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孔志勇 時間 : 2017-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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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 煙花
他長得一點都不帥,黑皮膚,小眼睛,理一個寸頭。他第一次走上講臺,穿著灰色起皺的短袖襯衫,灰色皺巴巴的西褲,趿著一雙人字拖鞋。
無論怎么看,都不是我心目中理想的老師。
雖然這是一所偏僻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但一個老師不至于這么不注重儀表就走上講臺吧,至少教師是不能穿拖鞋上課的??伤瓦@么毫不在乎地來了。
后來,據(jù)說他這樣做是為了抗議教育局。他是師范??茖W(xué)校的優(yōu)秀畢業(yè)生,因為沒有關(guān)系,被分配到我們學(xué)校來了。
我們學(xué)校坐落在大山里,離學(xué)校不足一公里的是一個大水庫。
我們的鄉(xiāng)鎮(zhèn)叫北灣,水庫叫北灣水庫,學(xué)校叫北灣中學(xué)。
我家離學(xué)校還有二十里,那里不通公路。從公路的盡頭到我家,還有十里山路。
他的第一堂課,不上新課,講漢字之美,與漢語之美。這第一節(jié)課就吸引了我:原來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原來,一個人靠在樹上,就是“休”;原來上古的人創(chuàng)造詩歌,是在砍樹和采桑的時節(jié)。我也知道了男之為男,女之為女;知道了我們的方言里很多音韻貼近古韻,屈原所祭祀的神靈,我們至今還供奉著。他對我們的神靈沒有崇拜,但對這些神靈所代表的文化充滿自豪。
學(xué)校里沒幾個人能說好普通話,他卻說得字正腔圓,且聲音渾厚。第一堂課,他還開玩笑,說自己是一粒黑豆豉。這個比喻讓大家都笑了,我也笑了。
學(xué)校在一座光禿禿的小山上,地上是鐵紅色的頁巖,俗名叫“見風(fēng)消”。學(xué)校在北灣鎮(zhèn)與水庫之間,從鎮(zhèn)里到學(xué)校的這段一公里路,人們說“天晴是把刀,雨天是酒糟”。學(xué)校只有一棟三層的教學(xué)樓,男女宿舍在教學(xué)樓對面,是用石棉瓦蓋出的棚子。教學(xué)樓和學(xué)生宿舍東西走向,食堂也是簡易的棚子,南北走向,在學(xué)校的最東端。廁所兩間,一間十個蹲位,也是南北走向,在學(xué)校最西端。食堂門遙遙與廁所門相對,這兩個建筑的門前,左右各有兩棵高大的苦櫟樹。這就是學(xué)校里全部的綠色。所有房子組成一個四合院,正中間是個沒有硬化的籃球場,四周用埋入一半的紅磚圍成了一個簡易的大概三百米的環(huán)形跑道。
緊挨著教學(xué)樓東端的是老師宿舍,但那里是住不下所有老師的,教室與教室之間,有兩間小房子,里外各一間,本來是做老師辦公室的,因住房不夠,有些單身老師就只能住進(jìn)去。他作為我們的新班主任,自然就緊挨著我們教室住下,里間是他的臥室,外間是辦公室。我們的教室在一樓最西端,靠近那個骯臟的廁所。
學(xué)校最大的特點是灰塵多,校門口的馬路通向一個采石場,拉石頭的大車每天從大門口經(jīng)過,滾滾紅塵,隨風(fēng)飄揚(yáng)。我已在灰塵中生活了一年,此時進(jìn)入初中二年級。以前的班主任是個漂亮的女老師,去年分配下來教我們,今年就調(diào)到縣城去了。
以前的班主任溫和得像個大姐姐,調(diào)皮的男生故意搗蛋氣她,讓她受了很多委屈,但我們女生喜歡她。而他一來,就給最調(diào)皮的男生來了個下馬威,打他們耳光,一個掃堂腿就把他們掃跪下。他甚至動手打女生,規(guī)定的古詩文默寫不出來,拿書本敲打我們的腦袋。他上課的時候笑容可掬,笑話,歷史故事,層不出窮,可是一下課就黑了臉,下了課,我們簡直不敢接近他。
天氣炎熱,男同學(xué)們?nèi)绻诹胰障鲁嗄_打一小時籃球,腳底準(zhǔn)會被燙起泡??墒牵綗岬囊雇?,越停電。
我們從商店買來蠟燭自習(xí),他似乎特別怕熱,竟光著上身坐在教室門口,露出黑豆豉一樣的兩個小乳頭,真是一點也不注意形象。
他出了個作文題:《我的老師》。我大著膽子諷刺他道:我們的老師就像黑包公,只差額頭上一個月亮。
我以為他會勃然大怒,結(jié)果卻受了表揚(yáng)。他說:“就該像岳姍姍同學(xué)這樣,寫真實的人,真實的事,沒有真情實感的文章狗屎不如。岳珊珊同學(xué),你知道你姓氏的來歷嗎?”
我站起來,局促地回答不知道。他神情凝重地說:“岳飛死在風(fēng)波亭,他的家族被流放到云南,從臨安到云南,就經(jīng)過我們北灣。走到北灣,有一個人病倒了,解差以為他會死,就把他留下了。這個人,就是北灣岳氏的祖先。另外,岳珊珊的嗓子很好,未來也許可以做播音員。”
他一說完這句話,一種眩暈感襲擊了我。就這一刻,我愛上了丑得像黑包公一樣的老師。
我知道,我的愛是好笑的。
因為不久我就看到了他的女朋友,女朋友是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在市里一所學(xué)校上班。她皮膚那個白啊,讓我想起了吹得大大的白氣球。白天,她沒有出過他的房間;傍晚時分,他們并肩走出校門,慢慢向采石場方向走,一面竊竊私語。
第二天早上,我們看到他的女朋友在食堂外面的水龍頭下洗被褥洗衣服,我聽到有男同學(xué)說她的手臂像他們家池塘里的蓮藕,說她的脖子像他們家養(yǎng)的鵝。
我厭惡他們這么評論她,我看她并沒那么美,她的鼻子太翹了,走路太扭,走的時候還翹著蘭花指??墒?,無論我怎么去找她的缺點,還是不得不認(rèn)為,單從外表來比較,她完全配得上那個黑炭頭。
繼而我反觀自己,我還是個十三歲的小女孩,乳房剛剛發(fā)育,幾乎是平的。讓我沮喪的是,我個子不高,也不苗條,除了眼睛大,幾乎沒有其他優(yōu)點。他說我嗓子好,我覺得自己的聲音太尖,男同學(xué)罵我是《葫蘆娃》里的蛇精。
我還有個外號,叫黃婆子,因為我的頭發(fā)一直是枯黃枯黃的。唉,這頭討厭的頭發(fā)!
我的死黨小薇是個樂天派,對任何事物都懷著美好的祝愿,她對老師沒理由地敬愛,真誠地希望我們的老師能與他的女朋友終成眷屬。她在我耳邊嘰嘰喳喳,像只沒吃飽的小麻雀,我裝作附和她,其實心不在焉。
他的女朋友幫他洗完被褥和衣服后,在教學(xué)樓前的竹篙上晾好,當(dāng)她離開學(xué)校時,正是我們課間操時間,他站在我們做操的隊伍前,很冷靜地向她揮了下手:“再見,小雯!”就這么喊一聲,也不知是悲是喜。她到了校門口還頻頻回頭看,憑直覺,在那萬分依戀的一回頭中,我看到了一場愛情的幻滅。
我為自己的直覺感到高興,但又為他的愛情一去不返而傷神。
學(xué)校的衛(wèi)生條件很差,學(xué)生宿舍里隔出兩間洗澡間,沒有熱水。即使是冷水,也得從食堂門口的兩個水龍頭提水過來。
學(xué)生們與老師們共用這兩個水龍頭,經(jīng)常出現(xiàn)搶水的壯觀場面。有些老師擺出老師的架子,插隊接水。我們內(nèi)心不滿,但敢怒不敢言。一旦沒接到洗澡水,也許就得兩天不洗澡了。他是學(xué)校的團(tuán)委書記,幾乎每天都在水龍頭邊維持秩序,惡狠狠地打擊插隊的男生,也常勸有些老師:你就等等吧,你就等等吧!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總是在半夜,當(dāng)大家都休息了,才穿著一條褲衩,提著個桶子在水龍頭邊洗澡。
我睡在鐵架子高低床的上鋪,床緊靠著門口窗戶,從窗戶往外看,隔著籃球場正對著他宿舍的門。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月光下的身影,雖然看不真切,但能感受到那拎起一桶水從頭頂往下的淋漓痛快。我趴在床上,大氣都不出,看到他光著膀子趿拉著人字拖鞋提著桶子進(jìn)屋,里屋傳來的燈光往往到凌晨一點鐘后才熄滅。
他屋里的燈光熄滅后,我才轉(zhuǎn)身仰躺了,看著空蕩的屋頂,耳邊傳來同學(xué)均勻的輕柔呼吸聲。我一度問自己:你這是怎么啦?但并不煩躁,他屋里的燈光熄滅了,我的心也安了,接下來的時光,我總是睡得很踏實。
每天如此關(guān)注他,他全然不知。我渴望每一節(jié)課都是他的,他看過的書我聞所未聞,這些書我暗暗記下了名字,比如《平凡的世界》,比如杜拉斯的《情人》,比如《追憶似水年華》。我現(xiàn)在買不起也買不到這些書,但相信將來我能買到。
他的淵博讓我自慚形穢,并感覺他真不應(yīng)該跑到這樣的窮山溝里來。然而,他吐露自己本來出自窮山溝,他愛土地,愛山林。他雖然憤怒但不頹廢。
在一個周末,全班去野炊。從學(xué)校去北灣水庫的壩上,要繞一個很大的彎,有十來里路。我們決定騎自行車去,有車的把車騎來,沒車的去借,實在借不到的搭乘別人的車。他也沒車,但借來了一輛,我借不到,就祈禱,希望能坐到他的車后座。也許因為我偏胖,男同學(xué)沒一個人愿意搭載我,他表現(xiàn)出無奈的表情:“岳姍姍同學(xué),你就坐我后面。”
我內(nèi)心里的那個狂喜啊!臉紅了。誰都不知道我的臉紅是因為激動。
一個班六十三個學(xué)生,踩著自行車呼嘯在鄉(xiāng)村公路上,要翻越幾個丘陵山頭。他是組織者,擔(dān)心著學(xué)生的安全,不斷呼喊著“跟上!注意安全!”,嗓子很快就喊啞了,可依舊顧頭顧不了尾,有些男同學(xué)騎得太快了。而他,車后面還有一個重重的我。
他背上的汗水打濕了衣衫,我心疼,但又真不愿意下車,這汗味讓我像喝醉了酒一樣沉浸在迷糊的狀態(tài)。他努力踩上了一座小山頭,我說:“老師,歇歇吧!”他擦了把汗,說:“不累,你坐好。我要趕上前面的人,怕他們不安全。”
這個坡很顛簸,我一只手抓緊車后座,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扯住了他的腰帶。天哪!我的手指幾乎痙攣了,我觸到了他腰部的肌膚!真想將臉貼到他背上,但我不敢。我用盡了全身的能量保持自己的矜持,耳中呼呼的風(fēng)聲讓我覺得仿佛是火焰的嘲笑。藍(lán)天將我的內(nèi)心照得一清二楚,從樹林里飛起的小鳥一定也窺到了我的秘密。汗水淌過我淺淺的乳溝,將襯衫貼緊了胸脯,它立即變得像一具枷鎖,箍得我喘不過氣來。
他奮力踩著踏板,很快超越了幾個人。那些天殺的調(diào)皮鬼打起了呼哨,有幾個還大喊:“黃婆子!你最幸福啦!”
是啊,我最幸福,怎么著?我想張嘴罵他們,卻發(fā)不出聲。
到了水庫大壩上,他顧不得把自行車支好,就大吼一聲:“集合!”我們集合到一起,展開了班旗。水庫的工作人員跑過來,問清什么情況,叮囑不可下水玩耍。他請那人替我們照個合影。合影中,我蹲在前排的中間,真遺憾,他站在最邊上。
我,小薇,趙蘭蘭,江小燕,劉利群等幾個負(fù)責(zé)炒菜。我為大家奉獻(xiàn)了我的拿手菜:回鍋肉。他是最后的評委。
他逐一評點大家炒的菜,每個人都受到了表揚(yáng),但我們執(zhí)意要他評出最美味的。他笑著說:“要說最合我口味的,是回鍋肉。”
這些小蕩婦們立即騷動起來,尖叫著撓我癢癢,捶我,把我摁倒在草地上,趙蘭蘭還偷偷地在我乳房上抓了一把。我掙扎,也尖叫,忘記了自己還是自己。我不是我了,我就是那漂浮在空氣中的花孢子,碎了,愜意地四散開來。
這次野炊讓他傷了元氣,嗓子啞了不算,回來后就病倒了,一連兩天沒上課。
我心疼他,但不敢有任何表示,見他房間的門是敞開的,就唆使小薇去慰問。小薇倒沒想很多,就探頭探腦地溜進(jìn)他的房間,很快就出來了。
“正睡呢!里面那間屋子臟死了,桌子上吃了飯的碗沒洗,堆起來有好幾個了!”
我毅然走進(jìn)屋里去,他蓋著一床薄毯子,打著輕輕的鼾,床頭的書桌上有幾包拆開了的藥盒子。我有些癡地看著他沉睡中的臉,真想再近一點地看他,但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心仿佛就要從嗓子口蹦出來,我抿緊了雙唇,躡手躡腳地把所有的碗都拿了出來。
“干什么?”小薇道。
我長長地吁了口氣,確信這一吁之后我要多嫵媚就有多嫵媚,我微笑著斜眼剜著死黨,滿不在乎地說:“幫老師洗了這些碗啊,你看他累的!”
冬天,他放在室外的煤爐子熄滅了,我偷偷把它燒起來;我有意無意地糾集幾個女生到他面前,要求替他洗了被褥和臟衣服。他開始沒同意,但后來被我們的誠意打動,我們就定期幫他洗洗刷刷。這些事情我從不一個人干,我以極其狡猾的手段隱藏了自己,但開始變得大膽起來,漸漸不怕被同學(xué)知道我內(nèi)心的秘密,甚至希望要是有個人把我內(nèi)心的秘密傳給他才好呢。
我煎熬著,一面煎熬一面努力學(xué)習(xí),希望以成績優(yōu)異來得到他的青睞。可是他對每一個學(xué)生都那么好,那么公正,仿佛從不會將他的愛分配不均。且他與我們之間總有一段“師道尊嚴(yán)”的墻,這一點,他也是有意無意向我們加以暗示。我懷疑他已窺到了我的內(nèi)心,但他毫不猶豫地用一堵無形的墻來隔斷我們心息的交流。我知道自己的可笑,但欲罷不能啊!
即使如此,像我們這樣的學(xué)校,在教學(xué)質(zhì)量上是屬于末流的,我的成績再好也不過是“矮子里的高個子”。他一如既往地努力執(zhí)教,似乎不相信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不能出成績優(yōu)秀的學(xué)生。在肯定學(xué)生的能力方面,他簡直不顧及原則。比如班上最調(diào)皮的劉虎寫了封情書給班上第一美女江小燕,江小燕將情書交到他手里,他在批評劉虎之后竟說劉虎的文筆優(yōu)美!多年之后,劉虎和江小燕結(jié)婚,只怕他的那一句表揚(yáng)功不可沒。
他來我們學(xué)校的第二個夏天,酷熱來得特別早,最熱的時候,連苦櫟樹上的知了都不太叫。
女生宿舍既熱又多蚊子,值日老師查完寢后,同學(xué)們就開始說話,沒幾個人能在蚊香的煙霧中很快入睡。同學(xué)們談明星啦,談老師啦,談零食與衣服啦,偷偷地笑,輕輕地咳嗽,有時候翻身把床搖得吱呀響,有時候被對方說中心事,就笑罵一聲“死婆娘”!我不太參與她們的話題,一直都裝睡,然而,我的眼睛總是幾個小時不離開對面的那個窗戶。
宿舍里人語漸寂,對面窗戶的燈光依然亮著。只要燈光亮著,我就沒有睡意。他也許在燈下批改作文,也許在看書,也許在練毛筆字。他每晚沖完涼后回房間,總是這么久不入睡。他在寂寞中耗著什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是隱隱感覺到一種被壓抑的不安和痛苦潛伏在生活的某處。
他的女朋友再沒出現(xiàn)過,也許他去過她那里吧?也許每周他們都在城市的霓虹燈下漫步吧?后來,我知道了,一切都不如我所想象。聽與我同班的教師子弟說,他幾乎每個周末都呆在學(xué)校。一旦學(xué)生放周假,學(xué)校變得空蕩,細(xì)細(xì)的晚風(fēng)中,教學(xué)樓樓頂上就傳來憂傷的口琴聲。他還有更古怪的行為,每次吹完琴,就在樓頂上放煙花,那種不發(fā)出巨大爆炸聲但又飛得很高的煙花,每次他只放一支。我能想象,一曲悲傷的琴聲,一支稍縱即逝的煙花之后,學(xué)校顯得更空蕩、更寂寞。
真想聽他一曲琴聲,真想和他一起放煙花!可他在其他時間從不吹響他的口琴。即使是“五?四”節(jié),他組織了一場晚會,我們請求他表演口琴,他都笑著拒絕了。他從不在我們面前表現(xiàn)任何悲傷,他是那么快樂幽默富有活力!每個周假我也必須回家,家里還有很多活要干,媽媽生著病,我要從鎮(zhèn)衛(wèi)生院買藥帶回家。
媽媽的病讓她幾乎下不了地勞動,而我的弟弟妹妹還小,弟弟已經(jīng)讀小學(xué)了,妹妹才兩歲。家庭狀況使我早熟,甚至大早就有“女人意識”,我不認(rèn)為自己是一個單純的小女孩,應(yīng)該是一個“女人”。田地里的什么事我都能干,妹妹在襁褓中時我偷偷地學(xué)媽媽一樣將自己的小乳頭塞進(jìn)她嘴里,妹妹的吮吸讓人全身酥麻。我是個懂事的孩子,但內(nèi)心里很抗拒長時間待在家。家里還沒用上電燈,最近的人家離我們都有一里路遠(yuǎn),中間還隔著一個小山包。
那個酷熱的夏夜讓人沮喪,無精打采。
此時又是一點,那窗戶的燈終于熄滅了。我輕輕地吁了口氣,準(zhǔn)備翻身入睡。這時,一個白色的身影出現(xiàn)在籃球場上。那是一個高挑的身影,一條白色的薄紗般的連衣睡裙。她趿著一雙布拖鞋,卻走得很快,簡直就是飄過去的,身影隱入到他房間左邊的教室里。那不是我們班的教室,是初三年級的教室。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我知道,他的兩間房子,外間的門本來是開在我們班教室的,后來用磚砌死了;里面那間房子原是與左邊那間教室相通的,房間與教室的門沒有拆除,也沒用用磚砌死。那條門只是關(guān)著,門后面只有一個書柜。
莫非……
一切都難以想象。我的大腦嗡嗡作響,感覺天花板就要崩塌下來。
外間的燈光驟然亮了,繼而他打開了門,手里拿著電筒,一面披著襯衫,站到了教室的門口。
他對里面說話,聲音很輕,我聽不到。
他與里面的人大概說了兩分鐘,一直站在門口,手電筒的光在教室里晃動。
白色睡裙出現(xiàn)在門口,他側(cè)過了身子,還在對她說著什么,從他手的動作來看,他是要她出來。
她慢慢地出來了,但側(cè)臉對著他,他后退,打著要她離開的手勢。
她無奈地往宿舍這邊移動,他緩緩地轉(zhuǎn)過身,回到房間,馬上把燈關(guān)了。
她心有不甘似的一步一回頭,月光下,那是個美麗得讓人嫉妒的身影。
她走近了女生宿舍這邊,忽地像是長吁了一口氣,仰頭對著月亮。
我認(rèn)出了她,她是學(xué)校公認(rèn)的?;ǎ瑢W(xué)校“五?四”節(jié)晚會的主持人,是初三年級那個班的團(tuán)支書。
這一夜,我失眠了。
怎么辦?對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來說,這一幕多么令人糾結(jié)。
她深夜為什么去教室?到教室里又干什么了?她是第一次深夜走進(jìn)教室嗎?雖然以前沒發(fā)現(xiàn),但能肯定這是第一次嗎?毫無疑問,她吵到了他。他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又說了些什么呢?
這時候,我真希望我的偷窺有一個同謀。有兩個人的智慧,一起分析,一起嫉妒,一起憤怒,一起祈禱,那么,我的痛苦也許會緩解一些吧。
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有分享的。
第二天一早,小薇說:“怎么回事?你有黑眼圈了!”
我只能苦笑,這個沒心沒肺的死黨,她一直沒覺察到我心的悸動和悸動之后產(chǎn)生的痛苦。
也許這樣的痛苦催發(fā)了身體里某些東西。為了排解這痛苦,我開始主動鍛煉身體,早晨做完早操后,我圍著操場跑兩圈。晚飯后,我走出校門,去采石場那邊爬爬山。我總是獨自一人做這些事,越來越不合群。我感覺自己的身體也產(chǎn)生了細(xì)微的變化。
我的膚色變得紅潤了,頭發(fā)似乎沒有以前那么枯黃了。每次跑完步后擦洗身子,感到乳房微微發(fā)脹,她似乎要掙脫某種束縛似的開始飽滿起來。
我有意無意地觀察我的學(xué)姐,她走路時,腰肢似乎有故意的扭擺。有一天課間,我看到她臉上貼著一面小五星紅旗,懷里抱著一本畢業(yè)同學(xué)錄,扭著身子走進(jìn)了他房間。他伏在寫字臺上辦公,她在他身邊站定,他抬起頭來,向她微笑,這個微笑讓我感到憤怒。這個微笑里似乎有秘密,他不應(yīng)該對她這么微笑。她將同學(xué)錄放在寫字臺上打開,他提起筆往同學(xué)錄上寫字。而她很出格地俯身挨著他,身子幾乎是擠靠在他的肩膀上。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沖動起來,跑進(jìn)去大叫一聲:“報告!”
她直起了身子,他從她身前微微探了下頭:“岳姍姍同學(xué),什么事?”
“我……”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情急生智地說:“我……想借個杯子喝水!”
“呵呵!課間你也跑步嗎?跑步很好!”他一定是被我氣喘吁吁的樣子逗笑了,“杯子在這邊,你自己隨便拿一個。”
在他左手邊的一張學(xué)生課桌上,雜亂地放著幾個玻璃杯子。
我磨蹭地拿了個杯子,走到門口又做出一個大膽的舉動,我說:“哇!這是她的同學(xué)錄嗎?老師,我能看看嗎?”
學(xué)姐臉色通紅地忙把同學(xué)錄搶在手中,往胸前一抱,揚(yáng)起下巴很驕傲似的說:“不給你看!”一扭身,從我身前擠過,走出門去。
真遺憾!我沒看到他在同學(xué)錄上寫的什么,但我又得了勝利,我分開了他們!我樂顛顛地跑到了水龍頭那里,灌了一大口自來水。
雖然得了這樣的勝利,我依然保持著高度警惕,夜晚的那一幕始終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那算是一場幽會嗎?如果是,他應(yīng)該讓她進(jìn)入自己的房間;如果不是,她還會去嗎?
初三年級學(xué)姐學(xué)長們的中考漸漸臨近,平淡的生活似乎波瀾不驚,我緊繃的神經(jīng)似乎要松懈了。很奇怪,我似乎渴望那一晚發(fā)生的事能夠再來一次。當(dāng)然,我不希望他們真的發(fā)生什么,我似乎只是想享受窺視本身。這種窺視有何快樂可言么?我分明是壓抑和痛苦的,但一切那么平淡而我只能這么壓抑和痛苦的話,我倒希望能看到些什么,哪怕是我不愿意發(fā)生的事。
有時候我甚至也想這么走到那間教室里去,但我不敢,他黑黢黢的臉真是讓我又愛又怕。
我想寫封匿名信表白我的內(nèi)心,又怕他認(rèn)出我的筆跡。我想用左手寫字,可是那寫出的字實在太丑,如果他看到這樣的字,只會心生厭惡吧?
總之,我是那么糾結(jié),那么無計可施,只能想,各種各樣的想象,好的,壞的,不好不壞的,最后是一團(tuán)亂麻。
我也想過揮一把慧劍,斬斷這團(tuán)亂麻,可是這些麻線的頭子似乎能夠生長,好像斷了吧,它們自己又接到了一起。
我陷入到可怕的泥潭中,學(xué)習(xí)成績直線下降。這招來了他嚴(yán)厲的批評,他甚至說:“下一次考試如果還不提高,進(jìn)入初三年級,你和你父母一起來開學(xué)!”
他幾乎傷了我的自尊心,說:“女孩子一定要多讀書,否則只能是個花瓶,你……”他把后面的話咽下去了,而我推測,后半句是“你只怕還做不了花瓶”。如果他真是這個意思,我簡直無地自容!可是他終究沒說這樣的話,我又懷了希望,也許,他只是懷著一個老師對學(xué)生應(yīng)有的關(guān)心,給我以訓(xùn)誡吧。
我害怕失去他的關(guān)心,把心又收起來,期中考試我考了班上第一名。他給每位學(xué)習(xí)進(jìn)步的學(xué)生一點獎勵,給我的,竟是一雙帶著花點的回力牌運動鞋。
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他將鞋鄭重地交到我手里,說:“岳姍姍同學(xué),學(xué)習(xí)和跑步是一樣的,堅持就是勝利!”
我熱淚盈眶,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接下來的夜晚,我努力使自己不再注意那盞燈。可是依然睡不著,還總是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帐幍奈蓓斨皇菐赘萘汉褪尥撸路鸢l(fā)著光,仿佛就是那扇窗戶,也有窗格子,他就在那燈光下辦公或者干著別的什么。
我還時刻豎起耳朵,聽著從操場上傳來的哪怕一點點聲音。有時候,一只小狗在那里打個噴嚏我都聽到了,天上鴻雁飛過的聲音我也聽到了。
我聽到了輕輕的拖鞋摩擦地面的聲音,而此時又是深夜,連最喜歡熬夜打牌的老師都休息了。這輕輕的拖鞋聲強(qiáng)烈刺激了我的神經(jīng),我一骨碌翻過身趴在床上,又看到了我的學(xué)姐。今天月光已西沉,教學(xué)樓巨大的陰影很快將她的身影湮沒。不暇思索,我迅速起床。本來,我一直害怕晚上去學(xué)校那個陰森森的廁所,但我今天不知哪來這么大勇氣,快速從教學(xué)樓的西頭繞到了教室后面。我低矮著身子接近教室的窗戶,也靠近了他里間房子的窗戶。我聽到教室里輕輕的歌聲,她只是輕輕地哼,但曲調(diào)對我來說,再熟悉不過,是張學(xué)友的《情網(wǎng)》。
他房間的燈沒有亮,里面似乎沒有半點動靜。他真睡著了?而她的歌聲雖然輕柔,但執(zhí)著,歌聲偶爾停歇,便是她輕聲的嘆息,這樣的嘆息連我聽了都覺得能銷魂蝕骨。這能是一個少女的嘆息嗎?這能是一個只比我大一兩歲的學(xué)姐的嘆息嗎?聽到這樣的聲息,我感覺自己青澀得可笑啊,我在這一刻心緒起了變化,我由嫉妒變得羨慕。這樣的嘆息中有千嬌百媚,柔情萬種。
終于,聽到他說話了,他叫了她的名字:“你怎么又來了!快回去!”
教室里沒有回話,但從她的喉嚨里發(fā)出了壓抑的拖長了聲調(diào)的“嗯……”
我以為她會離開,然而她沒有,她繼續(xù)哼她的歌,這時換了一首《女人花》,她輕輕地唱出了歌詞:
“我有花一朵,種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幽幽,朝朝與暮暮,我切切地等候,有心的人來入夢……”
他起床了,沒有開燈,從那邊走進(jìn)了教室。月光從窗戶照進(jìn)了教室,他們應(yīng)該正站在月光中,我不敢探頭,怕被發(fā)現(xiàn)。
“回寢室去!”他壓低了聲音嚴(yán)厲地說。
“嗯……”真不知道此時她是什么情態(tài),我想,她一定楚楚可憐。
“你聽話,就要畢業(yè)了,我不告訴你班主任。”他還是那樣的語調(diào),但語氣有些改變,似乎厭煩。
“嗯……”
“走吧,這對你不好……”
“嗯……”然后我聽到了輕輕的抽泣聲。
不知道怎么回事,教室內(nèi)響起了課桌翻倒的嘩啦聲。突然,一束刺眼的亮光從教室里晃出來,緊接著傳來一聲暴喝:“誰在里面干什么?!”
是校長的聲音,那是個一臉絡(luò)腮胡子的壯實男人,聲如洪鐘,此時這一聲暴喝,像炸雷一樣,大地都仿佛震動了。
我像只偷食了香油的老鼠一樣,驚惶失色地跑進(jìn)廁所,繼而,聽到操場上的人聲漸漸嘈雜起來。
我假裝上完廁所出來。在幾支手電筒的光亮下,我看到他披著一件長袖白色襯衫,赤裸著胸膛,下身只穿一條黑色短褲,神情懊惱地跺腳,抖動著雙手,而她只在那低頭哭泣。
校長也許意識到事態(tài)不妙,忙對圍攏來的老師和學(xué)生道:“都回去,睡覺!”他一面說,一面推他進(jìn)房間,也把學(xué)姐叫了進(jìn)去,同時進(jìn)去的還有學(xué)校另外兩個領(lǐng)導(dǎo)。
我們班的同學(xué)幾乎都起來了,即使他房間的門關(guān)了,也不愿意離去。有個中年女老師憤憤地說:“哎呀!這樣的事——老師和學(xué)生!”
火爆脾氣的趙蘭蘭,聽到這話竟不顧自己是學(xué)生的身份,沖那女老師道:“我們老師才不是這樣的人!”那女老師橫了她一眼:“你們懂個什么,都回去睡覺!”
我呆呆地站在人群之外,腦子里很亂,他們一定誤會了他,一定誤會了他!然而,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
更糟糕的事在第二天發(fā)生了,學(xué)姐的父母來到學(xué)校,打了我的老師!
事后的第一堂課,他眼角淤青,沉痛地對全班同學(xué)說:“相信我,我沒干壞事,她也沒干壞事!”我應(yīng)該勇敢地站出來替他澄清,然而,我終究沒有,我害怕,害怕自己也會有洗不清的罪名。我只是在心里暗暗祈禱,暗暗鼓勵他:堅持住,你什么事都沒做,你是無辜的!
第三天,據(jù)說派出所來了人,他離開學(xué)校兩天,然后回來了。這兩天發(fā)生了什么,我們誰都不知道。他平靜地繼續(xù)他的課,只是在課堂上不再有笑容。
一周后,他不見了。
人們在北灣水庫邊上的一棵油茶樹下發(fā)現(xiàn)了他的皮鞋,以為他尋了短見,十多艘漁船在水庫里撈了三天,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再一周之后,一個月之后,一年之后,北灣水庫沒有浮現(xiàn)尸體。他就這樣人間蒸發(fā)了。
人們議論紛紛,罵他是偽君子,強(qiáng)奸犯,畏罪潛逃。
只有我,知道他是冤屈的。只有我班的同學(xué),不相信他會犯下那樣的罪行。
我失去了我的愛,但多少年之后,他并不像一場煙云,他的影子始終在我心里。
我又鼓起勇氣寫下一封沒署名的信,寫了那天晚上的所見所聞,寫下了對他瘋狂的暗戀。我只想安慰他,但不知道我能在這件事中起到什么作用,只想安慰他。但我沒有勇氣把這封信偷偷塞進(jìn)他的門縫。
他走了,我追悔莫及,欲哭無淚。
一年后,我以當(dāng)年北灣中學(xué)第一名的成績畢業(yè),因為窮,我既不能讀高中,也沒有去讀中專學(xué)校或者技校。我很想讀啊!但父親說,家里那幾分薄田沒法子供我上學(xué)了。媽媽因為生病而信耶穌,只對著圣母像祈禱。我在家干了一年活,腦子里一片空白。死黨小薇的信是心靈的唯一安慰,她也沒有繼續(xù)上學(xué),但她家境比我好,就住在鎮(zhèn)上,爸爸是跑運輸?shù)?。她真是我這一輩子的死黨,知道我喜歡看書,有一次隨她爸爸去縣城,替我買了一本《簡·愛》,然后走了十公里山路送到我家。晚上,我們相擁著睡在一起,對我們的未來進(jìn)行了種種規(guī)劃和憧憬,最后不自覺地都流下了眼淚。
我們談到了愛情和婚姻,——是女孩子都會思考這個問題,如果我們繼續(xù)讀書,我想我們就會用心讀書,不讀書,就會想這個問題。在我們村里,初中一畢業(yè)就嫁人的女孩子大有人在。小薇說:“我要到城市里去生活,在城市的茫茫人海中找到那個能做我丈夫的男人。”黑暗中我看不到她的臉,我撫摸著她的臉,感覺到這張臉分外親切。她也撫摸我的臉,我們的呼吸都融到了一起。
我終于忍不住對小薇說出了我的秘密,我以為她會驚訝萬分,結(jié)果,黑暗中我只聽到她吃吃的笑。
“我早就知道你喜歡包公。”
“不可能!你怎么知道的?”
“他給我們講《簡·愛》,你眼睛放光盯著他一動不動,這不,我買了這本書送你,是替你消解相思之苦的。再說,他出事的那夜,你床上沒人呢!”
“壞蛋!”我緊緊地抱住她,箍得她喘不過氣來,我真是愛她啊!她其實一直在分享我的秘密又保護(hù)我的秘密。
我們相互撫摸了對方,我們對自己的身體感到好奇,這并不代表我們有同性戀的嗜好,我們只是在青春期嘗試著一種欲望的冒險。后來我知道,像我們這樣的女孩子,一旦沒有消除對外部世界的恐懼,就會在自己肉體上尋找安慰。
我把那天晚上在學(xué)校發(fā)生的事詳細(xì)地講給小薇聽,也說了自己的悔恨:如果我能夠勇敢地站出來,他就不會被冤枉了。小薇的手在我的乳頭上輕輕摩挲,若有所思地說:“你想,我們以后還有機(jī)會遇到他嗎?”她的撫摸和話語讓我將臉猛地埋入她的脖子,我的眼淚打濕了她的衣領(lǐng)。
小薇說:“過幾天,我會跟著我的堂叔去東莞一個電子廠打工。姍姍,我先去,如果一切順利,我會寫信給你,我們要永遠(yuǎn)在一起!”
我們躺在床上,瘋瘋癲癲、絮絮叨叨地講了一個晚上的話。天亮了,媽媽在窗外說:“兩個瘋丫頭,外面的麻雀都沒你們吵!”
小薇離開我四個月后,我收到了她的來信。我向媽媽要了兩百塊錢,毅然打起包袱,走出了北灣。
我?guī)е环N對前途不測的恐懼上了南下的火車,火車經(jīng)過每一個隧道都讓我的心揪得緊緊的。在我腦子里,每一個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男人都是壞人,那個坐我對面正打瞌睡的老漢好像都長著一副騙子模樣。我在驚恐和半夢半醒間,餓著肚子在廣州火車站下車,車站外的巨大人流讓我驚恐萬分。
我仿佛來到另一個星球,這里不是與我同類的人類社會,我被我的社會拋出了、遺棄了;我沒有兄弟姐妹,我是一個孤兒。
還好,我有我的死黨。
一九九八年夏天,我初中畢業(yè),我是岳姍姍。
二零零六年,我來東莞七年,后來小薇隨他男朋友去了香港。再后來,我還是我,但已不是以前的岳姍姍了。
02 . 浴火
巫少華在樓頂上吹完《千年等一回》,腦子里回旋著“只為這一句啊,斷腸也無怨”,然后回到宿舍,從床底下拿出一支煙花來。
“巫少,又去放煙花?”大牛從床上坐起來,笑瞇瞇地說。
“是的。”巫少華冷冷地說,往外走。
“別了!”大牛一把拉住巫少華,“今晚上我買六合彩,中了!可惜我只投了兩百。”
“十四倍啊!怎么著?”
“今兒哥高興!”大牛拿起搭在椅子上的襯衫,“我請客!你就笑一笑!認(rèn)識你這么多年了,咋就不見你有幾回笑容呢?”
“走吧!”巫少華還是不笑,但把煙花往床上一扔,比大牛先出了門。
在大街上等的士,大牛說:“我沒出沂蒙山之前,不知道女人是啥滋味……”
“又來了!”巫少華打斷大牛的話,點燃一支煙,也給了大牛一支。
一輛的士緩緩?fù)T谒麄兠媲啊?/p>
“老板,去哪里?”的哥在他們上車后問。
大牛拿出手機(jī)看了看時間,說:“現(xiàn)在十二點鐘了,你說,這么晚我們會要干嗎去?”
的哥明白了:“走廣深高速,很快!”
巫少華打開車窗,將手伸到車窗外,將煙蒂彈得遠(yuǎn)遠(yuǎn)的,轉(zhuǎn)頭對大牛說:“我瞇一會,到了叫我。”
大牛“嗯”一聲,笑道:“你就會養(yǎng)精蓄銳。”
大牛興致勃勃的,哪有睡意?再者平日里,只要醒著,即使在車間流水線上,那一口純正的沂蒙山方言也沒咋休息。巫少華不說話并不影響到他,他便放開興致與的哥說話。的哥的年紀(jì)與他們差不多,兩個一搭上話就交流起嫖娼的經(jīng)驗來。
“大哥,你來廣州多久了?”大牛問。
“五年了。”
“我也是,”大牛道,“這五年里,每周去東莞幾次?”
的哥笑得響了:“我是跑車的,一個晚上都要跑好幾次的!”
“我是說要做那事兒才算的。”大牛著急自己沒把話說清楚。
“剛來的頭兩年兩三天要跑一次,賺點錢全都塞到娼妓手里了。”的哥語氣里有點后悔的意思。大牛就覺得自己值得驕傲:“大哥,我每周去一次,五年來沒間斷過!”
“北方人壯實!”的哥夸獎道。
大牛下意識地舉起手臂,肱二頭肌隆起像鼠標(biāo),把手放下,卻搖搖頭道:“我比不過我這位兄弟。有一次我們在一間房子里,我說:‘兄弟,PK一回怎么樣?’他也不說話,提槍就上,我比他晚了兩分鐘上馬,還是輸了。他可是你們南方人呢!所以,大哥,這個事兒不分南北。”
的哥哈哈笑起來,說大牛有趣,大牛要了的哥的名片,說下次去東莞就打這個電話,圖個方便。
“你這位兄弟也和你一樣每周一次?”的哥似乎對巫少華感興趣。
“那倒不,他是個怪人,下班后就窩在宿舍里看書吹口琴,還不時在樓頂上放一支煙花。有毛病!”“有毛病”用山東話一說,“毛”拖得很長,“病”收得短促,的哥覺得這調(diào)調(diào)幽默。
“閉嘴啦!”巫少華并沒睡死,踢了大牛一腳。
大牛也不懼他,好像強(qiáng)調(diào)似的:“你就是有毛病!”
巫少華學(xué)大牛:“你才有毛病!”
大牛哈哈笑:“我夸你也不成?”
巫少華雙手抱胸,又把眼睛瞇上了。的哥一面開車一面納悶:“這兩個性格上南腔北調(diào)的人怎么會成為鐵桿哥們?”
“聽口音,你這兄弟倒是我老鄉(xiāng),湖南的?”的哥對大牛說??墒俏咨偃A對的哥這句明顯套近乎的話毫無反應(yīng)。大牛道:“是的,除了我,他沒朋友,也不認(rèn)老鄉(xiāng)。我?guī)退蚣?,他幫我給女同事寫情書。我這人,最大的愿望就是賺點錢娶媳婦!”
巫少華微微睜開了眼睛,準(zhǔn)備再一次叫大牛閉嘴,但放棄了,大牛是個關(guān)不住嘴也不會顧及他人感受的人。巫少華自認(rèn)也打不過大牛,大牛發(fā)怒沒預(yù)兆,拳頭往往藏在笑瞇瞇的假象下面。
那年巫少華在宿舍里看書,同宿舍的工友故意把他的書搶了,惹惱了他,可是有幾個人同時取笑他的行為,。有一個直接就說:“看不慣你這酸樣,就想揍你一頓!”于是,他先動了手??墒悄菐讉€加入了圍攻,大牛在巫少華被打倒在地時回到宿舍,一拳頭把騎在巫少華身上的那個打暈了。巫少華和大牛因此被廠里開除,輾轉(zhuǎn)到了現(xiàn)在的家具廠,在這個廠里,一起有三年了。大牛一直在生產(chǎn)線上,巫少華在客戶部,坐了辦公室。他們在離廠不遠(yuǎn)的地方合租了一個閣樓,吃飯拉屎幾乎都在一起。
巫少華第一次嫖是在來廣州后的第二個春節(jié)期間,剛認(rèn)識大牛不久。大牛也沒回家過年,他們就瞎逛,在一個夜宵攤上遇到了幾個來自四川的小姐。小姐說自己也是寂寞之人,大過年的,嫖資減半。最初,巫少華覺得自己如果做了將完全背叛這個世界,可是,體內(nèi)荷爾蒙終究不能靠雙手發(fā)泄個通透,他猶豫著選擇了一個與自己女友有八分相似的小姐。
事后,小姐說:“哥哥,你很猛呀!只是你身上有一股油漆味,難聞。”
那時候,巫少華在皮鞋廠做油漆工,本就為這個工種惡心,一聽這話,就提出再來一次,小姐說那得再付錢。他把錢掏出來往小姐的乳溝里一塞,粗暴地扯掉了小姐的褲子。
嫖娼之后,巫少華變得更沉默寡言,幾乎完全漠視了人際交往,這就讓他人不爽。一個人沒來由地漠視他人的存在,不挨人痛揍才是怪事!
大牛有了第一次之后卻上了癮,把賺錢娶媳婦的事拋之腦后了。每次他都招呼巫少華同去,巫少華跟著去了幾次,慢慢就心疼了:買書的錢花在那事兒上,劃算嗎!
不久,大牛從別人那得來消息:“東莞比廣州便宜好多,據(jù)說那里服務(wù)周到!”
東莞之行真是讓人大開眼界,性,原來可以這么變著花樣來玩。據(jù)說,“莞式服務(wù)”源自日本,他媽的小日本,連男女游戲都搞發(fā)明創(chuàng)造。想到這,巫少華在心里莞爾。那確實可以讓人放松,放松……
這幾年來,巫少華不是沒想過找女朋友,同廠的女同事就有兩個對他表示過好感??墒?,每當(dāng)與她們稍微深一點接觸,他便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很抗拒。他與其中一個上過床,那女子比他大一歲,一挨身就嗷嗷叫喚,汪洋恣肆,他每次都感覺自己是一臺軋漿機(jī)似的。
他找不到自己內(nèi)心為何燃不起愛情之火的原因,可是內(nèi)心是不可以與之作對的,你越斗就越痛苦。“千年等一回”,我等的是個什么東西呢?嫖娼之前,他是個處男。當(dāng)年小雯來北灣,要他辭了工作到市里去,就算沒編制打工也行,他拒絕了。小雯在北灣住了兩個晚上,每天晚上他們都在床上“打架”,他的兩個膝蓋都給席子擦破了,也沒有攻破小雯的防線。小雯哭泣著說:“我要將自己留給新婚之夜的!”最后,他只有默默將她抱入懷中。
唉,愛情與嫖娼肯定是水火不容的吧!但靈與肉糾纏不休時,前者往往敗下陣來??墒?,事后,前者死灰復(fù)燃,后者也不能徹底打敗前者。
然而,這對那些小姐來說,跟毫不相識的男人性交是屈辱的,她們服務(wù),內(nèi)心必不愉悅,或許只為了錢。這就是悖論,巫少華從某個歷史學(xué)家的著作中發(fā)現(xiàn)“娼妓是社會繁榮的標(biāo)志之一”的觀點,不管這觀點正確與否,嫖娼,是個違背道德的事情。
我已經(jīng)做了第一次,這樣的第一次,在不給別人傷害的情況下,在上帝早就死了的情況下,還不被允許嗎?
巫少華每次都這樣掙扎著來到東莞,品咂“莞式服務(wù)”給自己帶來的愉悅感和罪孽感。
這個洗浴中心在酒店的三樓。會客廳里,巫少華與大牛坐在沙發(fā)上。服務(wù)員給他們端來一杯茶,大牛對這個婀娜的端茶小姐說:“小姐,你待會給我洗澡咋樣?”
小姐展現(xiàn)著溫柔的職業(yè)微笑:“老板,我只是端茶的。”
她轉(zhuǎn)身出去,一個黑色西服,胸前配著“經(jīng)理”牌子的年輕男子進(jìn)來問:
“兩位老板,可有熟悉的技師?”
大牛道:“八十八號在么?”
經(jīng)理在對講機(jī)里問:“八十八號?”一會兒,對講機(jī)里傳來:“八十八號正在上鐘。”
“對不起,這位老板,八十八號正在上鐘。我可以為二位安排比八十八號更漂亮的小姐。老板們是???,本酒店的服務(wù)一流,包兩位老板滿意!”
“廢話啦!”大牛不耐煩地?fù)]揮手。
經(jīng)理鞠了一躬,出去,很快就帶來一排十個女子。
“兩位老板,請選擇你認(rèn)為滿意的美女!”
大牛大咧咧地把眼睛一掃,立馬看中其中一個穿紅色旗袍,個子高挑,略微豐滿的,向她指了指。那小姐就款款走到大牛身邊,大牛起身,小姐挽住他的胳臂。大?;仡^對巫少華道:“哥們,你盡情挑,不滿意的話就換一排人,覺得不來勁的話就挑兩個,我先去了!”
巫少華冷冷地點點頭,喝了一口茶。
眼前的這一排女子,就像古羅馬奴隸市場的奴隸,也像現(xiàn)今牲畜交易市場上的牲口。又不完全如這兩個比喻,她們給你帶來性的愉悅,你付錢找來肉體的愉悅,她們也許有數(shù)錢的愉悅。
會客廳的燈光暈暗,其實并不能看清楚這些化了妝的女人真實的臉。她們個個體態(tài)妖嬈,其實選擇之后走到亮光之下,有時候會后悔。
忽然,巫少看到其中有一個與眾不同,她低著頭,幾乎看不到臉。
一般來說,這時候還沒有上鐘的,生意應(yīng)該慘淡,滿懷希望嫖客能選到自己,而這個女子似乎不愿意被嫖客看到。她小巧而不失豐腴,身子有些扭捏。
巫少華起來走過去,緩緩接近她,就感覺到了她在微微發(fā)抖。
“新人?處女?”巫少華想,他把右手中的茶杯換到了左手,在她面前站定。
“請你抬起頭來好嗎?”
她卻把頭低得更厲害了,巫少華俯視她,看到低胸旗袍下豐滿的乳房。
“六十九號,老板叫你抬起頭來!”經(jīng)理大聲說。
巫少華對這個女子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他伸出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她竟然使勁地閉著眼睛,假睫毛下似乎噙著淚水,很年輕,面容清秀。
巫少華轉(zhuǎn)頭問經(jīng)理:“新來的?”
經(jīng)理尷尬地點點頭:“是的,是的!”
“我就要她。”他沒有松開她的下巴,只感覺到她顫抖得劇烈了。
其他的女子退出房間,巫少華拉著這個女子的手挽住自己的胳臂,經(jīng)理欠身鞠躬;“希望老板您玩得開心!”
女子低頭將臉靠近巫少華的胳臂,一副丑媳婦難見公婆的羞態(tài)。巫少華笑道:“你別緊張,誰都有第一次。”
走在走廊上,這女子似乎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抬起了頭,雖然別過臉?biāo)坪踹€是不愿讓巫少華看到,但巫少華從她的側(cè)面觀察,這張臉上有一份堅毅。
洗浴室里燈光更是曖昧,天花板是一整塊鏡子,鏡子下是一張大床,洗浴間就在床邊,用玻璃隔開,一應(yīng)俱全,如果愿意躺著洗,可以睡在一張皮床上。
巫少華卻不急著洗浴,而是坐上床頭的一張?zhí)梢巍K胂瘸楦鶡?,也想跟這個女子聊聊天。
她坐在床角,低頭擺弄自己的手指。
“不愿意做,我們可以不做。”巫少華道。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他內(nèi)心里更燃起對妓女的憐憫。她不說話,只聽到她抽鼻子的聲音。
巫少華坐起,向她探出身子,這樣,臉就離她很近了。
“你是第一次?”
她點點頭,繼而又搖搖頭。
“到底是不是呢?”巫少華臉上冷淡,但語氣溫柔。
“不是。”她輕聲道,發(fā)音的部位仿佛不是聲帶,而是肺腔深處。
“今天受了誰的委屈不愿意工作?”
她又搖搖頭。
“那就奇怪了……”巫少華躺回去,抽了一大口煙。
巫少華抬頭看著天花板鏡子里的自己,他覺得自己就是電影里那五毒俱全又良心未泯的人間花少。只是姿勢和神態(tài)很像,容貌不像,因為皮膚太黑,雙手也粗糙有傷痕,這是在工廠里干重活時留下的印記。
巫少華看著鏡中的自己也看著鏡中女子的長頭發(fā):“你干這個幾年了?”
她沉默了半晌,怯怯地問:“為什么問?”
“我喜歡了解你們。”巫少華實話實說,每一次,除了第一次急躁外,后來的每一次他都不緊不慢,先聊天,再干正事。這是他形成的癖好,書看得多,電影也看得不少,過去對妓女的印象,就是一種受損害的形象。于是最初小心翼翼,即使是交易,他也認(rèn)為自己給她們帶來了傷害。漸漸地不這么想了,她們一樣在這個世上生存著,也有各自的故事。當(dāng)然,他從來就沒在意過從她們嘴里說出來的故事是真是假,嫖資是固定的,他不會因為誰的故事說得悲催而多給。他關(guān)注她們的性欲問題,因為嫖妓之前,他對性沒有經(jīng)驗,記得和女友“打架”,女友濕潤了,也不讓他進(jìn)去。而跟她們,戴著套,也容易進(jìn)去,她們似乎總有辦法在自己毫不濕潤的情況下讓一切順利進(jìn)行。在服務(wù)的過程中,有的顯得妖嬈,有的顯得冷淡,有的不熱不淡。沒人愿意接吻,有的躺著沒有任何動作。不同的女子對“你是否有高潮”的回答,最相同的一句話是:
“你覺得像我們這樣的人會有高潮嗎?”
這是對嫖客的憤怒和嘲諷。
對那些自稱沒結(jié)婚的女人,他問:“如果以后和自己的丈夫呢?”
“不知道,也許一樣達(dá)不到。”
如果是這樣,巫少華覺得自己每一次嫖娼都加深了一層罪孽。然而,他欲罷不能。
“聽你口音,湖南人?”他還是只看鏡中的她,問。
“長沙的……”
“不像。我怎么聽出了邵陽口音?”
她不回答:“你洗澡嗎?”
他坐起:“可以。”煙已抽完,他覺得這女子似乎感冒了,聲音沙啞。
走進(jìn)洗浴間,她站在他身后,替他除掉身上的衣服,當(dāng)他赤條條時,他似乎感覺到她的呼吸灼熱地?zé)搅怂募绨颉?/p>
淋浴噴頭的水灑落到他身上,回頭卻見她沒脫衣服。
“你怎么不脫?”
這時候才直看到她的眼睛,這雙眼睛很大,空靈,迷蒙。
她躲閃著他的目光,又低下頭去,沒拿噴頭的左手輕輕地抵在他胸脯上,這是個推拒的動作。
“我……今天……來例假了……”
“什么?那你還……”巫少華惱怒起來。
“對不起!你換個人吧。”她朝他鞠躬,放下噴頭就要出去。
巫少華一把抓住她:“不!”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胸部。
“求你了!”她哀求道。
“看著我!”巫少華惡狠狠地說,“這里有十三套服務(wù),最后一道才是‘做’。”他從來不對她們說“做愛”這個詞。
“求求你!我真的不舒服……”她越發(fā)楚楚可憐,推拒著,但沒有半分力氣。這讓巫少華感到興奮,不禁勃起了。
他松開她的手臂:“你幫我洗,換不換人再說。把衣服脫了!”
“不!”她后退,靠著洗浴間的角落蹲下去。
她簌簌發(fā)抖,似乎恐懼極了,將臉深埋入環(huán)抱著雙膝的手臂下。
巫少華在剎那間覺得索然乏味,他衣服也不穿,走出洗浴間,重新躺倒在躺椅上,點燃一支煙??粗R子里赤裸的自己,大大地吐出一個煙圈:“媽的,你把我的興致全搞沒了!”
她蜷縮在潮濕的角落里,不回話。
他聽到她嚶嚶的哭泣聲。
這嚶嚶的哭泣使巫少華瞬間又涌起一股憐憫之情。
我有個妹妹,有人要是對我的妹妹這樣,我會殺了他!巫少華騰地坐起來,剛才還覺得驕傲無比的“自我”這時候軟搭搭地縮入毛發(fā)里了。不是羞怯,是羞恥!這么一想,巫少華身上立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媽的,空調(diào)調(diào)太低了!”他咒罵著走進(jìn)洗浴間拿起衣服穿上。他簡直不想多看她一眼,這不是厭惡而是因為對自己的羞恥感使他倍感壓抑。一個在他面前哭泣的妓女!他心煩意亂,這是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情況。
他坐到床頭,喘了口氣,將視線落在她身上:“好了,我不勉強(qiáng)你,小費我不會少你的。你過來!”
她微微抬起頭,劉海幾乎遮住了她的眼睛,但他知道她在用懷疑的目光看他。他再次拍拍床:“不騙你,你看我連衣服都穿好了。”
可是她還是搖搖頭:“對不起……”
他又氣惱又好笑:“我是一個可惡的嫖客嗎?”她一個勁搖頭。
“我們是老鄉(xiāng),對吧?都是湖南的,我是邵陽的,就住在一座大山里,與廣西交界,山頂上是一個大牧場。當(dāng)年紅軍長征時經(jīng)過那里。少年時,我喜歡赤腳在那高山草原上狂奔。呵呵,如果有牧羊的姑娘看著我跑,我會更高興,也不管那姑娘漂不漂亮……”
巫少華躺到床上,又點燃一支煙,自顧自地說話。
生活中,除了大牛,他沒有其他朋友,可是,即使是大牛,也不知道他的過往。然而,每次來這樣的場所,他卻愿意向這些陌生的女人說出這些憋在心里的困惑。
萍水相逢,盡是他鄉(xiāng)之客,他明白這個道理,說出去,一出門,誰都不會記起誰。
他喜歡她們拿他與別的嫖客比較,她們見過形形色色的人,白的黑的,粗的長的,淫邪的害羞的,暴虐的溫柔的……每一次,他并不當(dāng)自己是嫖客是主子,他似乎是被動的,不是她們在配合他,而是他在配合她們。他享受這一切,喜歡在她們替他口交時觀察她們的臉,或厭惡,或木然,有的無所謂,有的帶著欣賞的表情對他淺笑。他不明白,為什么,為了錢,她們可以這么做。又不僅僅是為了錢吧,她們的背后,總有一種無形的力量。而自己呢,真是順著內(nèi)心的指引而來的么。
巫少華幾乎是喃喃自語,他不管那個蹲在洗浴間角落的女子聽他說這些有何感想。他這樣絮絮叨叨,還有一個卑微的目的:他不想那么早出去,免得被大牛笑話。既然贏了大牛一次,就得次次贏他。大牛就在隔壁,這兩間房子有一扇門可以打開,是相通的;但房間隔音效果很好,彼此聽不到聲息。
他還沒說完,就傳來隔壁的敲門聲:“哥們,還沒完事兒嗎?”
巫少華說:“還沒。”
那邊就說:“我在外面等你。”
巫少華吃吃地笑:“六十九號,我要讓他在外面還等半小時,你難道還要在角落里蹲半個小時嗎?”
她終于慢慢站起來,磨蹭地走出洗浴間,衣服還是濕的,貼緊了她的身子。巫少華覺得這具肉體總有哪個地方令他心動。
她靠著洗浴間的玻璃門站著,頭發(fā)凌亂地遮住了半張臉。
“你有張愛玲一樣的抑郁!你知道張愛玲嗎?”他躺在床上,慢悠悠地說。她搖搖頭,表示不知道張愛玲是誰。
“一個女作家,她沒寫過真正的妓女,但我看她筆下即使是大家閨秀,也有妓女般的性感。”
“我不懂……”她像被什么刺了一下,打了寒噤。
“你會感冒的……”他從床上跳起,一下子直挺挺站到她面前。他撩開她臉上的頭發(fā),一只手捏著她的下巴,另一只手忽地按在她的雙腿之間,目光瞬間變得像狼一樣。
“你真是長沙的嗎?”
她不住地發(fā)抖,喘氣道:“是的……”
“我不喜歡被人認(rèn)識,因為我曾經(jīng)是個中學(xué)教師,你說,你認(rèn)識我嗎?”他的手用力,感覺她下面似乎并沒有墊什么東西。
“不!”她忽地用力打開那只猥褻的手,然后又泄氣般地讓自己雙手無力地懸垂,“老板,我真的是來例假了,對不起……”
他好像如釋重負(fù)地松開了她:“走吧,我們出去。”
這次,她主動挽住了他的手臂。
大牛在會客廳里已經(jīng)吸了三根煙,見他們出來,就嚷開了:“真服你啦,搞這么久!我已經(jīng)結(jié)賬了??茨氵@軟搭搭的樣子,巫少,你還能走路嗎?”
“廢話!走吧。”巫少華撇了一下嘴。
六十九號松開他的手臂,微微向他鞠了一躬就轉(zhuǎn)身離去,沒有如其他小姐一樣說“歡迎下次光臨。”
從會客廳出來,左轉(zhuǎn),就是長長的鋪了紅地毯的走廊。巫少華看到六十九號正走到走廊的中段,他覺得這個女子的腳步有點輕飄,不由得在下樓梯時回頭看了她一眼。
這時,六十九號也恰好回頭。這一晚,她一直躲避他看她,而此時巫少華迎上了她的目光,猛然覺得這雙眼睛里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憂郁與哀怨。就這短暫的交接過后,她似乎被紅地毯絆了一下,不禁腳步踉蹌,連忙用手扶住墻壁。
“這小娘們,古怪!”巫少華莫名煩郁,暫停了下樓梯的腳步,點燃一支煙。
巫少華再次來到這里是一周之后。他一個人來的,他故意安排大牛晚上加班。
來的時候,六十九號在上鐘,巫少華鐵定了心今晚只要這女子,就在房間里等。
一個小時后,她提著小工具箱出現(xiàn)在門口,見到他,她楞住了。
他沖她狡黠地笑:“還記得我嗎?你的例假不可能一周后還不結(jié)束……”
她冷冷地將門在身后關(guān)了,卻不過來,說:“我剛下鐘,你不嫌棄?”
“你累了嗎?”
他覺得全世界都沒有像他這么體貼的嫖客。
她確實是一副疲憊的樣子,有一綹頭發(fā)散落到臉頰上,臉上還有剛剛經(jīng)歷一場性游戲留下的紅暈。
她緩緩走過來,他拉住她的手,讓她在自己身邊坐下。聞到她身上的香味,他覺得蠻親切。
“洗得干干凈凈的,又戴了套,我嫌棄你什么?”他摟住她的肩膀,她竟然把頭自然地靠上他的肩膀。
她不做聲,這種沉默讓他吃驚。他伸手去摸她,她木然地接受。今天她穿的不是上次那種旗袍,而是白色的開領(lǐng)制服和短裙。他的手從衣服下面探入,也許剛下鐘,她沒有戴乳罩。乳房渾圓,有些松軟。
“你沒結(jié)過婚,對吧?”
她閉著眼睛點點頭,幾乎是躺在他臂彎里,他感覺她軟得就像全身沒骨頭。
他忽地將撫摸她的那只手收回,插入她的腿彎子里,將她一把抱起:“呵呵,上次沒洗成,這次我?guī)湍阆春貌缓?”
他想搞點怪以增進(jìn)雙方的情趣。
她任他擺布。
他把她平放在洗浴間的皮床上,很快就讓她赤裸。這是一具白嫩細(xì)膩的肉體。她閉著眼睛,雙臂環(huán)著遮在眼睛上,腋下的毛剃掉了,乳頭帶點粉紅色,尖尖小小的。她并緊了雙腿。
他脫光自己,拿起了淋浴噴頭。
其實毫無疑問,她在下鐘之前會好好地清洗自己,他再給她洗一次也許是多此一舉。他當(dāng)然不會顧及多余的洗浴是否會對她皮膚造成傷害,當(dāng)溫?zé)岬乃疄⒌剿砩?,他的手從她的腹部撫到她的乳房,呼吸為之一堵?/p>
他不是第一次給妓女這么洗澡了,但這一次,他感覺自己有種無法言說的酥麻感覺在心頭。
按理說,像她們這樣的女人是為男人服務(wù)的。不管嫖客出于什么樣的目的,愿意替她們服務(wù)的話,她們是樂于接受的。然而,她那么木然,雖然順從,卻似乎總有一堵墻豎在兩個人之間。
他的手在她身上游離,一面輕輕說著話。
“你的皮膚真好,我推斷你只有二十二三歲,對不?我不會傷害你,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丈夫會這么替他的妻子洗澡吧……”他古里古怪地進(jìn)行著他的動作,手指輕按到她的前庭隆起……她忽地坐起,抓住了他的手:“不!”
他將噴頭交給她:“輪你幫我洗了。”
她下床來,他一把抱住她,把她的乳房使勁地擠壓在自己身上,下面的勃起毫不猶豫地頂在她的小腹上,她試著后退,但被他抱得緊緊的。她舉著噴頭,水從兩人之間瀉下,滑過兩具熱烘烘的赤裸肉體,清涼之中浸透了淫邪。
“你自己洗,我出去等你。”她說。
“要是投訴到你經(jīng)理那里,會不會扣你薪水?”他威脅道。
“何止,還會挨打。”
她的短促的帶著鄙夷口氣讓他吃驚,不禁松開了手。
“真的假的?”
“你們在乎是真是假嗎?”她似乎將目光瞥了一下他的下面,又連忙將目光移上來,以嘲笑的神色看著他。
“你的眼睛很好看,知道嗎?”他抓住她的手,按在他的下面,“幫我洗,你得有點職業(yè)道德。”
她無奈地握住他,又閉上了眼睛。
他轉(zhuǎn)過身去:“你若這么做作,就站我后面幫我洗吧。”
噴頭下也有一面鏡子。他面對鏡子,看到一雙充滿誘惑的手從后面繞過來,在他身上涂滿了泡泡。他感到這雙手在顫抖,她盡量不去碰觸他的敏感地帶,他張開雙臂,覺得鏡子里是一種詭異的影像。當(dāng)那雙手撫到他的胸前,他忽地感覺她的臉貼在他背上,她手上的動作放慢了,繼而似乎整個身子都貼了上來。
他晃了晃腦袋,覺得有某種東西在腦子里刺了一下,針一樣。
“好了!”他粗暴地喝了一聲。
她像受驚了一樣離開了他的身子,迅速地拿起一條干毛巾慌張地走出了洗浴間。
“你有病啊!”他一面用毛巾擦干自己,一面對蜷縮在床上的她說。
她肚子痛似的呻吟了起來:“求求你……”
他挨著她躺下:“又怎么了?”
“求求你,我不想做……”
他嗤了一聲,拿起床頭的小牌子,上面記著“莞式服務(wù)”的所有程序。
“我喜歡‘云游四海’和‘貴妃醉酒’,當(dāng)然‘獨龍鉆’和‘唇唇欲動’也不錯。”
他才不管她今天又是因為什么拒絕服務(wù),他把她輕輕摟過來,讓她的臉埋在他的頸窩子里,他喜歡女人埋在他頸窩子里的片刻溫柔。
他看著天花板上鏡子里的奇怪組合,他仰躺著,張開了腿,驕傲地挺立著自我,而懷中的女子,像受了傷的小鹿一樣蜷在他懷里,盡量地掩藏自己,這樣的姿勢,他看不到她的乳房,看不到她的小腹下的陰影,只看到她側(cè)著身子的曲線。
他挪動了一下身子,將她的一條腿拉上來壓在他的大腿上。
嘿,這是某個電影里的鏡頭,是歡愉之后的余音裊裊……
“‘為什么我們從未表達(dá)出夜晚所默許的一切?——認(rèn)可,放棄,寬恕,接納。夜晚,……是縱容的沉默,是交流,也是違抗。’這是一個法國作家寫的話。嗨,你能懂嗎?”他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臂,而她仿佛睡著了。
“你抗拒什么?為什么抗拒我?你是只奇怪的小野獸嗎?你有夢嗎?唉,我沒帶我的口琴來,不然我就能躺在這里吹口琴給你聽……”
他的手開始撫摸她,一面還是不著邊際地絮叨。
“從沒和妓女接過吻,我能吻你嗎?……”
他親她的臉和耳朵,手指劃過她的大腿內(nèi)側(cè)。她把自己蜷得更緊了,仿佛這張寬大的軟床最好能是個無底深淵。
他的手探到了她的叢林下,撫摸到她那皺褶的外沿。
“見鬼!你濕潤了,還是沒有被擦干的水?……”他漸漸興奮,整個身子都靠了過來,幾乎要把她壓在身下。
“求求你……”她睜開了眼睛,他看到她眼里滿含淚水。
“真是見鬼了!你以為我真會憐憫你?你不過就是一個妓女!妓女!”他忽地暴怒起來,越過她的身子,伸手從床頭柜上一把拽過她的工具箱。
她吃驚地坐起來,試圖扯來床單遮住自己的身子,但沒成功,床單被他拽住了。
他急躁地從工具箱里拿出套子,用嘴撕了幾下都沒撕開,他把套子伸到她面前:“你來!”
她絕望似的要下床逃走,但他沒有給她機(jī)會,他把她拉了過來,摔倒在床上,然后坐在她身上壓住她。她掙扎,雙手捶打他,她看到他猙獰的性器暴露在離她眼睛不足一尺遠(yuǎn)的地方,她幾乎要暈過去了。他喘著氣把避孕套撕開了,但把套子戴反了,連忙換過來再戴,他把臉憋得通紅。
他抓住她的雙手,將她的雙手壓到頭部上方。
“求求你,你不能強(qiáng)奸我……”她扭動著頭,痛苦地說。
“對不起,你不要反抗好不好?”
他移動身子,用腳掰開她的雙腿。
“天哪!……”她大叫一聲。
……
他松開了抓住她的一只手,將手移到她的頸下死死地將她抱住。她捶打他,但什么也傷不到他。他像一只狗一樣快速運動、喘息。終于,從他嘴里發(fā)出一聲仿佛瀕臨死亡似的長嗥:“小雯——”
忽地,她抱緊他,雙腿由彎曲變得僵硬而直挺,她的指甲深深地嵌入到他脊背的肉里。
“見鬼!你高潮了!你他媽的是誰?你是誰!”
巫少華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耳光之后,發(fā)瘋似的掐住了她的脖子。
03 . 結(jié)
三天后,酒店里,一個紅色的身影從三樓縱身一躍。停車場上一聲脆響,人們紛紛圍攏過來,地上是一灘血。人們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唯見紅色長裙的映襯下,腳上一雙老式的回力牌運動鞋簇白如新……
作者簡介:
孔志勇,煢煢孑立一教書匠。 愿意活著,愿意寫,愿意愛。 有點憤世嫉俗,骨子里憂郁。 想有個陣地堅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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