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王躍文 時間 : 2017-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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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旦升先生的長篇小說《白吟浪》自《芙蓉》雜志首度發(fā)表,再到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迄今已十幾個年頭。重讀這部小說,依然感覺這是一部氣勢恢宏、色彩斑斕的多聲部詩畫交響樂。小說從清末敘說到民國,是一部南洞庭的墾殖史、繁衍史。其厚重的史詩氣質(zhì)、神奇的自然生態(tài)描摹、鮮活的人物造像,以及于傳奇故事中展示的人在生與死、愛與恨、正與邪之間的纏搏進退、癡迷與覺悟,大自然的慷慨與殘忍、生命的絢爛與凋謝,都令人目觸而心驚。這部小說最值得稱道的是其敘事方式的狂野奔放和天真爛漫,這種文學風格不能完全歸結(jié)于作家對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膜拜。細讀《白吟浪》,我們會發(fā)現(xiàn)作家筆下的文字,不管是神秘詭奇的,或華麗絢爛的,或唯美浪漫的,呈現(xiàn)的其實都是生活原色。實際上,任何藝術(shù)手法都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作家面壁臆想出來的,它都來源于土地,來源于生活,來源于人民。這是顛撲不破的藝術(shù)規(guī)律。
“走,到洞庭湖吃白米飯去!”一句口頭禪使得南洞庭那些原本如處女般寧靜的荒洲慢慢被喚醒,由許青山開始,圍堤造田,墾種漁獵,善相田用犁的“腿夫子”,赤手空拳下洞庭呼腳魚的好漢,財主、宿儒、秀才、術(shù)士、裁縫、郎中、賭徒、娼妓,一時聚集白吟浪,個個身手不凡,多少都有些神魔鬼道。許青山命運多舛,卻命大福大;邊姑娘身體碩壯,面目丑陋,精力旺盛,生育能力極強;曹二鵬見多識廣,能事善斷,在江湖上威名遠揚;夏菊秋勤勞忠誠,粗細農(nóng)活樣樣在行;孫三老倌性情落拓,一手破魚絕技;銀碗姐不但慣用徒手破魚,且掌有腌魚的獨門訣竅;賭神陳波兒有一雙“破瓷眼”,禾吉在冰雪湖水中服砒霜為袁枚庭撐卡,全身滲出血滴成一匹“汗血寶馬”。這些人物或天生異稟,或身懷絕技,亦幻亦真,都有著濃郁的傳奇色彩。小說多用奇絕之筆刻畫人物,三教九流各有面目。這是中國古典文學的傳統(tǒng),符合民間審美習慣。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并不止于寫出他們的神奇,更著力寫出他們真實而深刻的生命體驗,燭照出他們身上的普遍人性。比如陳波兒對娘親的孝,曹二鵬對主人的忠,禾吉的拼命三郎作派,等等,雖是往極致處寫,卻并未脫離生活的真實。
不僅寫人物,《白吟浪》中寫湖波山色,風云雨電,也都仿佛有生命,能通靈。許青山三次大難,遭遇白馬精、白龍吊水和鰲魚翻身,并不是憑空虛構(gòu)的怪力亂神,而是真實發(fā)生的自然災(zāi)害。作家并未有意對流沙、龍卷風和洪災(zāi)做神話化式描寫,而是忠實于民間對自然災(zāi)害的認知。這種源自初民蒙昧狀態(tài)的原始審美,有著天然的魔幻色彩。作家這樣描寫自然災(zāi)害并不是故弄玄虛制造奇幻,恰恰是對生活、對民間的尊重。當然,作家藉此收獲了奇妙的藝術(shù)效果。比如,小說描寫商船遭遇白馬精:“突然,一匹大白馬從草地上昂首奮蹄直奔過來,一蹄踢到了父親那條船的船邊上,白馬長長的嘴插進滿載白米的船艙,大口大口地吃著白米……父親的船邊朝側(cè)面一偏,流沙就灌了進去,頃刻之間笨重的商船就往下沉。”船只不慎開進了大面積的流沙,流沙之上又幻顯出海市蜃樓,這種恐怖的場面就是千百年來流傳在洞庭湖地區(qū)白馬精的傳說。
《白吟浪》敘事筆法的狂野奔放和天真爛漫,也是向生活本身、向民間文學致敬的結(jié)果。洞庭湖是荷花的天堂,小說中對荷花的描寫亦真亦幻,令人心旌飄搖。小說寫許青山內(nèi)當家邊姑娘看到荷花開到了廚房的水缸里,大為歡喜而視為吉兆,管家曹二鵬卻知大事不妙,急令許家馬上搬家。這是自古流傳在洞庭湖地區(qū)柳毅傳書故事里的情節(jié)。作家將民間故事融入小說同真實生活混同講述,同樣是對先民眼中真幻莫辨的鄉(xiāng)村生活圖景的再現(xiàn)。小說描寫荷花的文字隨處可見,皆十分傳神。比如:“河水往上漲。水漲到堤坡上,荷花便涌到了堤坡上。水漲到堤坎上,荷花便擠到堤坎上。水上岸上,遠遠近近,到處都是擠著的荷花,到處都是堆著的荷花,到處都是漫著的荷花。”碧荷連天是洞庭湖常見的真實景象,但河水不是一日漲起來的,荷花也不是一日開起來的,作家把漲水和荷花蔓生的過程壓縮成快鏡頭,便有了荷花逐水飛長的魔幻效果。
洞庭湖是魚米之鄉(xiāng),魚和米到了作家筆下皆成精靈。這與其說是藝術(shù)手法,不如說這是作家抒發(fā)了洞庭湖區(qū)人們對土地和土地恩澤的深厚情感。小說寫許青山和夏菊秋同賞禾花,可謂神來之筆:“他們齊齊雙跪在水田邊,一雙雙充滿渴望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淡黃淺綠的禾花和銀片般的米囊。張開了,一片米囊張開了……細如塵粉般的禾花竟有萬種柔情脈脈含情地斜睇著她們胸脯的米囊。一頭扎進那悄然翕開的米囊里面后,便倏地關(guān)閉了,禾穗上少了一朵禾花,天地間多了一粒灌了漿的稻籽。”只有對土地和糧食滿懷深情的人,才能寫下如此動人文字,筆下的禾花和米囊才會像天國仙君。洪水暴發(fā),許家最肥沃的落金垸子潰堤,近五百畝即將收割的嘉禾盡入澤國,重新振作起來的許家再度陷入絕境。哪知道幾個月之后洪水散去,“近五百畝粒粒如金的早谷子養(yǎng)了整整一圍子的鯽魚。”夏菊秋說這不是幾千擔早谷,不是一圍子鯽魚,而是一圍子的銀花邊!這近乎天顯神跡的描寫,實則也是洞庭湖區(qū)水唱魚歡的真實寫照,作家的夸張有著扎實的生活根基。
曹旦升先生是洞庭湖一往情深的歌者,不用說那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令后世柔腸千結(jié)的人間故事,就連那里的湖泊、田疇、荷花、草甸、飛鳥、牲口、魚鱉以及蛇,都被他寫得詩性充盈。他筆下的洞庭湖好比威力無邊的神,能叫萬物毀滅,又叫萬物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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