哪天是個頭。何況還有個癱瘓的爸。

　　“都會好的，我們的日子還長得很呢。乖乖回去吧。”

　　“偏不回去，還要呆一會。”

　　“等下張士官，會來照顧爸的。放心走吧，我送你。”

　　“啊?你送我到哪?”

　　“到恒陽。”

　　“到恒陽!你再坐車回來?”

　　“是的。陪你坐車啊只能這樣了。小桐花，對不起。我……”

　　朱自清像想說什么，欲言又止。

　　“好啦，知道你們管得嚴啦沒事的。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謝謝豬頭。”

　　蔬桐爸爸極力慫恿朱自清去送。孩子們在一起的時間少之又少，還要顧及他這個半死不活的人，是拖累了。把自己占有的這些時間快點還給孩子們吧，他們快樂，才是父母真正的幸福。

　　每一次相見都是盛宴，每一秒相處都是瑰寶。以后他們盡量算好時間坐火車接送，這是他們的時刻表里最可能找到的交集時段。

　　“我打了電話請摩托大哥來接你。坐車要抓穩(wěn)，注意腳，別陷到輪子里。”

　　“知道啦!都說一百遍了，像個老婆婆。豬頭，我現(xiàn)在就開始想你了。”

　　“蔬桐同學(xué)，集中精力，開始訓(xùn)練。立正，向后轉(zhuǎn)，齊步走。”

　　說完，豬頭很干脆轉(zhuǎn)身回去。蔬桐也不回頭，其實她知道豬頭背上長著眼睛，一直黏在她的身上。

　　蔬桐心不在焉跟摩托大哥聊著，并不急著上車，眼睛瞟著豬頭離開的方向。又不敢直接看，她怕看見豬頭離開。摩托大哥習(xí)慣了蔬桐磨磨蹭蹭，知道她心里舍不得男人，也不急也不催。

　　豬頭閃在茅草后邊等蔬桐先走，每次看她依依不舍的，知道她相思泛濫。自己何嘗不是一樣，總想跟她多呆幾分鐘。古人說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飛絮，氣若游絲”，那是深閨女子的神情恍惚。朱自清不一樣，愛情很明確，如火一樣熊熊燃燒，渾身滾燙。猛跑回來，緊抱蔬桐。溫存一會放開她，叮囑摩托大哥注意安全，毅然跑開了。

　　時間到了極限，兩人都得往回趕。

　　11

　　吳姐打好幾次電話都沒人接。她知道蔬桐肯定在上班，沒帶電話。正急得發(fā)跳，突然想起蔬桐說過有急事打張隊長電話。吳姐啪啪啪撥過去，話說得很急，張隊長聽明白了：蔬桐爸爸出了事，生死未卜。

　　張隊長一邊安排檢修車送蔬桐回去，一邊用對講機跟蔬桐說：“把你手上那個螺帽換下來，型號不符。”等蔬桐安全到達地面，張隊長才告訴她：“回去一趟吧，你爸病了。這里你不用管，我找人替你。爸爸治病要緊，有事打電話回來。”又派了牛二陪她。路上牛二和司機大哥隔山隔水說些病啊死的話題，蔬桐全沒在意，心思只在爸爸身上。肯定是爸爸心梗又犯了，盡管心里有準備，但還是很擔(dān)心。

　　豬頭，豬頭你要在家多好啊，你在哪執(zhí)行任務(wù)啊?你知道嗎，爸爸病了啊，很危險。唉，唉。

　　打吳姐電話，她半天沒說清，很緊張地解釋說，叔叔想去自己的老房子看看。我只離開一下，出去打聽公交線路和的士，回來就發(fā)現(xiàn)叔叔跌倒在床邊。蔬桐一聽更急了，摔跤對于心臟病人來說很致命。

　　吳姐停不住，抓著手機哭。張士官示意吳姐別說這些，現(xiàn)在不是說責(zé)任的時候。他接過電話跟蔬桐說，嫂子你別著急，我已把叔叔送到醫(yī)院了，我也會保持跟朱士官長取得聯(lián)系?，F(xiàn)在醫(yī)術(shù)高，別太擔(dān)心。張士官語氣平和，平穩(wěn)，平靜，蔬桐稍稍安心了點，迷迷糊糊打瞌睡。

　　牛二和司機對視一下，不做聲了。這向單位備戰(zhàn)春運，搶修任務(wù)重，天天有加班，累啊。讓她好好睡一會吧，說不定接下來幾天會更累呢。張隊長跟他們交代說，蔬桐爸爸情況十分不妙，說不定就今天的事，要他們切實照顧好蔬桐。他們剛才說那些病啊死的話，是給蔬桐鋪墊，讓她不至于覺得太突然而受不了。

　　趕到長沙，爸爸已經(jīng)進了ICU。蔬桐拿著病危通知書兩眼發(fā)黑。張士官上前撐著她，扶她坐到椅子上。說：“姐，你別慌，先休息會。有事我會幫你處理的。”蔬桐知道他跟豬頭是生死兄弟，多次搭檔。“我會全力替朱兄照顧叔叔的，他跟我說過，叔叔有我們兩個兒子呢。我記著的。朱士官長執(zhí)行任務(wù)期間，部隊指派了我做朱家的聯(lián)絡(luò)人。他早備過一份聯(lián)系電話給我，我們單位和叔叔原單位我都通知了。叔叔單位馬上來人，我們這邊暫時派我守護。”

　　蔬桐緊張地守在門口，期待奇跡出現(xiàn)。時間真慢啊，像過了一個世紀。蔬桐滿腦子爸爸上次催她快點回單位的樣子，他說過的話。爸爸說那些話，是有征兆的!是她忽視了，今天才意識到爸爸當時是有離開的意思了。天哪，爸爸是有意的!想到這，蔬桐更加緊張，不斷說“完了完了。”

　　奇跡當然沒有發(fā)生，爸爸走了。

　　朱自清電話還是聯(lián)系不上，沒能趕回來，后事都是爸爸單位和張士官在料理。張士官替朱自清送的大花圈擺放在靈堂中央，落款“婿朱自清”。事后，張士官向部隊申請了親人撫恤和禮遇。

　　清理遺物時，蔬桐發(fā)現(xiàn)爸爸在手機里寫了好長一段遺書。大概意思是：這輩子滿足了，你媽媽是最好的妻子，你是最好的女兒，你堂姐是最好的侄女。爸爸答應(yīng)住院，其實不是為了治病，那病治不好的。爸爸一是讓你盡孝，免得你后半生自責(zé)。一是想好好考察一下女婿啊，哈哈。爸爸徹底放心了，自清是不可多得的好孩子。爸爸太高興了，急著去告訴你媽媽呢，所以走了。你不要哭，不要難受，爸爸媽媽高興你就該高興。爸爸媽媽會在不遠的地方看著你，守著你們的。又交代一些后事。房子她跟堂姐一人一半產(chǎn)權(quán)，教育好朗朗，當他是自己的兒子。自清是全心對你，點點滴滴都為你想為你做。爸爸不在了，好好跟他過日子，全心全意對他。多關(guān)心他愛護他，這孩子比你還苦。不要責(zé)怪小吳，是爸爸故意支使她出去的。云云。

　　蔬桐天天讀爸爸的遺書，就像爸爸發(fā)給她短信。她在手機里寫，一件一件，逐條都回他。父女難得這樣安靜地聊天，聊前世，聊今生，聊未來。日子一天天過去，心情慢慢平復(fù)。

　　12

　　豬頭總也不回來，蔬桐沒法跟他聯(lián)系。自清交代過，他的工作，任何時候都不能說，不能問。那靜靜等吧，等吧。

　　假期還沒滿，蔬桐收拾好東西準備回工區(qū)去。呆著也是呆著，先上班吧，把假攢著給豬頭。

　　臨走蔬桐滿屋子找東西，找最有紀念意義的物品帶回去。她要把爸爸和爸爸喜歡的豬頭都帶在身邊。爸爸的遺物全帶走，尤其是手機揣在胸口。豬頭的東西呢，帶什么好?得找個什么回去別在戰(zhàn)衣上，貼著自己睡覺才塌實。

　　照片!找張豬頭的照片回去天天看。蔬桐想起了相機。這一翻看蔬桐驚呆了：相機里一大堆她的工作照，架上的架下的，白天的晚上的。仔細看，是不同時間不同地點拍的。什么情況啊這是?難道她工作的時候他陪著……老天!守通宵!她工作的時候她一直守在附近!這個豬頭。蔬桐感動得心碎一地。

　　“爸，還是您眼睛亮，你看準了。這個豬頭，朱自清，怎么這么好。女兒好幸福。你告訴媽媽放心吧。謝謝你們。”爸爸在的時候總是牽腸掛肚，擔(dān)心這擔(dān)心那的?，F(xiàn)在爸爸去了，蔬桐反而覺得真正跟爸爸在一起了。安安靜靜呆著，天天陪，時時陪。自己也不再孤單，時刻可以跟爸爸說話。

　　“我上班了啊，爸您一個人呆會，沒事就去那個村子?？匆姏]，村口有桐樹，那是我們家的樹啊哈哈。您說在不遠的地方看著我，就是那好不好?我第一眼看它就覺得親切，像家一樣，我娘肯定也在那。”

　　“爸，我回來了。今天我第一個完成任務(wù)。哎，那么高不怕，女兒英雄著呢習(xí)慣了。”

　　“爸您看，今天挖到一棵蘭啊，是春劍。我好好養(yǎng)著，等它開花了給您聞香。”

　　“爸，蘭忘記澆水啦，您也不提醒我。”

　　“春運”開始了，這是鐵路打大仗的時候。每個單位，每個部門都處于高度緊張狀態(tài)。蔬桐也一樣。加班越來越多，不是上班就是睡覺。日子連成一串，上班睡覺，睡覺上班，沒有白天黑夜，沒有今天明天。這讓她想起豬頭教的“腹式呼吸”：深深吸，慢慢呼；吸，呼；吸，呼……每一次呼都連著吸，每一次吸都連著呼……

　　總在工作完了下到地面的那一刻強烈想念豬頭。

　　他遇到怎樣的情況了不能跟單位聯(lián)系?蔬桐相信豬頭能解除困難回到她的身邊。豬頭一身的本事，沉著冷靜，膽大心細，經(jīng)驗豐富。何況現(xiàn)在科技發(fā)達，部隊肯定對他有多種保護。他不會有事的。最主要的，蔬桐相信豬頭把自己當成了他的未來的一切，他一定會全力要自己的未來的。正想著，張士官打來電話說：“朱士官長失聯(lián)這樣的事情常有。為了保密，他們經(jīng)常是單獨執(zhí)行任務(wù)。危險過去，他們會主動聯(lián)系的。也不排除意外，軍人嘛。你懂的。”

　　是的，明白愛的那一刻，蔬桐就同樣明白一個軍人的紀律與使命。他們的愛，必定要更多付出。

　　蔬桐很淡定，不管豬頭在哪，都在她心里。很近。

　　四月將盡，林花正紅。帶著豬頭的相機在山間流連，她要為他留下最美的季節(jié)，把自己對于這個世界的美的體驗匯聚在他的相機里。她過河去，走進那個溫暖如家的村子。去近看，去觸摸，去感受，去融匯。

　　仰躺在大桐樹下，藍天鋪展，白云如絮，舞水游弋。席慕容說：五月的山巒終于動容，將我無限溫柔地擁入懷中。又想起一首花間詞：滿宮明月梨花白，故人萬里關(guān)山隔。金雁一雙飛，淚痕沾繡衣。小園芳草綠，家住越溪曲。楊柳色依依，燕歸君不歸。社前雙燕，春夢關(guān)情?；渥犹?，香銷成淚。夢長君自知。蔬桐遐想一氣，在清風(fēng)中安然入睡。

　　桐花一面盛開如錦，一面不停紛紛飄落，如雪花翻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