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孔志勇 時間 : 2017-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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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節(jié),我回鄉(xiāng)給母親掃墓。
一場小雨,并不影響上午掃墓,空氣清爽極了。
下午就和幾個兒時玩伴打撲克,一直玩到凌晨兩點,手氣一直背。到這個時段,我不由長嘆,無奈地宣布散場,他們也以“我倒希望你能回本,但你手氣太差”的義氣,微笑著把撲克牌放下。
到這個點,已毫無睡意,上得床來,滿腦子胡思亂想,依然是牌桌上的幾張人臉在晃。偶爾思維會離開,想想明天的早餐,想想欲望或者其他。我有高血壓,妻子多次警告我不可熬夜玩牌,此時只覺得太陽穴發(fā)脹,膀胱一會兒一陣尿意,半小時之內上了兩次廁所。去廁所我沒開燈,頭腦出奇清醒地在房子間穿梭;從廁所出來,索性到陽臺上,拖了張椅子坐下。
鄉(xiāng)村的春夜,蛙鳴陣陣,遠處偶爾傳來狗吠,田野間有幾盞燈在晃動,那是照泥鰍的人在忙活。沒有月光,鄉(xiāng)村依然明亮。我在椅子上微微俯仰了幾下,把手機打開,搜出一篇情色文字來看。
這是一篇寫在泰國普吉島旅行的艷遇文章,寫得細膩旖旎,甚至可以用瘋狂來形容。像我這樣的年紀,已好久不對文字起反應了,但這文章竟讓我感到了亢奮。
忽地鄰居家的狗叫起來,繼而聽到人的腳步聲。
屋場前有一口池塘,有幾丘農田,農田還沒有翻耕,灌滿了水,晃這詭異的光。我以為是捉泥鰍的人經過我家樓下,繼而卻知道不是,來人沒有帶燈光,在我家的禾坪上停下了腳步。他獨自一人在嘀咕著什么,含糊不清。
他是三俫,我的兒時玩伴。而今,他是一個游蕩在鄉(xiāng)間的幽魂。
昨天回來,我在馬路邊的商店旁碰到他,商店里有好幾桌人打牌。他滿臉胡茬,蹲在地上抽煙,一面抽煙一面與旁邊虛擬的某個人笑瞇瞇說話。
我經過他身旁,說:“三俫,還認得我不?”
他笑笑,說:“認得,你是阿猛。”
說著,站起來,褲檔的扣子沒扣好,耷拉的男根似是而非地要露出來。他有點畏縮著向我伸出手:“有煙不?”我忙掏出褲兜里的半包煙,都給了他。他接過煙,沒有說謝謝,又蹲下,把原來的半截煙丟了,抽上了我的煙,又繼續(xù)跟那個虛擬的人柔聲細語。
他夜晚造訪,是因為我白天給了他半包煙的恩惠么。我站起來,想喊他,走到陽臺欄桿邊又打消了念頭。他已不是過去的三俫,只是記得我的名字,若要他把我當他腦子里虛擬的人物一樣對待,恐怕是徒勞。我要是驀然喊他,也許會嚇著他。他曾和我一樣,是調皮的膽小鬼。
我重新坐下,點燃一支煙。
一片蛙鳴,清風滑入我的衣襟,童年往事就一一浮現(xiàn)了出來。
這些往事,是依附于童貞的悖論。
三俫有三兄弟,他排行第三。大哥是個斜視眼,二哥是個歪脖子,他卻英俊又聰明。他有極豐富的想象力,能對我編排出“八個連長,八匹白馬,每人手持雙槍,打得日本鬼子鬼哭狼嚎”的神奇故事;那時候,所有的連長在我們心中都是超級英雄,司令可沒有連長拉風。
三俫比我大兩歲,在學校里比我高一個年級,和我的堂叔阿忠一個班,我們常一起上山砍柴放牛,下塘嬉戲摸魚。阿忠患過小兒麻痹癥,是個“掰子”(瘸子),走路就像大猩猩。阿忠雙手力大無窮,頭腦又特“奸猾”,是真正的孩子王。
我跟屁蟲一樣跟在他們后面,就免遭了其他孩子的欺侮,并為虎作倀、落井下石地欺侮過許多人。當然,阿忠和三俫私下里也欺侮我。我永遠記得阿忠把我打翻在地,一屁股坐我臉上,放的那個臭屁,足夠熏翻一頭牛。三俫比阿忠善良,和我玩自制的紙牌游戲,他從不在玩牌的過程中以大欺?。徽l要是玩輸了,就從灌木條上撕下一線皮來,把誰的包皮扎緊,打個死結,等要撒尿了,既不敢用刀子割,也不敢用火燒,只能慢慢往下捋,捋得生痛,憋尿憋得嗷嗷叫。所以,我不到十歲,包皮就上翻了,翻上來,皺巴巴的,很丑。
我們和阿忠一起撒尿,一度好自卑,因為阿忠沒有包皮上翻。阿忠洋洋得意地拋出奇怪的理論:“翻皮的×一夜,不如包皮的×一下。”我們的方言里,“夜”和“下”押韻,都押“à”韻。這樣的話從阿忠嘴里說出來,既下流又充滿了誘惑,但給了我沉悶的打擊。
我們的學校,在村的中心地帶,人口稠密,孩子眾多。學校四周,是大片油茶林,油茶林里種了黃花菜。學校都是蓋瓦平房,向東邊呈一個“凹”字形,東面是一堵圍墻,西面的房子是大禮堂和供銷社的商店。所有墻的下半截都是夯筑的,上半截是土磚。夯筑的墻結實,被孩子們掏出一個個槍眼洞,方便了老鼠大白天竄到課堂上來。老鼠一來,女同學尖叫,女老師也花容失色,男同學乘機大鬧天宮。
混亂中,三俫摸過女老師的屁股。
我的阿忠叔叔更不用說,直接就把某個女同學摁倒了,親一個。
我被他們說得心癢癢,然而自始至終不敢有什么行動,特怕父親的巴掌和皮帶,即使我成績好,無論誰向他告狀,他揍我就不把我當人。
我常見到男老師拎著阿忠到國旗旗桿下罰站,他懸在老師手里就像只蛤蟆,站的樣子也很滑稽,那羅圈得變形的雙腿根本站不了多久,但他卻毫不畏懼,還笑個不停。
阿忠的笑一直就是奸笑,三俫的笑卻讓人相信是世上最誠實的笑容,他摸老師屁股,老師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學校的大禮堂,是村里(那時叫大隊部)開大會批斗人的地方。什么懶鬼,扒子手,反動權威,投機倒把分子……等等,通通在禮堂的舞臺上接受專政。村里有個獸醫(yī)長得很胖,不知誰說了:“他這么胖,肯定偷吃了上面分配下來的鹿茸啦!”至于上面真的有沒有鹿茸,誰都不知道,也沒誰想一個獸醫(yī)要鹿茸合不合理,反正大冬天的他被捆過來跪在舞臺上批斗了,臺下黑壓壓一整村的人都來了。獸醫(yī)的申辯是無效的,人們還強迫他那瘦得只剩下骨頭的老婆拎了一桶水,拿著勺子舀一勺子水從他頭上淋下去,淋一勺子水就問一句:“死老倌,你偷吃了鹿茸怎么不給我吃一點?”一面問,一面淚漣漣。
我們對這樣的事沒有絲毫同情心,只覺得好玩。
舞臺上有個窗戶,很低,一竄就可上去,窗戶離舞臺上方的人字橫梁也低,我們一個個從窗戶爬到橫梁上目睹這一盛況,不時在上面發(fā)出怪叫。大人們不會管我們,他們忙著斗人呢!
批斗會一散,我們魚貫從橫梁上跳到舞臺上,擺出各種各樣的飛仙姿勢。唯一不能這么做的是阿忠,他往往為這個惱羞成怒,在下面逮著一個小的,不是兩巴掌就是打翻騎上去放臭屁。三俫一般是阿忠的幫手,替他抓小羊。
有一年夏天,不知校長發(fā)哪門子神經,要求每個孩子都必須自帶午飯在學校吃,在學校午睡。學校沒有床,大伙兒睡課桌的睡課桌,睡凳子的睡凳子,還好啦,課桌和凳子都是雙人座的,雖然凳子窄點,但我們自小這么睡,練就了古墓派的功夫,掉不下來。
討厭的是蒼蠅和像阿忠這樣的搗蛋鬼。蒼蠅總是陰魂不散地飛到身上,讓人久久不得入睡;搗蛋鬼們這時有無窮的花樣玩出淫邪和危險的游戲。
老師們在,我們都假裝睡去,等老師午睡去了,教室里大部分孩子就都醒了。高年級那最調皮的幾個人立即走門竄戶,從一個教室游蕩到另一個教室。當然他們會威嚇大家不得喧嘩,一切都在竊竊私語的環(huán)境下進行。
三俫和阿忠竄到我們教室,他們撩起熟睡的女同學的裙子往里看,拿毛筆在睡著的人額頭上寫“王”字,或在臉蛋上畫烏龜。最無恥的,不知從哪里找來一根細麻繩,褪下某個瞌睡蟲的褲子,將麻繩一端系住那瞌睡蟲的小瞌睡蟲,一端掛在他脖子上。瞌睡蟲先前是蜷著睡的,醒來時伸懶腰,小瞌睡蟲立時被拉痛,捂住大叫著滾下課桌。
這游戲極卑鄙又危險。我們的方言里,有個詞語叫“卵pài頸”,“pài”有“繞”和“翹”的意思,三個字加起來的意思是說人做事不靠譜,因為誰都知道男人下面那玩意不可能繞腰三匝,也不可能翹到脖子上去。三俫和阿忠在窗戶外偷窺到別人的痛苦,還邪惡萬分地跳著拍手,把這三個字當歌唱:“卵pài頸!卵pài頸!”
有一天午睡,我快睡著了,被三俫搖醒。他帶著我溜出教室,阿忠在外面等待,笑瞇瞇地指著商店那邊,商店門口,胡子老師高大的背影一閃就進去了。
我說:“干嗎?”
阿忠道:“胡子偷香妹去了。”
香妹是商店的售貨員,村里第一美女,大眼睛,大屁股,麻花辮,臉蛋像蘋果,還會唱《雁南飛》。
胡子老師的八字胡很有型,一米八的個子,當兵回來做了老師,鎮(zhèn)壓學生最狠的是他,我還見過他暴打他的親叔叔。好像全村人都知道他偷了香妹,香妹沒有男朋友,可胡子卻是有老婆的人。
估計村里每個男人,包括我們這些小男人,都恨胡子。既恨他霸道,又恨他偷香妹。我在阿忠和三俫的帶領下,爬前面的圍墻出了學校,再從后面繞到商店里間的窗戶下。別看阿忠畸形的羅圈腿,爬墻卻從不含糊,不過跳下墻要我們接應。
樹上的知了沒完沒了地叫,窗戶后長滿了深深的雜草,異常悶熱。阿忠在草叢里抓了只青蛙,捏在手里把玩,如果這時遇到一條蛇,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抓在手中。三俫抓了一條肥壯的蜥蜴,擰斷了它的尾巴。我抓了一只鐵牛放在手背上。
房間里靜靜的,我大失所望,準備離開,太熱了。三俫和阿忠拉住我,示意我等等。
幾分鐘后,真有聲音,屋里人在輕聲說話,聽不清。繼而聽到碰到什么東西的聲音,繼而聽到“嗯嗯”聲,然后又沒有聲音了。
阿忠放了青蛙,三俫放了蜥蜴,他們的一只手伸在褲襠里。
沒聲音了,我就抓住鐵牛的觸須,把它提起來,往三俫的臉上蕩去。三俫一伸手打掉我手中的鐵牛。我要發(fā)作。阿忠惡狠狠動了動嘴,沒發(fā)出聲。我知道那是警告我,連忙學他們一樣將耳朵盡量往窗戶邊湊。
終于聽到香妹不太順暢的一句輕語:“爬上一點……”
三俫和阿忠捂住嘴笑。接下來,屋里一陣噼里啪啦,節(jié)奏分明,像刀剁豬草,又像母豬的長嘴拱門板。
我終于意識到了什么,感覺尾椎處有些酥麻,膀胱里有了尿意,我站起來,要撒尿。三俫拉住我,不準我撒尿,我奮力掙脫他,一陣痛快淋漓,尿淋在草上,沒啥聲音。撒完了,我打了個哆嗦,腳下一動,“啪”的一聲,踩裂了一塊破瓦片。屋里的聲音驟然停止。阿忠和三俫大驚失色,像兔子一樣竄起來。三俫撒腿就跑,我也跟著跑,但阿忠走不快,我們轉過了墻角,他離那窗戶還不過幾米遠。
下午,阿忠又被罰在紅旗下站立了。我和三俫背著書包走出校門,看到阿忠坐在旗桿下玩石頭。胡子老師說,太陽不下山,他不準回家。
我問三俫:“胡子偷香妹到底怎么偷呢?”對于“偷”,我不外行,我偷過別人園里的黃瓜,偷過媽媽抽屜里一枚一分銀殼子,就是不太明白,人怎么可以“偷”,“偷”的方式和過程如何實施。三俫似乎很老練,右手食指和拇指彎曲成一個圈,左手的食指插入圈里,還進出幾下:“就這么偷的!”
我睜大眼睛:“你撒謊,這不要兩個人玩。”
三俫在我的后腦勺打一下,怪笑道:“我知道他們就是這么玩的!”
太陽也是一個圈,懸在山坳里,知了叫得浩蕩無邊,我熱得不停地出汗,連腹股溝都汗津津的。
有一層朦朦朧朧的意識被三俫的怪笑喚醒了,他接著帶我去看他家的豬婆子“走崽”。
三俫家是村里最窮的人家之一,住的是土磚茅草房,豬圈只是幾塊石頭幾根竹子搭建起來的。雖然我家也好不到哪去,但我家屋頂蓋了瓦,豬圈的圍欄糊了層薄水泥。
他家的豬婆子是頭大黑豬,豬圈里的稻草漚在豬屎豬尿里,我們都知道,這是要挑到田里做肥料的。這豬婆子實在臟,背部長了癩子,雙耳之間的腦頂門上沒幾根毛。
三俫赤腳跳進豬圈,把躺在墻角的豬婆子趕起來,他用手打豬的屁股:“畜生,快起來!快起來!”
豬被趕到門口,三俫讓豬的屁股對著光亮,說:“我家的豬婆走崽了,你看,它的桃子血紅的。我爹說要找駝子趕他的‘腳豬’來。”我知道養(yǎng)“腳豬”的駝子,他家的公豬的屁股下有兩顆碩大的睪丸。那兩顆東西讓人看了慚愧。
而眼前的這顆“桃子”,更讓我覺得羞愧。
三俫說:“香妹也有桃子。”
這話讓我瞬間感到耳朵里嗡嗡響,眼前一陣霧蒙蒙的。
相比三俫和阿忠,我終究遲鈍許多。第二天,整個校園的男生都變著調兒在唱:“爬上一點……爬上一點……”
大家都去看香妹,香妹被人天天看,臉似桃花。
我也去商店里擠在人群中,進來的男孩子特別多,沒幾個是來買零食吃的。有幾個在門口并不進來,扯出腦袋吼一聲:“爬上一點!”立馬又閃人。香妹的臉瞬間就紅了,對那一閃不見的腦袋杏眼圓瞪,又無可奈何。
毫無疑問,最早唱出“爬上一點”的,是我的“掰子”叔叔阿忠。
成人的世界終究發(fā)生了什么,我不甚了了。據(jù)說兩天后,胡子老師的老婆舀了一瓢大糞到學校來,要潑香妹,被他老公一巴掌連人帶糞瓢打飛了。這事兒我沒親見。
再過幾天胡子被公安銬走了,香妹跟在他后面嚶嚶地哭,那真?zhèn)€是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不過后來證實,胡子被銬走,不是因為偷香妹,而是有人告發(fā)他晚上偷伐了國營林場的一根楠木。
香妹終究沒和胡子老師走到一起,后來遠嫁了,據(jù)說他老公也有兩撇八字須。我們由此確定:香妹愛有八字須的男人。三俫、阿忠和我都沒有八字須,我們感到極其失望。
放學后,我們上山砍柴。我力氣小,動作太慢,他們把柴捆好后,坐在蕨草里胡扯。灌木和蕨草里,蝴蝶和黃蜂飛來飛去,綠色的大螞蚱突地彈起,小鳥偶爾劃過我們的頭頂,千足蟲不合時宜地爬過來,被他們一腳踩死。
阿忠說:“三俫,我胯里有胡子!”
三俫一點也不吃驚,笑道:“我也有。”
他們說著,就坐著把褲子捋下來,相互瞅著對方下面,然后哈哈大笑。
我把柴弄好了,求他們幫忙將柴捆好。阿忠搖搖晃晃走過來,完全沒個叔叔樣地說:“侄兒,你搓搓自己,搓出漿來我們就幫你捆柴。”
我說不知道怎么搓。阿忠就向三俫招手:“你搓給他看。”
三俫不干,挑起自己的柴就走。阿忠大怒,但追不上他,回身要打我。我說:“你打我我就告訴阿德叔叔!”阿德是阿忠大哥,在學校當老師,阿忠誰都不怕,就怕他大哥拿皮帶抽他,更怕阿德倒提了他往水里浸。
我們的山村從有史記載以來,一直出土匪,直到當年解放軍小分隊到來,才被剿滅。土匪遺風仍在,現(xiàn)在,鄰里之間,依然可以為了一根瓜秧或一只小雞動棒子和鋤頭。學校的這群衣衫襤褸的孩子沒幾個讀書的,一下課就追趕打鬧,幾乎每天不是這個頭破了,就是那個烏雞眼。我是唯一不被人打流血的。因為我大大小小的堂叔有十多個,阿忠是小堂叔們的頭兒,他欺負我,頂多放放臭屁,但絕不容許別人打我。我班上也有個孩子王,他號召所有同學都不與我說話,阿忠就領著一大幫堂叔加上三俫到我教室掃蕩,不但打了我的敵人,還要別人把鼻涕擦敵人嘴里。三俫早不流鼻涕了,就使勁摁著一個鼻孔哼哼,哼出好大一溜來。被欺負的忍受著恐懼,欺負人的享受著施虐的狂歡。
阿忠在沒有旁觀者的情況下,放臭屁的欲望沒那么強烈,他當著我解開褲子,他的東西顯得很大,然后圍著我拉了一圈尿,說:“我是孫悟空,我沒下山,你不準離開這個圈。”
天黑了,我怕鬼,努力擔著兩捆柴行走在回家的山路上,覺得黑黢黢的樹林里可能有什么青面獠牙的東西要竄出來。為了減少恐懼,我大聲歌唱,把腳底跺得很響。終于見到了一點燈光,那是三俫家,他家就在山腳下,是個偏僻的屋場,屋后是茂密的樹林,燈光從樹林的縫隙里透出來。影影幢幢的樹林后有一團黑影在晃動,我不禁雙腿發(fā)軟,站定了不敢再往前走。
“阿猛!”那黑影是三俫。
我長出一口氣:“三俫,你嚇死我了!”
“我知道你怕,來接你。”他搶過我的擔子扛到肩上,一直把我送到家門口,剛好我媽媽要出門找我了。
媽媽留三俫吃晚飯,三俫說不要。我感激他,就送他走幾步,說:“三俫,阿忠太壞了!”
“他壞,他是個‘掰子’。我兩個哥哥經常打我,他們和阿忠一樣壞!”說著,笑了:“等我們力氣大了,就可以打贏他們的。”
我想也是啊,可有件事我實在疑惑:“三俫,你真的搓出漿來了嗎?”
三俫立即生氣,在我胸膛上推了一把,粗暴地說:“回去!你才做這樣的事呢!”
他撒謊,肯定。
夜深躺在床上,我不由自主地反復想這個事:他們邪惡的引誘里一定有我不可知的愉悅,我更想從他們說出的“搓”字里找到與“偷”字之間的某種聯(lián)系。
想了一個晚上,用食指和中指夾著我的小老二試了試,沒任何感覺。
幾年之后,大概初中二年級,在一次數(shù)學課上(數(shù)學課是最無聊的課),我抓了只蜘蛛放到前面女同學的頭發(fā)上,我對蜘蛛在她發(fā)絲之間慢慢爬行感到異常興奮,不可遏制地將屁股在凳子上扭來扭去,同桌還以為我在為自己的惡作劇興奮,其實不是,是我的皮膚和短褲之間的摩擦產生了無與倫比的興奮。十幾分鐘之后,我終于理解了阿忠和三俫給我的教育。那真是一種邪惡的愉悅。
我的初中學習糟糕透了。
讀小學時我為什么有好成績呢,這得歸功于膽小,我就是個膽小鬼。膽小鬼不會做太出格的事,膽小鬼害怕別人笑話,為了解決煩悶而埋頭讀書。像我這樣的膽小鬼,整日跟在阿忠和三俫后面狐假虎威,又少了許多騷擾。那時的鄉(xiāng)村,物質生活極度匱乏,卻從不缺乏粗魯野蠻的教育,即使現(xiàn)在,孩子們最早學會的語言,除了“爸爸,媽媽”外,依然是“你媽×”、“操”之類的?,F(xiàn)在,我寫小說,也努力想凈化祖國的語言,可是,在我美麗的村莊,即使有明凈的空氣和水,人們依然像土鱉一樣生活。
不要奇怪,這樣的生活并不丑惡,在我,它是一塊肥沃的土壤,可以種出糧食和鮮花??措娪笆且欢螛O其自由的時光。
放映隊來到鄉(xiāng)村,十公里外都會有年輕人趕過來,那時放革命戰(zhàn)爭片最多,所以三俫才有“八個連長”的聯(lián)想??杉词乖谧钣懈锩褚暗臅r代,“組織”雖經常干預人們的婚姻,但沒法干預看電影的年輕人自由地牽手。后來,《小花》、《廬山戀》這樣的片子出現(xiàn)了,“組織”越發(fā)退出愛情和婚姻的陣地。
我跟在三俫和阿忠后面,狡猾地觀察著一切。
阿忠一如既往地搞破壞,看到有男女坐一條凳子偷偷摟一起,他就從后面丟石子打他們。這時候,陷入戀愛的人最寬容,只把搗蛋鬼當小屁孩,輕聲呵斥了事。印象最深刻的,是當年有一種叫“銀象”的香煙,有人在放電影時拿出來抽,那煙很香,到處飄蕩,仿佛有催情的作用,使那些青春男女無比躁動。后來,阿忠和三俫自己進入青春期,我發(fā)現(xiàn)他們似乎對裁縫的女兒美鳳感興趣,美鳳發(fā)育得早,饒有風情。有一個夜晚,放的是《少林寺》,主題曲撩動了許多人的心,阿忠興頭大發(fā),嬉笑著去拖美鳳:
“美鳳,跟我玩去!”
裁縫的女兒可看不上阿忠,拿柴棍子打他:“死掰子!誰跟你去玩?”
阿忠不死心,在美鳳聚精會神看電影時從后面突襲她,在她胸上抓了一把。雖然他走不快,這回閃入人群里倒動作迅速。美鳳尖叫,回頭卻只看到三俫離得最近。
“三俫,你媽×,要死啊!”一柴棍子打下來,三俫躲閃,柴棍子上有個疙瘩,打在耳朵上,打出了血。三俫也不申辯,只笑著捂住耳朵。
后來美鳳知道錯怪了三俫,可也沒有道歉,在她心里,也許三俫和阿忠一樣,是個色情狂。其實三俫內心忠厚。有一次,我從叔叔家抽屜里偷了他兩根“火炬”牌香煙,與三俫一起試著抽,不想被叔叔發(fā)現(xiàn),他正要去挑糞,拿起糞勺子,用柄敲我腦袋:
“小時偷根針,大時是賊精!”
三俫忙攀住我叔叔的糞勺子,說:“不怪阿猛,叔,是我拿的,你打我吧!”
叔叔才不相信是三俫拿的,手上加了力氣,在我腦袋上敲了兩個大包。再告我父親,父親甩我一巴掌后還罰我跪了兩小時。
進入青春期,三俫開始有意疏遠阿忠,而高傲的阿忠不屑三俫的疏遠,他依然肆無忌憚地到處搖搖晃晃?,F(xiàn)在回憶起來,我知道了三俫是因為學會了自慰后對自己產生了恐懼。他疏遠阿忠,獨自一人享受著自己,他極有可能心里恨阿忠,從此認為阿忠是一塊天生邪惡的土壤。為什么呢?因為恐懼的源頭有許多,欲望之門被打開,誰都恐懼。
最常見的莫過于人類記憶傳承中的魔鬼,山村的每個夜晚,在人的念想里,都有鬼魂在游蕩;老人們甚至說自己曾親自跟某個鬼魂交談或者睡過一張床。但少年人的許多恐懼中,有一種往往被成年人忽視,正是對肉體的恐懼。
肉體,多么親近的一個詞兒!男人的,女人的!當我們深深愛慕對方時,又無奈地發(fā)現(xiàn)我們對愛慕之人更懷有恐懼!三俫家的母豬“走崽”了,我們跟在它后面行走,它那一扭一扭的肥大黑屁股,是多么美的肉體!然而它終究是一只豬,但香妹或者美鳳的屁股卻裹在褲子里,只能看到鼓鼓的兩大團。那里仿佛埋藏著一個能發(fā)出迷魂香的炸彈,一旦接近就有深不可測的詭異危險。
后來,我看到臺灣畫家朱德庸的一句話:男人沒有女人就沒有樂趣,有了女人就沒有生趣。能說出這樣話的男人,非得淌過無數(shù)條女人河又總被其中一條河浸溺不可。
沒有樂趣的男人必須經過漫漫跋涉之后才能發(fā)現(xiàn)這一種了無生趣。
三俫不懂,阿忠不懂,我更不懂。我們在懂得自慰之后就沉溺于這種可怕的樂趣和空虛中。
我們就像受到了蛇的引誘之后被逐出伊甸園的亞當,對蛇的花紋又愛又恨。
香妹就是我們眼里的夏娃,她有黃金蟒一樣的絢爛花紋。
有一天清早,我們去山上放牛,生產隊的牛是要各家輪著來放的。我們生產隊里有一頭大黑牯斗角打遍全村無敵手。這天早晨,大黑牯輪三俫家放。這任務是交給三俫的,他大哥的任務是砍一擔柴,二哥要割兩背簍豬草。當然,三俫不可能那么輕松,他背了個小點的背簍,要么帶點干柴下去,要么也割點豬草。我也跟著上山砍柴,反正學校九點鐘上課,一切都不會耽誤??墒牵莻€早上沒有別的生產隊上的牛對大黑牯發(fā)出挑戰(zhàn),我們各自了無樂趣地去做各自的事。不久,三俫被他兩個哥哥狠揍了一頓,斜視眼一腳踢在他小腿上,踢脫了一塊皮,歪脖子抓著他頭發(fā)往地上撞。我不知道發(fā)生了咋回事,忙湊過來。
歪脖子說:“這狗東西,偷了香妹的內褲躲在樹后面玩××!”
那是條紅色的內褲,被斜視眼搶走揣在自己褲兜里;下山后,他把它掛在學校大門的欄桿上,在香妹取走之前,它簡直就是一面鮮艷的旗幟,迎風招展。
三俫哭得很厲害,被他媽媽拉著去香妹那道歉。后來幾乎所有人都嘲笑他,包括女同學,包括大人們,包括一年級流鼻涕的小男生。從此,他開始逃課,幾乎就在山林里閑蕩著度過每一天。
轉眼,我離開了村校,到鎮(zhèn)上讀初中。時代迎來了南下的大潮。三俫也成為浩浩蕩蕩的南下廣東打工大軍中的一員。他已是一個英俊小伙子了。
接下里的許多年,我沒再見過三俫。我在學校里瞎混,結識了新朋友,打過架,給女同學寫過情書,最后竟帶著一身匪氣神鬼差使地混進了大學。
我的叔叔阿忠也離開了家鄉(xiāng),混跡在外面廣闊的世界里,以靈活的頭腦和能喚起他人憐憫的殘疾,娶妻生子,還回鄉(xiāng)搞起了種植園。
三俫卻患上了精神分裂癥。
據(jù)說,只能據(jù)說,因為我已不可能親耳聽到三俫告訴我他走過一條什么樣的路。三俫在他的人生路上,是否一直保持了他的童貞?
在打工漂泊的歲月里,他遇到了一個叫冬兒的姑娘,一個城里女孩,據(jù)說跟香妹有八分相似。冬兒跟著三俫來到了我們村時,三俫的大哥二哥都成家并分戶出去了。三俫回來,穿的是白色西裝,一臉幸福的、永遠那樣誠實的笑容,他那缺牙的老母親和佝僂的老父親更笑得合不攏嘴。
沒有誰會告訴冬兒三俫曾經的囧事兒,那都過去了,我相信香妹也早就原諒了偷短褲的懵懂少年,但三俫家的房子和豬圈一直那樣破敗不堪。
冬兒在我們的村莊一個晚上都沒有呆下去,流著淚走了。
我們那擁有純凈空氣和水的村莊無論風景多美麗,都留不住美麗的冬兒姑娘。
我就在這個不眠的春夜里,聽著癲子三俫面帶微笑的絮叨,努力想象著,冬兒還一直鮮活在三俫虛擬的世界里。
他始終微笑著,抽著煙,陶醉在人生極大的樂趣中。
作者簡介:
孔志勇,煢煢孑立一教書匠。 愿意活著,愿意寫,愿意愛。 有點憤世嫉俗,骨子里憂郁。 想有個陣地堅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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