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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動的夜晚

來源:李硯青   時間 : 2017-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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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車隊(duì)一直往這座城市的西北方向開,拖拖拉拉、灰塵撲撲地像一截截臃腫的糞便一般招搖過市。時值初夏,驕陽似火,汗水將我們圍困的同時,一種沮喪而無望的情緒在狹窄的車廂內(nèi)持續(xù)蔓延著。

  罪魁禍?zhǔn)拙褪沁h(yuǎn)近聞名的“怨婦”老鼻子。剛出了城東那片呆過長達(dá)半年之久的工地,他就喊著要死了、要死了,聒噪的聲音像知了那樣富于節(jié)奏和不知疲倦。眾人嫌他晦氣,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有人說,老鼻子你放心大膽去死吧!不過千萬別死在車?yán)?,你可以從車上跳下去也可以把自己塞進(jìn)車輪底下,這個天熱得卵蛋都要孵雞仔,你呀,不到半個小時就要臭掉……接他話的人是三哥。三哥與我同輩,年紀(jì)比我稍長。他也是個嘴巴閑不住的角色,一緊嘴就犯瞌睡。干活兒的時候也不例外,為此他沒被隊(duì)長老霍少打報(bào)告。這會兒他就靠在我的右肩頭上,堅(jiān)硬的頭發(fā)像野豬毛一樣挺刺,扎得我心煩意亂,無心睡眠。想來這毛發(fā)堅(jiān)硬應(yīng)該是性格剛烈的表征,為何三哥臉上卻永遠(yuǎn)充滿了柔情蜜意?我不解地斜視了他一眼,見正有一線口水珍珠鏈似的從他干燥的嘴角掛下來,我一陣驚慌,細(xì)看,好在有他自己的袖子兜著,否則我寧愿去聽老鼻子的絮叨也不愿享受這片寶貴的清涼。

  老鼻子四十有八了,是建筑隊(duì)里的元老級人物。他沒有在逝去的歲月中積累下一筆多么可觀的財(cái)富,這嚴(yán)重削減了他這個年紀(jì)應(yīng)該具有的威信和尊嚴(yán)。也正因如此,我們這批年輕的才有了前車之鑒,活人活成老鼻子是我們每個人心中的噩夢。不過,這并沒有影響我們對他的同情和照顧,工地上什么活兒輕快就爽快讓給他,從不計(jì)較??杉幢闳绱?,老鼻子照樣干不好。去年入秋那會兒,隊(duì)長老霍就有了退掉他的意思,我們都暗地里替他著急,他卻依然故我,最后,這件事因老鼻子的兒子考上了大學(xué)而作罷。從這件事可以看出,老霍大抵是個好人,至于他的不好,后面我會提到。話說女人怕老,男人怕沒錢,四十八歲的老鼻子又老又沒錢,三十歲上才得了一個兒子,這個兒子倒給他爭氣。別說有一個念大學(xué)的兒子,我們其他人連一個念大學(xué)的親戚都沒有。老鼻子在這一點(diǎn)上占盡了上風(fēng)。聽說他兒子上的大學(xué)就在這座城市。我們從未見過他。

  老鼻子的聲音漸漸弱了下來,我想他不會真這么容易死掉了吧?!就如前面所說他沒有積累什么財(cái)富,但卻積累了一身的慢性病,諸如慢性胃炎、支氣管炎、咽炎等不計(jì)其數(shù),還患有眼疾,一雙眼睛經(jīng)年累月血紅,仿佛隨時都要失去約束從眼眶里流將出來。每換一處工地,他人就小了一圈,這讓我不異常不解,難道人老了當(dāng)真是往回長?如今的老鼻子算是名副其實(shí)的小老頭了。我的目光碰觸到他時他兩眼微閉,神態(tài)安詳,身體正不斷滑向車廂中央,時不時蠕動的嘴角打消了我的顧慮。

  從卡車車廂內(nèi)看不見外邊,藍(lán)天和高樓的陰影不斷從車身上空掠過,既投下陰涼也投下更為巨大的灼熱。車體在行進(jìn)中保持震顫,車廂中的泥灰像液體一樣來回涌動,乍一看,煙霧迷蒙,宛如仙境。親密而熟悉的泥灰氣當(dāng)然不會引起我的不適。二十五歲之前我喜歡女人身上的味道(盡管還未親身體驗(yàn),但這就像沒人見過龍肉,卻都認(rèn)定龍肉必是天下絕味。),二十歲五之后在依然喜歡女人味道的同時我還喜歡上了泥灰的味道,它專屬于男人。不知不覺間,原本放置在車尾處的幾只藍(lán)皮塑膠桶游移到了車身中段的我的腳邊,三哥也從我的肩頭落到了我的大腿上。血液流動受阻,我的腿腳開始麻木。三分鐘,這是我給他設(shè)定的最后極限。但如果靠在我腿上的是個女人情況就不一樣了,哪怕腿殘廢掉,別說三分鐘,就是三天三夜也隨了她了。

  如果你知道我是個二十七歲的小光棍也許就不會責(zé)怪我的齷蹉了。更何況我說的這個女人可以是我的妻子,男人的大腿讓自己的妻子睡著有什么過錯呢?可惜沒有女人會看上我,這也正是我跟著三哥離開村子、離開十字鎮(zhèn)的原因。高中畢業(yè)后我就回到村里從父親手中接手了果園,眼看著第一批果苗就要長起來,輕輕綠綠間,苗兒生長的聲音錚錚可聽。那些日子至今也讓我難以忘懷,我想我這輩子也不會再過上那樣安逸的生活了。我在果園里挑了一處平地架起了一個防風(fēng)避雨的棚子,接了電燈,安了鋪蓋,白天該我忙活的時候我手腳不停,五點(diǎn)之后,大把的時間便空了出來,我看書讀報(bào)(這習(xí)慣是在高中養(yǎng)成的,到后來,居然發(fā)展到一天不看些文字就心神不安。)這種神仙般的日子沒過多久便告結(jié)束,原因是村里的變壓器被盜了。按理說村里變壓器被盜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大不了我回到無電時代,山上有燒不完的柴火。事情卻并不像我想的那般簡單。村支書李金水拍了拍他那肥厚的腦殼,做出了賣掉村里部分山林另購一臺變壓器的決定。我種果樹的那座矮山就在這其中,于是我被一伙持槍拿棒的人趕了下來。后來我販賣過襪子、圓珠筆、老鼠藥以及日本菜刀,這些努力并沒有讓我的生活有所起色,可我的年紀(jì)卻轉(zhuǎn)眼就到了二十五。

  在我二十五這個光輝燦爛的年歲里,隔壁村一個姑娘愿意跟我接觸接觸。我歡天喜地地請她到十字鎮(zhèn)上打電子游戲,掏錢買幣的時候這位善心的姑娘卻被我嚇跑了。之前我一直將我的左手放在口袋里。我的左手只有三根手指,中指和無名指在七歲那年被打谷機(jī)絞掉了。

  和老鼻子一樣我也有自己的綽號——二指。我一直沒法查清這到底是哪個天才起的頭,難道叫我八指不比二指更合理?后來我想想,二指就二指吧,這也算是對那兩根手指的祭奠和懷念了。事實(shí)上,我差不多都快到將它們徹底遺忘了,它們于我就像人身上原先長的尾巴一樣毫無用處。

  一個急剎,車上的人和物都在半睡半醒中撞到了一起。老霍習(xí)慣用這個方式節(jié)省他的口水。從我們進(jìn)隊(duì)的第一天起,他就反復(fù)跟我強(qiáng)調(diào)他之前開過坦克,對于這個說法,工地上沒人信,也沒有人不信。管他是不是我們的頭兒,該罵娘的還是照罵不誤:

  “老霍老子×你媽,開個車了不起是不是,你還真當(dāng)這是坦克啊!”

  “×你媽的老霍,老子頭碰腫了,賠老子藥錢哈。”

  這些辱罵毫無新意,無非顛倒順序,腔調(diào)別無二致,他們知道能傳進(jìn)老霍耳朵里的也只是很有限的一部分,所以誰不罵倒像是自認(rèn)膿包軟蛋。三哥在我的護(hù)衛(wèi)下毫發(fā)無損,但老鼻子顯然傷得不輕,他牙關(guān)緊咬,面部扭曲,額頭上窩下去一個坑,幾粒河沙嵌在肉里。

  “要死了、要死了,二指、二指,你在哪兒,快來扶一下我。”

  人下得差不多的時候,老霍眉開眼笑地開始給我們挨個散起了煙。兄弟們辛苦了哇,路不好走,路不好走。不多會兒,眾人的怨氣便跟隨著煙氣一同消散。吃人的嘴短這條不是最緊要的,在我們前邊停下的三組施工隊(duì)都在聽受隊(duì)長的訓(xùn)導(dǎo),相比之下,我們的老霍是多么的和藹可親。

  沒有人打聽這次來要建的是什么,工期有多長,甚至也沒人對這個荒涼之地多望一眼,如果這兒高樓林立、車水馬龍,也就不需要我們的光臨了。但老霍還是跟我們大致交代了一番。這兒將要開建一個大型產(chǎn)業(yè)承接園區(qū),規(guī)劃是明年年底完工,具體能攤到我們這隊(duì)的任務(wù)不多,我們只是一支先頭部隊(duì),后面還會有源源不斷的物料和工人會開進(jìn)來,什么時候開工的通知暫時沒有接到,沒有通知我們就先玩著,就當(dāng)放個假。

  老霍話音一落,眾人臉上便呈現(xiàn)出了相同的表情,沒有人欣喜于這個長短不定的假期,時間和金錢的雙重流逝讓我們有些無所適從。但不管多大的情緒也無法觸動事實(shí)分毫,人群便緩緩地往離車隊(duì)不遠(yuǎn)處的那一排潔白亮麗的活動板房走去。

  傍晚時分,氣溫下降,板房內(nèi)悶如蒸爐,剛洗濕的頭發(fā)一分鐘即可干透。由于沒能爭到一樓的房間,老霍臉上堆滿歉意,好在他也與我們同住一室,眾人自然捉不住話頭。老霍自知在我們面前折了面子,說話也就十分和氣。見老鼻子傷得不輕,當(dāng)下就拍胸脯說晚上請大家喝酒。

  老鼻子沒有接話,穩(wěn)穩(wěn)地攥著毛巾靠在床頭。老鼻子的江西老鄉(xiāng)大光卻稀里糊涂地插了句:

  “這板房好哇,隨拆隨走,想在哪兒安家都可以的。”

  大光原名何光耀,年紀(jì)與我不相上下,圓臉大嘴長耳垂,一臉的官相。除了三哥,隊(duì)里我與他最熟絡(luò),湖南人慣稱江西人江西老表,三哥叫他老表,我一直叫他的名字。他也跟我一樣單著身。

  “嘿嘿,這板房有個特點(diǎn),它白天好,晚上不好。”老霍呲牙笑著說,臉上一副邪惡的表情。眾人尚在云霧中時老鼻子卻開懷大笑起來,他笑得太難看了,眼淚都笑出來了,我看清了,他的眼淚水居然不帶半點(diǎn)紅。

  “白天好、晚上不好,這是個什么情況?”大光將一只手不自覺地?cái)R在我肩上,目光深邃,一眼千里。

  “究竟為什么?”我也傻乎乎地問道。

  老霍和老鼻子便笑得前俯后仰、手舞足蹈了。老霍掐著臉問三哥:

  “三弟,你知道不知道為什么?”

  “這里面是有點(diǎn)名堂,但我搞不清楚。”三哥故作高深地說。

  “虧你還是個過來人。”老霍說:“告……告訴你們吧,夫妻晚上不是要做那個事情嘛,這一做,動靜就大,住這板房就像是裝了喇叭似的,方圓幾里連只公蚊子也別想睡著啦!”

  老鼻子對這個解釋似乎不太滿意,補(bǔ)充道:“要是睡二層,搞不好還會塌到一樓去的哇!”

  屋內(nèi)頓時“噢噢”聲一片,一個個恍然大悟的樣子,然后饒有興致地用手捶捶墻,用腳跺跺地板,好像事情還真像他們說的那么回事。至此一向?yàn)槲艺陲L(fēng)擋雨的三哥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他面色緋紅、笑容可掬,像是也感到有些羞愧,端著個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牟韪椎教幰龋詈笳f尿撐,快步走出了房間。

  三哥是個結(jié)了婚的男人。

  二

  這天晚上我罕見地夢見了女人。

  我是個少夢的人。只有累近骨髓,你才會知道做夢也是一種無比奢侈的享受。值得慶幸的是每隔上幾個月還是會有漂亮女人造訪我單薄而貧瘠的夢境。在以往的夢里,女人們胖瘦不一,形影模糊,高高在上,吝惜她們的每一根手指、每一口唾沫。我創(chuàng)造了她們卻無法控制她們,我能做的只是驅(qū)使她們在我的身體徹底松軟那一刻匆匆離去。這次的夢顯然有所不同,我不僅夢見了女人,還無比確切地認(rèn)定這個女人就是三嫂。

  三嫂挎著一個竹籃到我的果園里打柚子吃。三嫂原名何彩香,是鄰村剃頭匠王炳義的二女兒,家境一直不錯,在十字鎮(zhèn)中學(xué)念書的時候我就認(rèn)識她了,那時候她還沒跟三哥走到一起,但她的屁股后面總是圍滿了蒼蠅一樣趕也趕不走的男生。我高中畢業(yè)后回到村里不久就聽聞了她要結(jié)婚的消息,再一打聽,新郎官居然是三哥!在我看來這小子給何彩香提鞋都不夠資格,當(dāng)真是一顆好白菜叫豬給拱了。后來我跟他討教追女人的經(jīng)驗(yàn),他什么也沒說,僅僅是在我臉上狠狠地掐了一把。我的三嫂步態(tài)款款、婀娜多姿、滿面出風(fēng)地走向了樹蔭底下的我,用她那金子般的聲音說,小老弟,我打幾個甜柚子吃呀!我說你打吧,不用挑,保準(zhǔn)每一個都甜。三嫂得了話就邁著小碎步朝柚林走去。我則繼續(xù)讀著我從村小學(xué)老師那兒借來的舊報(bào)紙。不一會兒,三嫂又叫我了,說山虎呀,柚子還太緊(太生的意思)了,打不下來。村里幾乎所有人包括我的酒鬼父親都叫我二指,三嫂過來后卻一直叫著我的本名,這讓我內(nèi)心無比溫暖。我扔了報(bào)紙就跑到了三嫂身邊,她還舉著油光滑亮的竹竿上下?lián)涮?,嘴里呼?ldquo;嘿喲、嘿喲”,頭發(fā)散亂,朱唇微張,胸前兩顆肥奶水球似的在寬松的衣裳里左奔右突。果真是個好女人啊。但再好也是三哥的。我說嫂你歇著,讓我來試試。嫂停下,大口喘氣,溫?zé)岬臍庀⒐酀M了我的口鼻,沁入心田。嫂將竹竿交給我說你來吧!我這才抬起眼皮掃了她一下,這一眼不看不要緊,我一看竟看進(jìn)了她的衣服里去,看進(jìn)了她衣服里去也還不要緊,我居然看見了兩顆碩大的細(xì)皮嫩肉、芳香四溢的青柚子……

  不知什么時候我的內(nèi)褲給退到了腿彎處,這直接導(dǎo)致了一場悲劇的發(fā)生。熱烈的夢帶給我的結(jié)局多少年來一成不變,這即使出現(xiàn)在其他男人夢里也沒有意外。這次由于缺少了必要的阻攔,我分明體驗(yàn)到了一種自己脫離自己身體的錯覺。我一個冷戰(zhàn)從地板上坐了起來,一切為時已晚。在一臺大功率電扇的揮散和鼓吹作用下,我的子民們以紛紛揚(yáng)揚(yáng)、飄飄灑灑的姿態(tài)狂舞了一陣后,最終不知恬恥地降落地面,具體來說是降落到了我親愛的工友們身上。

  一股寒意襲來,我強(qiáng)忍住惡心套上褲頭摸摸索索出了房間。夜風(fēng)微涼,天邊繁星密布,遠(yuǎn)處的城市依然燈火輝煌。我抱頭痛哭,懊悔不已。我怎會那么不要臉呢?我對不起三哥,想想這些年他對我無私的照顧算是都照顧到狗身上去了。三哥領(lǐng)我進(jìn)隊(duì)的時候老霍嫌我左手少了兩截指頭,三哥對老霍好一通軟磨硬泡才使他收留了我。在這之前我應(yīng)聘過文員、流水線工人以及快遞員,前面兩份工作連體檢那關(guān)都過不了,快遞員干了三天最終因顧客的投訴被辭退。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三哥出現(xiàn)了。他讓我放棄一切幻想跟著他吃力氣飯。我沒有拒絕。于我而言,三哥不是我親哥卻勝似親哥,我坦言我妒忌過他,鄙夷過他身上的女氣,但三哥對我一如既往。而我竟豬狗不如地對他的女人想入非非,三嫂對我也不錯哇!不僅關(guān)心我的婚姻大事,四處替我張羅,還將我高中在學(xué)校校報(bào)上發(fā)表的那幾首豆腐塊大的小詩裁下來,貼在一個小本子,逢人就夸獎我如何如何好,善良、孝順還會作詩,盡管她的努力大多付諸東流,但就這份心意,也足以讓我銘記終身了。

  想著哥嫂一樁樁的好,對比著我的一樁樁壞,我恨不能跑下一樓拾快板磚拍在頭上。無聲無息地痛哭過一場后,我又想起了我的那片果園,要是村里的變壓器沒被人盜走該多好呀,或者變壓器被人盜走了李金水那個狗日的沒做出賣山林的決定,又或者李金水做出了那樣的決定但我的果園沒在那些山頭其中,我的果園到現(xiàn)在也許早已碩果累累了。那一大片柚林能給我?guī)矶嗌俳?jīng)濟(jì)收入呢?這個問題我一直沒曾思考過,但我隱約覺得這片柚林在賜給我金錢的同時也會賜予我一個像三嫂那樣的女人。然而,如今看來,這一切恍然如夢。我把目光望向遠(yuǎn)處燈火璀璨的城市,一想到今年已經(jīng)是出來的第三個年頭,我便悲傷得不能自已。

  第二天大家都起得很晚,直到晌午十點(diǎn)多板房里才稍有動靜,片刻的迷糊之后,大伙兒就開始了對昨天晚上那場“夜雨”的議論。都說怪不得睡得那么舒服,原來是夜里落了雨,然后都不約而同的抹了一把臉,意猶未盡的回想那種夜雨落在身上的獨(dú)特體會。而我一言不發(fā)地靠在墻角,內(nèi)心里交織著竊喜和愧疚兩種感情,無論哪一種都可陷我于不義之地,不多會兒,我就面紅耳赤了。

  大光首先對這場“夜雨”提出了不同意見。“雨怎么會落到屋子里來呢?”

  此言一出,眾聲寂靜,人人臉上都掛出了一個巨大的問號,然后目光殷切地望向了忐忑不安的我。在他們眼中我勉強(qiáng)算個文化人,這個身份既給我?guī)韺擂?,也給我?guī)肀憷?,每?dāng)操作失誤,所有人連老霍在內(nèi)都會對我待我寬宏大兩諒,讀書人嘛,干活兒哪有不笨手笨腳的,古時不是就有話了么,說讀書人抓只雞都費(fèi)勁……我說那叫手無縛雞之力,眾人誠服。如此被寵,以至于后來每每犯了錯誤我竟然變得理直氣壯起來。我不敢迎接大家的目光,卻仍神態(tài)自若地翹起大拇指捅了捅窗玻璃,說:

  “窗戶夜里不是沒關(guān)嘛!”

  考慮到我的結(jié)論一貫的權(quán)威性,沒有人表示懷疑。繼續(xù)思考也沒多大意思,眾人便扶頸捶腰各自忙碌起來。他們的忙碌從不撞車。老鼻子照舊從枕頭底下掏出竹片去工地附近的空地上刮舌苔、干嘔、咳痰,他身體里的積痰會在這個清晨被清理出來一半,另一半會在接下來的一天里前仆后繼地占領(lǐng)他的喉管。老鼻子在工地上多數(shù)時間負(fù)責(zé)開關(guān)水泥攪拌機(jī),這最清閑的工作便讓他得以有大把時間將黏痰射進(jìn)混凝土中,而后,這些蘊(yùn)藏著老鼻子的痰的水泥會被使用在我們所建建筑物的各個角落,比如廚房、客廳和臥室,后面這些是我個人的聯(lián)想,老鼻子是不會想到這些的。大光會提著一把磚刀去工地另一側(cè)的空地上刨坑,點(diǎn)上一支煙后他會先抖落幾下屁股然后再美美地落在坑上,不抽煙的時候他會哼幾句沒詞也沒曲的流行歌。他在早上哼歌兒的時候我們便會知道他準(zhǔn)又是忘了把那座小山丘用土掩埋起來,為此隊(duì)里的人沒少批評過他,這樣的批評比撓癢還輕,沒有人愿意為這事兒得罪一個人,頂多在心里祝愿他早日踩中自己的地雷。說來也奇怪,他這個壞習(xí)慣持續(xù)時間這么長了,我們卻沒有聽到過一次關(guān)于其他人的中獎報(bào)告。值得一提的是三十好幾的四川人鋼牙,鋼牙本名田鋼,有家室。他每天早上起來的首要任務(wù)就是洗澡,板房里通了水時他就在板房里洗,沒通水他會把卡車水箱里的水放出來洗??傊@清晨一澡是必洗不可的,正因如此,鋼牙這個三十好幾的男人從面相上看去竟比我這個文化人年輕了整整一圈。有文化和講究衛(wèi)生的人在隊(duì)里享受這人們同樣的尊敬。

  不用說,老霍這會兒正在一樓的墻根處進(jìn)行著一場艱苦卓絕的思想和身體的斗爭。他的思想要把尿排出來,身體卻與他對著干,多年以來,老霍深受其苦。老霍跟我們說他早年開坦克的時候把前列腺震壞了。我們說老霍你這純粹是扯雞巴蛋,開個坦克能把前列腺震壞了?!按你這個說法,還有哪個男人愿意去保家衛(wèi)國呢。我在這兒會添了一句妖言惑眾。眾人便跟著說,對對,就是妖言惑眾。表面上看起來是我們這批反對派有理有據(jù),實(shí)際上我們的反駁根本站不住腳,因?yàn)槲覀兗葲]有開過坦克也不認(rèn)識其他開過坦克的人。

  三哥今天意外地沒有出去。他體格不大,卻是對里最能吃的,在平時,再繁忙的早晨他也會去廚房找東西壓肚子,而我們沒有在早上吃東西的習(xí)慣,也不是沒有這習(xí)慣,在村里的時候一天三頓離不了米飯,在城里誰早上還吃飯呢?再說了就是要吃廚房也沒法做,大伙兒來自不同的省市,誰也不情愿委屈自己,要不吃就都不吃,公平。”碰上哪天早上有買包子的轉(zhuǎn)悠到工地上,這一整天都會像過節(jié)一樣喜氣??上н@樣的機(jī)會少之又少,沙塵彌漫的工地上,別說是雪白的包子饅頭進(jìn)來,就是一車碳棒也得給涂上一層彩,再說買包子的多為婦女,誰愿意為著幾個小錢來闖這男人扎堆的龍?zhí)痘⒀?餓著挺好,餓著時間過得快,因?yàn)殡S著早飯的省略,午飯總會早早來到。今天情況有點(diǎn)不對,一向耐餓的我覺著兩眼昏花(想必是昨天夜里精力流失的緣故),而饞蟲三哥還磨蹭著沒出板房。

  “二指,你是不是身體哪里不舒服了?臉色太差了,死人的臉也比你這張臉有活色。”三哥溫情脈脈地說。

  “沒有啊,我好著呢,你別說得那么瘆人。”想這昨天晚上那件丑事,我恨不能化成一個臭屁隨風(fēng)飄出窗外。

  “你搬個鏡子自己照照,當(dāng)我哄你好耍噢,我看你是太累了,嗯……我知道了。”三哥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頓悟的表情不停地映現(xiàn)在他狹長的臉上。

  “你知道什么?”我一聽就焦急得不行,心想完了,我沒有臉在跟三哥混下去了。一方面我又想,三哥就算知道了那場“夜雨”的真相關(guān)系也不大,只要他不知道我在夢里對三嫂的褻瀆,一切就還有余地。想到昨夜的夢,三嫂胸前那兩只大青柚子又開始在我眼前晃悠,怎么也驅(qū)趕不開。這才是真正的病入膏肓啊。

  “你是不是想那個東西想過度了?你別想騙我,我也年輕過,怎么會不清楚那種滋味呢?”三哥說,臉上一派嚴(yán)肅。

  “呃……”我像一只被人拔光了羽毛的小公雞一樣難堪。

  “這有什么難為情的,你們文化人也是人嘛,你書讀得多,想不到思想還這么封建。書上沒教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嗎?到年紀(jì)上,你要是不想那事還真就不對了,要么就是心里的毛病,要么就是身體的毛病,我呢,只是提醒你不要太想,想多了對身體沒好處,萬事注意個度,你跟著我出來,我是要對你負(fù)責(zé)的……”三哥不厭其煩地說,他的話言辭懇切,情理具備,無可挑剔。

  我知道三哥是在寬慰我,但當(dāng)他說到要對我負(fù)責(zé)時卻把我嚇了一大跳,好像我是一個被他搞大了肚子的女人似的,我想,要是再不截住他的話,一個美好的上午就要在他的口水噴濺中消逝了。

  “我有分寸,有分寸。”我不停地掃弄著下巴上密集的胡須,意在表明我可不是一個毬事不懂的小年輕。

  “你有分寸就好,其實(shí)吧,女人也就那么回事,豬肉好吃吧,三天兩頭吃吃還可以,要是叫你天天吃那就是受罪了,女人也是一樣的道理,新鮮一陣之后就沒多大意思了,用起來跟這個東西差不多的。”三哥說著朝我舉起了他粗糙的手掌。

  我本想說哥呀!那怎么可能跟用手一樣呢?你可以安慰兄弟,但不能哄騙兄弟啊??蓮奈易炖锩俺鰜韰s是一句讓我后患無窮的話,我說:

  “好像是差不多的噢!”

  “怎么?你早試過啦?好小子,你怎么不早些告訴我,害我跟你說話像吃屎一樣難受,我說重了吧,不好,說輕了,又起不到作用,哈哈,真是人心隔肚皮,想不到你小子平時看起來斯斯文文的,暗地里還很有一套啊,居然還對我深藏不露,看來是沒把我當(dāng)兄弟呀,快跟哥說說那是什么時候的事兒?”三哥連珠炮似的放了一大串,我努力地從他的話語里尋找著對我有利的邏輯。

  “哪里的話,除了我父親,這天底下就數(shù)三哥你跟我最親近了,這種事情我總不能特意去跟這個跟那個說吧,又沒吃錯藥。”原來語言也有舒經(jīng)活絡(luò)的功效,我一說完,頓感一股熱血流經(jīng)身上七經(jīng)八脈,腹內(nèi)豪氣滾滾,牛氣沖天。正反是被逼上了梁山,我也只能來個就坡下驢了。我相信只要是個男人都會做出與我相同的反應(yīng),這頂帽子是花多少錢也買不到的。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么,我信心滿滿地給自己添加了一種記憶,這項(xiàng)任務(wù)既輕松又愉快,無非是把之前看過的小電影里的光腚男人換成自己罷了。

  “嘿嘿,好啊好,下次我們出去玩就可以帶上你啦!”三哥如釋重負(fù)地說。

  “我們?玩?”三哥的話讓我摸不著頭腦,令人氣憤的是他居然還跟我劃分了界限。

  “哈哈哈,晚上再說,晚上再說。”

  “現(xiàn)在離晚上還長著呢!”

  三哥一溜煙跑出了屋子,整棟樓房在他的踩擊下?lián)u搖晃晃。我大聲喊道,腳輕些,樓要塌了。

  我剛從包里翻出牙刷和牙膏,三哥卻又一陣風(fēng)似的跑了回來,對準(zhǔn)我的屁股就是一巴掌,由于褲子穿得少,這一巴掌可不輕,響聲貫徹天宇。我正想罵你他媽的大早上撞鬼了是不是,三哥不顧我的惱火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快……快……下面有……有漂亮女人看。”

  “有女人就有女人,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我嘴上這么說著,兩只腳卻像有人提著似的不住往上拿。四只大腳拍起來,樓塌就塌吧,反正不是我家的。

  果然,板房前邊的一處空地上已經(jīng)圍堵了幾十個袒胸露背的男人。我心里對三哥嘴里說的漂亮女人進(jìn)行著種種猜測,想,她要么是個衣不蔽體的瘋婆子,要么就是推銷外賣的女店員,再有就是發(fā)性病宣傳單或者避孕套的社區(qū)工作人員了。我奮力擠進(jìn)人群第一圈就嗅到了某種特殊的氣息,這種氣息將我前面的假設(shè)全盤推翻。一個靠著電動單車、扶著滿筐雪白包子的小姑娘赫然在前。

  “小姑娘,你叫什么呀?”有人問。我從人群里依次發(fā)現(xiàn)了老霍、老鼻子、大光、鋼牙,他們也看見了我,紛紛呲牙咧嘴朝我傻笑,仿佛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

  “你們叫我小唐就行,我家就住附近。”那個叫小唐的女孩用稚嫩的聲音回答道,目光在我們頭上掃來掃去,最終落在了她自己叫賣的包子上。

  “今年多大了?”又有人問。

  “女人的年紀(jì)是不能隨便問的。”小唐姑娘略帶羞澀的說。

  “什么?你是女人啦?你知道什么叫女人啵!”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哄笑,笑聲中夾雜著部分失落和無趣的情緒,乍聽起來,熱情依然高漲。

  “你們這些叔叔到底買不買包子啊,不買我到別處去了。”看來,小唐姑娘這會兒是真的對我們這幫無賴用氣了。

  見小唐姑娘抬腳就去踢電動車的支架,眾人忙制止了,再空出手來摸自己口袋,甚至摸到了別人的口袋也沒摸出錢來,這才紛紛撤下來往板房跑,真?zhèn)€一步三回頭。人潮一退下,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就站在小唐姑娘正面不到半米遠(yuǎn)的地方。這是一張?jiān)鯓拥哪槹?清秀干凈,五官標(biāo)致,棱角分明的眉毛下一雙水潤潤的大眼睛,鼻子挺翹,鼻翼處幾枚無傷大雅的小痣,嘴唇微紅,牙潔齒白。我木木地指了指她筐里的包子語無倫次地說:

  “包子,給我來幾個包子,要都帶肉的。”

  “這位大哥不好意思,肉包子全都賣完了,你看酸菜和豆沙的可不可以?”

  “隨、隨便吧!”小唐姑娘側(cè)身去扯塑料袋的時候,我不遺余力地盯著她看,我指的看是我要把她的模樣整個兒的刻進(jìn)我的大腦里。

  “其實(shí)我昨天就看見你們過來了,你們起得真晚呀!我八點(diǎn)來的時候你們這兒連個鬼影子都沒有,我又去其他地方轉(zhuǎn)了好幾圈才過來的。”小唐姑娘說。

  “噢噢,我們還沒開工呢,所以起得遲些。”我手臂僵硬地將錢遞過去,我自己也不知道口袋里何時放了這張錢,多虧了它,要不然我無法收場。

  “實(shí)在對不起,明天我一定送肉包過來。”小唐姑娘鄭重其事地說,臉上的表情因?yàn)樨?zé)任而平添了幾分堅(jiān)毅。

  “你明天還來嗎?”我傻不拉幾地問道,手中的包子雖然已經(jīng)冷卻,表皮干硬,我還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將它納入肚腹。

  “來!怎么不來!”小唐斬釘截鐵地答道。

  小唐姑娘走后,大家的情緒集體性地跌入低谷,一只手捏著酸菜餡兒或豆沙餡兒的包子,一只手端著一碗冷開水,許久才往嘴邊送一口,神情呆滯,不知所食為何物,我想,味同嚼蠟大概就是這么個意思。好在這種情緒只持續(xù)了一段時間,工地上就又重新熱鬧起來。有些隊(duì)從卡車上卸下了坐墊開起了牌局,有些隊(duì)圍著隊(duì)長的MP4看起了小電影,有些隊(duì)只是坐在一起瞎聊。我在瞎聊的隊(duì)里站了會兒,發(fā)現(xiàn)他們聊的是即將開幕的北京奧運(yùn)會,正為主館鳥巢需要多少噸水泥爭論不休。我大逆不道地說了句,弟兄們,人家那巢壓根就不用水泥。這句話引得群情激憤,我雙拳敵不了四手,最后在眾人的怒罵聲中狼狽逃竄。

  我們隊(duì)一向缺乏娛樂活動,除了老霍去別的隊(duì)里耍錢,其他人都回到了房間里昏睡度日。

  一進(jìn)屋,三哥就朝大伙兒夸我,說二指這小子有進(jìn)步,我們平時都錯看了他了,幾十號男人就數(shù)二指跟小唐姑娘說的話最多,你們說是不是?

  我心想這算個屁大的進(jìn)步,但心里還是忍不住有些沾沾自喜。從小唐姑娘的電動車前撤下來,眾人看我的眼神就大不同于往日了,目光里既有驚訝也有妒忌。我李二指少了兩根指頭,但我少的僅僅是兩根指頭,其他功能一應(yīng)俱全。

  “那樣的女人頂多用來看看,過不了日子的。”老鼻子吞云吐霧、語重深長地說道,好一派長者風(fēng)范。難道他忘了自己見著小唐姑娘時的那份興奮勁兒啦?

  “為什么,我就想娶這樣的女人做老婆!”大光搶在我面前發(fā)了言,似乎為了證明這一觀點(diǎn)不惜與老鼻子撕破老鄉(xiāng)情誼。剛才三哥夸我的時候,他的臉色就不好看,這會兒差不多都要怒發(fā)沖冠了。

  “老婆是用來過日子的,要的是踏踏實(shí)實(shí),你們年輕人總想那些花花綠綠的,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老鼻子故作淡定地說,他沒想是他的小老鄉(xiāng)首先跳出來反對他的意見,礙著顏面,沒好發(fā)作。

  “嗬,小唐姑娘還就算能過日子的那種,你別看人家推車賣個包子,往大了說,人家那叫自主創(chuàng)業(yè),往小了說,也得是個體工商戶,比我們,不知強(qiáng)了多少倍!”大光繼續(xù)臉紅脖子粗的爭論道,好像小唐姑娘已經(jīng)成了他的誰誰了似的。

  “大光說得對,小唐姑娘確實(shí)不錯。”三哥感慨道。

  “對個屁!”我在心里暗暗罵了句。

  三

  吃夜飯的時候廚師老劉和采購小付端著兩只搪瓷大碗轉(zhuǎn)悠到了我們這桌(說是桌,其實(shí)就是兩行紅磚上面擱了一塊木板,一個噴嚏打上去都得搖晃半天。)。老劉和小付都是廣西人,據(jù)說都跟上邊一個副總沾點(diǎn)親戚,是繞了不知多少個彎子那種,所以他們在我們面前自然也就拿不起架子來。老劉和老霍是老關(guān)系了,我們還沒進(jìn)隊(duì)的時候他們就是鐵哥們兒。老霍常跟我們說他懷念和老劉相處的日子,那些日子不僅富足,而且充滿樂趣。老劉是正兒八經(jīng)的科班出身,先前在一個大酒店掌勺,在一次車禍中瘸了一條腿才流落至此,盡管如此,老劉并沒有撈著任何跟他肢體有關(guān)的綽號,這讓我甚感不公。跟老霍不一樣的是老劉從來不透露自己的經(jīng)歷,老霍不說,工地上壓根兒沒人知道他的背景。

  如今老霍和老劉碰在一起對我們來說多半是一場災(zāi)難,這兩個人若是拼起酒來,那真叫沒個底兒,只把買酒的人跑斷腿。小付怕是隊(duì)里年紀(jì)最小的了,二十三四的樣子,嘴上的毛稀疏而灰白。每次見著他,我心里就隱隱作痛,隊(duì)里的人對他也不冷不熱的。這都因?yàn)殛?duì)里所有人都認(rèn)定了采購原本該屬于我。我自己對此胸有成竹,在一片風(fēng)言風(fēng)語中我給大伙兒請了酒買了煙,卻沒想到后來采購一職被這乳臭未干的小子后來者居上了。

  老劉空泛泛地跟大家打過招呼后就單獨(dú)跟老霍在一旁說著話,這自然就冷落了小付,看他一人孤零零地硬手硬腳站在邊上,我忽然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便說:

  “小付啊,過來坐下吃菜呀!”

  眾人見我突然這么和氣地跟小付說話,詫異的目光紛紛拋向我,片刻的遲疑后臉上的疑惑就開始松動,然后笨拙地效仿起來,說小付過來坐嘛,年輕人,膽子要大些。

  小付在眾人熱切的關(guān)照下有些手足無措,不自覺咬著筷子后退了幾步,說我碗里還有菜,你們吃你們吃。

  我索性就站起身來將一團(tuán)釀豆腐按進(jìn)了他的碗里??陀^地說,是我對不住他。馬犁不了田,牛拉不了磨,我做了采購也未必能做到他那么盡職盡責(zé),我曾經(jīng)去廚房偷翻過他的賬本,不僅賬目一目了然,有條有理的,筆跡也工工整整,毫不敷衍。他居然還會在本子上寫到許多有關(guān)膳食搭配的內(nèi)容,單憑最后這一點(diǎn)就讓我自嘆弗如。看著小付欣喜而迷惑的神色,我內(nèi)疚不已。對小付來說,他恐怕永遠(yuǎn)也不會明白眾人的態(tài)度為何前后出現(xiàn)如此大的差別,長久的冷漠和突如其來的熱忱就像一冷一熱兩股力將他的臉拉扯得扭曲不已。我知道在這種扭曲中小付感受到了幸福。

  洗碗的時候三哥湊上來問我為什么對小付的態(tài)度出現(xiàn)了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變。我笑了笑什么也沒說,說了他也不會理解,反而只會嘲笑我的迂腐。我將話鋒一轉(zhuǎn),說:

  “你們的活動時間差不多了吧?!”

  經(jīng)過我一下午的思索,我對三哥所說的“玩”已明白了八九分,對于他所指的“我們”,我也模糊對上了號。這就好比從一堆亂麻中找到了一個線頭,順勢一提,丁是丁卯是卯,一切一清二白。

  “呵呵,等不及啦?老霍到后面拉屎去了,等他一回我們就出發(fā),我跟他說了這次加上你,他死活不信,我讓他等會兒自己來問你,你可千萬別給哥掉了面子哇!”三哥將一只油膩膩地手又一次拍在了我的屁股上,連地點(diǎn)都不差分毫。

  緊接著我屁股上的這聲巨響,我們身邊再次爆發(fā)出了“啪”一聲巨響,這次是老鼻子將一團(tuán)鳥蛋大的濃痰射進(jìn)了水槽里,被擊中的水面立馬現(xiàn)出一個水渦,許久才重新合攏。老鼻子欠著身子沖著水槽不緊不慢地說:

  “三弟啊,做好事是要遭報(bào)應(yīng)的。”

  三哥聽了臉色登時就陰沉下來,卻不答話,扶著我的肩膀就往外走。出了門,我說你把什么都告訴他們了?哥呀!你這是害我啊,你哪兒都好,就是這張鳥嘴閑不住。從老鼻子的話里我聽出了他對三哥的批評以及對我放縱自我的不滿,我無法領(lǐng)受他的善心好意,我的身體比我的思想更清楚我需要什么。

  三哥矢口否認(rèn)我的說法,委屈地說:

  “我嘴巴就那么多?又不是什么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啊我到處嚷嚷。”

  我勉強(qiáng)信了他的話,這種事情在工地上是藏不住的,老鼻子可以有一萬個途徑知道內(nèi)情。我正想破罐子破摔的時候,誰想三哥這個老騷棍卻突然給我來了句:

  “說了又能怎樣呢?犯罪還是殺頭!”

  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望見工地外接馬路邊的路燈下有幾條黑影在向我們招手,我一眼就看出了那條略長的影子是鋼牙,上下同寬的是老霍,老霍邊上那個橢圓形的就是老劉無疑了。老霍和老劉的出現(xiàn)尚在我的意料之中,他們晚上的時候就沒拼酒,平常的談笑顯得十分隱秘。鋼牙的參與就不得不叫我大吃一驚了,我的腦海浮里現(xiàn)出一幕幕他在清晨奮力搓澡的畫面。我不知道是該懷疑自己的記憶還我是相信眼前的真實(shí)。

  沒等我開口,老霍就嘿嘿呀呀叫上了,“臭小子,你還真敢來啊,你三哥跟我講我還不信,難怪他一直拽著我非賭一百塊錢不可,好在我腦子里多了一根筋,沒上他的當(dāng),不然老子的一百塊就喂了狗了。”

  老霍同我說著,我偏拿眼看鋼牙,他在我的注視下有些不好意思,傻笑著,兩個潔白的虎牙一閃一閃,最后點(diǎn)了一支煙把自己掩在了煙霧之中。我硬著頭皮說: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們要早叫我,我早去了啦!”

  “其實(shí)我早該想到這一層了,我見過二指撒尿,他的尿是有開叉的,開了叉的才是真男人。”老霍說。

  “去遲了就沒菜吃了噢。”老劉不耐煩地發(fā)著鬧騷,我跟他的關(guān)系淡淡的,我去不去跟他搭不上一任何關(guān)系,眼下看來卻是我耽誤了他的時間。

  直到上了摩的我還在為老霍的話迷惑不已,他說的那件事為什么我自己從未察覺?不過話又說回來,誰會沒事盯著自己那截子?xùn)|西看呢?即使真如老霍所言,我的尿是有分叉的,那誰又能證明老霍的推理千真萬確呢?沒準(zhǔn)他那就是從小報(bào)紙上看來的亂七八糟的理論。我對老霍的說法深表懷疑,就這事兒誰會比我更有發(fā)言權(quán)?然而,無論怎樣,過不了多久,我就要真真切切地見識一回女人了!我無數(shù)次幻想過我的第一個女人是什么樣子,幻想并非空想,這些幻想的事實(shí)均來自我身邊的女人,比如初高中我暗戀的一個女生,比如三嫂,比如我二十五歲那年和我相親的那個姑娘等等,但在結(jié)識小唐姑娘后,這些女人在我看來就不值一提了。話雖如此,我卻清楚地知道這個女人對我來說就像是天邊的星辰一樣遙不可及。思想無罪,我管不了它,它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舒服的是它,最后受累的也是它。

  如今后悔還來得及。我對自己說??晌矣窒?,這有什么好后悔的呢?同行的這些男人中誰后悔也輪不到我,他們哪個沒有家室?在女人這條險(xiǎn)惡的河邊,我一個光腳的怕他們穿鞋的?最可惡的要算三哥了,白白占了個那么好的女人。三嫂,不,何彩霞要是我的女人我寧愿為她做牛做馬,不說在外面亂搞這樣的事,就是多看了別的女人一眼,她叫我把眼珠子挖出來我也心甘情愿。還在村里的時候,三嫂就不止一次交待我要看好三哥,要我一發(fā)現(xiàn)有什么蛛絲馬跡就及時向她匯報(bào),三嫂說這些時臉上滿滿的無奈,語氣幾乎是在求我了,我聽了也激動,覺得自己對這事兒有著不可推卸的責(zé)任,我發(fā)誓做好這個臥底,哪怕得罪三哥我也在所不辭??扇缃窨磥恚绲男袨橛趾沃怪虢z馬跡,簡直是無法無天了,這樣的男人不要也罷!那到底要不要告訴三嫂呢?依三哥的個性,他不僅會把我供出來還會倒打一耙,把所有的責(zé)任推到我身上,說是我攛掇他去的,以我目前的“身份”做出這樣的事情完全合乎情理,若真是這樣,那我在十字鎮(zhèn)就臭了,攢再多的錢也別想有女人愿意嫁給我了……

  猶豫間,摩的司機(jī)穿街過巷將我們帶入了一條狹長而幽深的街道。我聽見老霍在另一輛車上喊,就把我們在這里放下。各自付清車錢后老霍就走到了我和三哥面前,說:

  “這次還是分頭行動,聽剛才那摩的司機(jī)說了,這陣兒掃得嚴(yán),你們兩個要麻利些,速戰(zhàn)速決呀,二指就交給你了哇!另外,誰先出來就去前面那個路口先等著。”

  三哥一邊用力拍著我的肩膀,一邊點(diǎn)頭如搗蒜,激動得把該我點(diǎn)的那部分頭都點(diǎn)完了。

  從門面上看起來,這條街道與其他商街沒有多大不同,細(xì)一看,才發(fā)現(xiàn)街口子附近分布著盲人按摩店,往里走一色是門面鮮艷的洗頭店。街面上人不多,都貼著店門走。五顏六色的燈箱將整條街照射得精彩紛呈。

  “二指你怎么啦?滿頭大汗的。”三哥說,“是緊張的吧,第一次來這兒的時候我也跟你一樣,腿都軟得像麻繩,我教你一招,你就把你自己不當(dāng)你自己就行了,你想想,在這個地方,除了我們幾個,誰還認(rèn)識你呢?”

  三哥的寬慰我一句也聽不進(jìn),心里只想著現(xiàn)在走也還來得及,可是有什么理由能讓我體面地離開呢?男人活的一口氣、一張臉,我不能讓老霍他們看笑話,也許不僅是他們,連老鼻子之類的也會下眼看我。走出工地大門的時候,我對他們滿是不屑,因?yàn)槲乙呀?jīng)成為三哥口中的“我們”了,而他們?nèi)员慌懦庠?ldquo;我們”這個圈子之外,就像之前的我一樣。我著急得要哭,又想著男兒有淚不輕彈,哭比潰逃更讓我難堪。仔細(xì)想來,三哥說的又何嘗不對?在這片誰認(rèn)識我呢?對于那些女人來說,我與三哥以及其他男人是不會存在差別的,我太看重自己這張臉啦!

  “你認(rèn)識我嗎?”我問。

  三哥頓了會兒,說:“喔喔,不認(rèn)識不認(rèn)識,你又不是大明星。不過老弟啊!你看這人多的,再晚些就當(dāng)真什么都沒有了。”

  三哥說完便拖著我往一個叫“緣分星空”的洗頭店走。這家店在街道中段偏下的位置上,粉紅的燈箱以極快的頻率撲閃著,撩花人眼,更勾起人萬千遐想。三哥邊說邊給我說起了他的歷史。三哥說這段歷史并不長遠(yuǎn),也就大半年前才有的事,一開始是老霍跟鋼牙勾搭在一起,一次不小心被他說破了他們才準(zhǔn)許了他的加入。說到這么長時間對我的隱瞞,三哥表示萬分愧疚,他說他一方面考慮到不能教壞了我,另一方面也怕我向三嫂告密。我說你現(xiàn)在就不怕我跟三嫂打報(bào)告啦?三哥輕蔑地?fù)u了搖頭,說,怕是怕,不過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是同一條船上的人啦!聽到這兒,我恨不能照著他的臉?biāo)ι弦话驼啤?/p>

  比起其他店名,諸如“亂舞天地”、“夜魅人生”、“愛情港灣”之類,“緣分星空”顯得中規(guī)中矩,甚至帶幾分詩情畫意。此刻,我多久希望它只經(jīng)營正當(dāng)?shù)睦戆l(fā)業(yè)務(wù),但顯然這是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三哥的頻頻回頭,充分證明了它非同一般的業(yè)務(wù)水平。

  “兩位老板來了,理發(fā)還是保健呀?”像所有電影鏡頭里表現(xiàn)的那樣,一個濃墨重彩的老女人上前來同我們搭訕,不過,她的開場白顯得更為簡短直接。

  “你店里還有沒有嫩點(diǎn)的,我這位朋友是工商局的,頭一回來你這兒玩,怎么招呼你看著辦。”三哥泰然自若地說,眼角高高吊著,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吶,想不到這只土鱉扯起謊話來居然連草稿都不打,臉不紅心不跳地就把一頂官帽扣在了我頭上,叫我哭笑不得。就算我真是工商局的,怎會那么傻把自己的單位如實(shí)奉告呢?三哥呀,你以為你這招高明,說不定人家早在肚子里笑翻了!從老女人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我看不出她情緒的變化,她上下打量的目光像火紅的鐵條一樣在我身上滾了好幾遍,隨后她朗聲說道:

  “工商局的呀,正管著我們呢,這位大哥一看就儀表不凡,一派正氣,您放心,進(jìn)了我的店,一準(zhǔn)兒給您十二分滿意。來來來,里邊請。”

  老女人將一枚粉拳敲在我胸口就引著我們向里走,三哥忙轉(zhuǎn)過身來朝我使顏色,仿佛在炫耀這一切都是他的功勞,看著他那張得意的臉,我想到了什么叫小人得志。穿過一條漫長的過道,我們來到了后堂,這兒的空間跟前店不相上下,一邊的黑皮沙發(fā)里坐著兩個衣著暴露的女人,盡管她們蓄了長發(fā)、剪了齊劉海,我還是一眼就看出了她們的老相,右手邊的那個似乎要年輕些,小眼睛、厚嘴唇、細(xì)脖子,胸前兩坨白肉高聳,胸口一顆綠豆大的黑痣,她的妝也相對較淡,看著也就不那么令人反感。發(fā)現(xiàn)我在觀察她后,她神情厭惡地將頭擰了過去,翹著二郎腿點(diǎn)上了一支煙。我不喜歡抽煙的女人。左手邊的見我受了打擊,先是狠狠地剜了她一眼,然后將兩道火辣辣的目光拋向了我,最后停在了我的褲襠處。

  不待介紹和挑選,三哥拉著左手邊的女人就往樓上走,這女人無限留戀地看了我一眼后又征得了老女人同意,她才把手搭在了三哥腰上。

  “這位大哥您看……還行嗎?”老女人低聲下氣地問道。

  “還過得去。”我胡亂應(yīng)答著,顫抖的聲音引發(fā)了老女人臉上一絲不易察覺的笑,為了消解這尷尬我大著聲說了句上樓吧!

  “好好,圓圓你趕緊領(lǐng)著客人上樓呀!死人樣坐在這里干什么。”我不等領(lǐng)就徑自往邊上走,在樓彎處,我又瞥見老女人在那個叫圓圓的女人身邊耳語了一陣。

  “你姓什么,不會是姓陳吧?!陳圓圓可是古代四大美女之一。”這是我進(jìn)了房間后的第一件話。

  與我的熱情相反,這個叫圓圓的女人卻并不搭腔,問:“你真是工商局的?”

  “你們這兒的難道都跟你一個態(tài)度?”聽我的語氣有些不對,圓圓這才擺正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軟了話頭說:

  “大哥你要先去沖個涼嗎?衛(wèi)生間在這里。”圓圓一手推開浴室的門,另一只手就脫起了她自己。我木頭似的楞了會兒,我差不多都快要忘記自己來這的目的了。房間的隔音效果差,隔壁有激烈的聲音傳來。

  我洗完自己從里面出來時,圓圓已經(jīng)在床上脫了個溜光,一身白肉亮得刺眼,胸上兩座山峰傲然挺立,兩個黑點(diǎn)穩(wěn)穩(wěn)地端坐山頂。她的肚皮上有些贅肉,肚臍眼深陷,豐腴的腿間生長著一蓬黑密的雜草,至此,我頭腦中關(guān)于女人的全部印象都得到了實(shí)地驗(yàn)證,既已完成驗(yàn)證,我是不是可以離開了呢?

  “你過來呀!還要人用轎子抬嗎?沒見過你這樣的男人。”圓圓將一只粉紅色避孕套扔了過來。隔壁的聲音漲潮似的一波強(qiáng)過一波。

  “呃……不了吧!”我說。

  “啊?你開什么國際玩笑?”圓圓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隨手扯過一張床單掩在胸口。“你真是工商局的?”

  “不、不是。”我唯唯諾諾地說。

  “那你是嫌不干凈?”圓圓追問道。

  “也不是。”我手忙腳亂地穿著褲子,像是遲一秒,就會遭遇什么不測。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如此反應(yīng),明明是一直渴望的東西,近在咫尺了,卻又怯于嘗試了。這正中了三哥那句話,我不是我自己了。

  “那你……你是第一次出來玩?”

  “差不多是吧!”我說。

  見我如此窘狀,圓圓對我的態(tài)度出現(xiàn)了逆轉(zhuǎn)。她披上床單過來拉我,退盡我的衣服后將我按在床上。我有些后悔自己剛剛說的話,我為什么要否認(rèn)對自己有利的身份呢,不僅如此,我還將自己的過去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一個對我再也無關(guān)緊要不過的人。圓圓騎在我身上挑逗我,她越是挑逗,我那截玩意兒越是萎靡,最后她竟歡快地拍起掌來,說你看你看,它縮進(jìn)去啦!

  “我要走了。”我氣餒地說。

  “好了好了,我不弄它了。”圓圓說著在我身邊安靜地躺了下來。

  “你讓我睡會兒,也許它昨天累著了。”我說。

  “你可不是來這里找張床睡覺的,不管你干不干,錢是一分不會少的,你到時候別后悔啊!”圓圓說。

  “知道,你告訴我你的真名叫什么?”我問。

  “圓圓。”圓圓說。

  “姓陳?”我問。

  “還真讓你猜對了。”圓圓說。

  我本想說你不該盜用古代絕色美女的大名,但一想,這樣也許會惹得她不開心,給我徒增煩惱。場面一時安靜下來,房間里的空氣變得有些壓抑。我們就這樣仰躺著,身體沒有任何交叉,像兩條曬干的鯽魚般百無聊賴地消磨時間。

  “二指,完事了沒?”昏沉中,三哥敲響了我的房門。

  “來了!”我迷迷糊糊地說。

  交罷錢,出了“緣分星空”,三哥緊著褲腰帶說:“怎么樣,沒浪費(fèi)吧!”

  “當(dāng)然沒浪費(fèi)嘍,哥你那邊聲音好響。”我說。

  “歲月不饒人啊,他奶奶的,現(xiàn)在來一次,這腰就痛,想年輕那會兒,這東西就跟吃飯似的,一天三頓,頓頓不拉。”三哥說。

  我想說哥呀!你老弟我的腰也好痛,誰想我卻撲哧一聲哭了出來,我說:“哥呀!我陽痿了。”

  “你說什么?”三哥瞪圓了眼睛問道。

  “我陽痿啦!”

  四

  開工的消息遲遲沒有到來,而關(guān)于四隊(duì)有個叫二指的小子陽痿了的消息卻傳遍了整個工地。正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事情倒不是壞在找女人被捅了出來,要論行為不檢點(diǎn),評誰也評不上我,誰能對一個二十七歲的小光棍偶爾沾點(diǎn)葷腥指手畫腳呢?事情要比這嚴(yán)重得多,男人的功能是男人的臉,功能之不存,臉面將焉附?我感嘆為何上天會如此之不公,于千萬人中偏挑中了我,而我連女人的手沒正大光明牽過一回呀!

  三哥為此滿腹冤屈。他發(fā)誓從未跟任何人提起過我陽痿的事,見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我也就心軟了。我一直想著要把他在外面鬼混的丑事統(tǒng)統(tǒng)告知三嫂,讓這個渾球也嘗嘗痛苦的滋味。為表真心,三哥的毒誓一個接一個,又是出門被車撞死,又是被碎石機(jī)絞死,到最后連詛咒自己陽痿也搬了出來。

  我說事已至此,說什么也沒用了,人家知道,我的病不會加重,人家不知道,我的病也不會減輕。三哥一聽,如釋重負(fù),說你能這樣想就好了,到底是讀書人,腦瓜子總能想到一般人想不到的地方去。然后又安慰我說這病是小病,現(xiàn)在正年輕,說不定隨便撿幾副草藥吃吃就好了。

  三哥的話再次點(diǎn)燃了我生的希望,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親人終歸是親人,總在最緊要的時刻給予我力量。“瀟灑”回來后的幾天里我都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休養(yǎng)生息,我明顯感覺自己的身體輕盈了不少,中午起床洗漱的時候發(fā)現(xiàn)洗臉帕一天比一天大,別說洗臉,就是拿去做床單都用不完,我懷疑自己用錯了帕子,一看標(biāo)簽(工地上的人為了區(qū)分各自的帕子和茶缸,都在上面別了白布條。),上邊兒分明寫著李二指。我深信,照這樣發(fā)展下去,我變成老鼻子的日子簡直屈指可數(shù)。

  我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老鼻子告訴我出了工地往右走三里多路就有家藥店。出事后,老鼻子沒有冷嘲熱諷、落井下石,而是以一個忠厚的長者形象對我關(guān)懷備至。天氣一熱起來,他身上的各種炎癥也隨之重了起來,咳痰不止,面色青黃,我們勸他去大醫(yī)院好好檢查一下身體,無論什么時候,身體都是革命的本錢。老鼻子對我們的勸導(dǎo)不屑一顧,我們的聲音像蒼蠅的聒噪一樣讓他厭煩。就在這種自身難保的情況下,老鼻子對我的關(guān)懷就顯得極為珍貴了,我對自己先前待他的惡劣態(tài)度深感懊悔。

  三哥言辭懇切地說要陪我一塊去拿藥。我說治這病兩個大男人一起去算是怎么一回事?三哥這才松了口。他不知道的是我的心態(tài)已經(jīng)大有改觀,我相信事出皆有因果,身體上這次災(zāi)難應(yīng)該是對我的一個懲罰。回來后,那個叫假借古代美女大名的女人的身體一直在我眼前晃悠,但我卻怎么也記不起她的臉。

  我在眾人的注視下走出了工地,這些深情的目光既讓我焦灼又讓我興奮,我甚至想轉(zhuǎn)過身去向他們揮揮手,告訴他們我會一路走好。我清楚地知道大家心里都沒有惡意,生活像一潭死水,他們需要刺激,而我,只不過是在對的時間對的地點(diǎn)做了這枚石子。一路上,我為自己這個獨(dú)特的見解興奮不已。也許我應(yīng)該買個日記本,把這些帶著智慧的思想記錄下來。是的,我應(yīng)該有這么個日記本。

  三里路說遠(yuǎn)不遠(yuǎn),轉(zhuǎn)眼就到。老鼻子所說的藥店在街口繁華地段,藥店占著黃金位置,生意卻有些冷清,數(shù)十盞日光燈齊刷刷亮著,擁擠的光從店子里流淌出來,將午后昏黃的陽光打開一條長長的口子,我站在這條口子的末端,想著自己的病和口袋里為數(shù)不多的錢不知進(jìn)退。遲疑間,藥店側(cè)面一家報(bào)刊亭吸引了我,我決定先去那里走走。

  “給我來一份《文摘》、一份《國防報(bào)》再一份《民間故事》。”我像點(diǎn)菜般把這寫名稱一一報(bào)了出來,紙香撲面,我的眼睛貪婪地在攤板上掃視起來。

  “您等一下。我馬上就好。”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柜臺下面?zhèn)鱽?,見了鬼了,這聲音完全像是從我一個老朋友的聲帶上發(fā)出來的,等那人略微仰了仰頭,果真是小唐姑娘。

  “吔,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你?”小唐姑娘說。

  “見過見過,就在附近的工地上,你忘啦?”我高興地說,想不到她對我這張臉居然還存有印象,這足以證明我在她心目中的特殊位置。

  “噢記起來了,我是見過你的,怎么這幾天沒見你在工地上?”小唐姑娘說著將一雙粘著稀粥的筷子放進(jìn)了嘴里,吮干凈后倒插在一個八寶粥瓶中。

  小唐一說我才想起我把她說的第二天給我們送肉包子的事情拋在九霄云外了,因?yàn)槟遣∥胰f念俱灰,這幾天我一直在板房里昏睡,一抬眼皮準(zhǔn)是到了吃中飯的時間。

  “我這幾天是不在工地上,我出去采購東西去啦,我是采購員。”我學(xué)著三哥的樣兒鎮(zhèn)定說,看見小唐臉上浮現(xiàn)出驚喜的表情,我也顧不了這許多了。

  “你是采購員吶,難怪看起來斯斯文文的,跟那些人完全不一樣。”小唐說。

  “這報(bào)刊亭是你家的?”言多必失,我趕緊轉(zhuǎn)移話題。

  “我父親承包的,我上午的時候賣包子,下午和晚上就過來守守?cái)偂?rdquo;小唐說:“你是專門過來買報(bào)紙的?”

  “就是就是,要是早說你家有報(bào)刊亭,我就讓你給我送了。”出來一趟,沒買藥,卻碰上了小唐,不僅碰上,還能說上這么多話,我情緒一片大好,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病情的真假,也許我根本就沒病呢!“你也喜歡讀報(bào)紙?”

  “原來讀的,現(xiàn)在不怎么讀了,時間總是不夠。”小唐答道。

  “話不是這么說的……”

  在這個靜謐安詳?shù)奈绾螅液托√聘糁粡堃幻锥嗟臄偘逭f了不知多少話,加起來比我過去一年里說的話都要多。我從未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口才是這般的好,小唐在我睿智、機(jī)敏的話語中時不時爆發(fā)出陣陣歡笑。我跟她說我在校報(bào)上發(fā)表了那幾首短詩,跟她說我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和名小吃,說新聞舊事,也說自己在外謀生的不易。當(dāng)說到我的綽號時,小唐堅(jiān)決地要求我拿出手給她看,我怕驚嚇著她,一個勁兒往身后隱藏,誰想小唐偏就是個犟脾氣姑娘,說我要是不給她看就是瞧不起她、沒把她當(dāng)朋友。我的個天神啊,我怎敢瞧不起她呢?她就是隨便吐一泡口水,我也愿意像一條狗一樣將它舔食干凈。

  我不得已把被汗水浸透的左手伸了過去,先是握緊了手掌,然后再緩慢地張開,這個過程中我一直盯著小唐的臉,一有不對,我就立馬抽回手跪下向她致歉。然而這一幕意外地沒有發(fā)生。小唐小心翼翼地將我的手掌接了過去,她的目光一落在那兩根斷指上登時就濕潤了。從小到大還沒人這么細(xì)致地觀察過我的手指,包括這個手掌的主人我在內(nèi)。

  “現(xiàn)在還疼嗎?”小唐輕聲問道。

  “怎么會,完全沒有感覺的,我自己都快忘記它們了,反正也不會耽誤什么事。”我滿不在乎地說。

  小唐的眼淚流了好一陣子才停下,看著這個與我相識不到三天的女人為我流淚,除了感激她的善念,我更想將她攬入懷中。分別時,小唐說:“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李二指。”我說。

  “我問的是真名,誰問你綽號了?”小唐說。

  “這就是真名呀……”話一出口我便覺著確實(shí)有些不對,“我自己都快忘了,讓我想想……李山虎,對,就是李山虎。”

  “山虎?可你看著你一點(diǎn)也不兇啊。”小唐嘟著嘴俏皮說,看來她已經(jīng)把我當(dāng)成她的親密朋友了。

  “那你叫什么?”我矯情地說,仿佛在短短一個午后,我在與女孩子交往所需的一切技巧上無師自通。

  “唐英。”小唐說。

  “那你明天早上還送包子過來不?”我學(xué)著她的稚氣樣問道。

  “還送,不過我不買給你。哈哈。”

  別過小唐后,我身輕如燕地一下子就走出了二里多路,一想到她那張明媚而充滿生氣的臉我渾身的血液就要激蕩起來,多好的女人呀,我不再為自己一個人煎熬這么些年感到不公,如果知道前面有這么好的女人等著我,那多耗上幾年又算什么。三嫂?三嫂再好也沒有小唐好,更何況她是三哥的女人,朋友妻不可欺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大光?大光算個什么東西!就他也配得上小唐么?他暗戀又有什么用,讓他自己戀去吧!在他尚未與小唐熟識上的時候,我的小唐已經(jīng)為我留下眼淚啦!眼淚是隨便流的么?人流淚只因到了傷心處,小唐都為我傷心了,可見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是何等地神圣……

  回到工地上,大家見我兩手空空,表情中就毫不遮掩地帶著不解和失望。他們必定以為我會提回一堆大盒小盒的藥片,等我一走近,他們便會上來對我噓寒問暖一番,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叫我堅(jiān)持治療,祝我早日擊退病魔。我的空手而歸讓他們所有的準(zhǔn)備作廢。

  三哥第一個跑了上來,說:

  “二指,你買的藥呢?”

  “我沒買藥,我沒病。”我得意洋洋地說。

  “你有病,你患了陽痿你忘啦?”三哥將一張十分欠揍的臉湊到了我的近前。

  “我不僅沒病,我還要討老婆啦!”我大聲喊道。

  “討老婆?看來你的病已經(jīng)從小頭轉(zhuǎn)移到大頭了。”

  五

  這個晚上我?guī)缀鯊匾刮疵撸恢钡教炜炝敛琶粤藭貉?,東方的天空隱約露出些魚肚白時我就一個激靈從床上爬了起來,三哥這個吃里扒外的家伙正抱著枕頭流著涎水,我恨不能將一個褲頭塞進(jìn)他嘴里,想了想這樣肯定會被他發(fā)現(xiàn),于是我就從鼻孔里摳了一坨稀鼻屎狠狠地彈在他臉上。路過大光的鋪位時我本想故技重施,卻想這個懲罰對他實(shí)在太輕了,于是我又將一泡口水吐進(jìn)了他的茶缸里。做完這些后我的怒氣消了一大半,捏了幾張舊報(bào)紙便往馬路上走。

  馬路上的空氣有些陳舊,像是從一件壓箱底的老棉衣上邊散出,仔細(xì)聞起來,有些隱隱的臭味。盡管我已經(jīng)復(fù)了仇,但一想到昨天的事我這氣就不打一處來,氣一不順,兩只腳后跟就不停撞在一起。昨天夜里我興致勃勃地把下午和小唐遇見的事跟隊(duì)里的人一說,我沒有收到期望中的羨慕與夸贊,眾人反應(yīng)冷淡,還一致認(rèn)為我肯定是受了什么刺激,神智出現(xiàn)了問題,紛紛叫三哥管管我。三哥在這個問題上還算說了句人話,他說你們怎么就知道二指說的不是真的呢?眾人的態(tài)度這才有所轉(zhuǎn)變。最可惡的是大光這個小光棍竟然說我是一個陽痿男、一只閹雞公,怎么還有臉跟小唐姑娘套近乎、拉關(guān)系。我被他一句話噎得差點(diǎn)背了氣過去,但我又沒辦法證明自己功能齊全,總不能讓我在一大幫子男人面前把那截子玩意兒立起來吧,我好歹是個識文斷字的人。但不管怎樣,我告誡自己要把大光這小子好心提防上,不怕君子,就怕小人。既然你們不信,我今天還就近乎一回給你們看。

  我在工地和馬路接連處的一塊巨石上坐下,巨石用它的冰冷和尖銳刺激著我的屁股,而我的頭腦中卻進(jìn)行著一場美妙的思考。出村的時候我就抱定了攢夠二十萬就回家討老婆的理想。對一般男人來說,十五萬是個常數(shù),十萬起屋,另有五萬作家具和婚慶開銷。我之所以多出五萬是因?yàn)槲疑倭藘筛种?,如果有個女人不嫌棄我的小小殘缺是否就可以為我省下這五萬呢?在遇見小唐之前,這簡直是異想天開,除非對方的身體也有別樣的殘缺存在。遇見小唐之后,我開始相信萬事萬物皆有異數(shù),小唐就是這個異數(shù)。另一面我又想,即使小唐要替我省掉這五萬,我也決不能答應(yīng),我還年輕,身上有的是力氣,我要多掙出幾個五萬來報(bào)答她的恩情,可就她這份心意而言,我一輩子也還不上。小唐真是個好女人,不僅比三嫂好……她的奶子倒是比不過三嫂,但要那么大的奶子做什么呢?只要她能給我奶孩子就行,我們先生養(yǎng)一個,緩幾年再生一個,兒女我都喜歡,這第二胎要是叫鄉(xiāng)政府的逮住了不就罰幾萬塊錢嘛,這點(diǎn)錢我李二指還是拿得出,誰也別想看我笑話。人說窮不過三代、富不過三代,從我的爺爺——一個老實(shí)得連個屁都分著幾股放的泥腿子到我的父親這個飲輒醉的老酒鬼,我們老李家窮夠了,到了我這代怕是要大變樣了……

  “你怎么一個人坐在這兒發(fā)呆呀?”不知什么時候小唐已經(jīng)將她的電動車支在了我面前,用她那金子般的聲音向我發(fā)問道。

  “沒什么,沒什么,你今天來這早的。”我吃力地要站起來,屁股卻像是和石頭長在了一起似的拉扯不開。小唐見狀便伸了雙手來扶我,她的手溫?zé)?,我的手冰涼,她的手?xì)膩,我的手粗糙,她的手裹滿香甜的面粉味,我的手角角落落嵌滿了泥灰。

  這真真切切天差地別讓我難過得有些想哭。

  “你這人好奇怪的,大清早的一個人坐著發(fā)呆,剛才好像看你還在笑,現(xiàn)在怎么又?jǐn)[出一副死豬臉?”小唐說,“呶,你昨天在我那兒買的報(bào)紙忘記拿了。”

  我將報(bào)紙夾在腋下跟在小唐后邊落寞地走向工地。天空低矮,晨霧茫白,小唐黑亮的馬尾像一條鰱魚在我前面來回閃動,誰能空手抓住一條精靈似的的鰱魚呢?我感到一陣徒勞的悲哀。

  “他們這會兒還沒起來呢!”我壓著嗓音說,生怕又有什么地方惹了小唐不高興。

  “我知道。”小唐淡淡地說,臉上一副并不在乎的表情。“你們工地上的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人叫我每天早上把包子送到廚房熱著,三天給我結(jié)一次帳,昨天已經(jīng)結(jié)過一次了,他是你的副手?”

  “學(xué)生模樣的人?”我聽了心里一驚,小唐說的不正是采購小付嗎,我為自己的雕蟲小技沾沾自喜的時候小唐已經(jīng)和貨真價(jià)實(shí)的采購員打過交道了,這步棋走得真險(xiǎn)。不過從小唐的話語里可以聽出,她暫時還不知道我欺騙她的事情。“對對,他是我表弟,書沒念好些年了,面相上很年輕。采購上他管些零碎的,我管總的。統(tǒng)一買你包子的事就是我定的。”

  “你看見我頭上的發(fā)卡沒?”小唐說。“就是你表弟送給我的,他還叫我姐姐呢!”

  “你跟他很熟呀他送東西你就戴?”我氣勢洶洶地說,工地上在打小唐的主意不止大光一個,這點(diǎn)我是早就有所預(yù)防的,可沒想到卵毛還沒長齊的小付也要來插上一腳,和大光比起來,他才是真正的威脅。

  “你不高興你送啊,你不是沒送?”小唐撅著嘴說,步伐加快,不一會兒就甩下我一大截。

  “你摘掉,你現(xiàn)在摘掉它我就送。”我說。我沒送小唐東西憑什么對小唐接受別人的東西發(fā)火呢?小唐也沒法控制別人為她做些什么不是?聽得出,小唐心里還是向著我的。

  “偏不,我為什么要聽你的,你是我什么人?”小唐說。

  “我錯了,我跟你道歉,我求你把那破玩意兒摘下來好不好?”我懇求道。

  吵鬧中我們走近了廚房,小付已經(jīng)守候在這里了。從小付疑惑的臉上,我看出他對我的出現(xiàn)倍感驚訝,但我要的可不僅僅是他的驚訝,我還要他知難而退。

  “二指哥,你今天起得很早啊。”小付抽著煙生硬地說,見我上來,便熟練地掏出一支給我。這小子居然也學(xué)會了抽煙,以前他連聞著煙味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沒用的,別說學(xué)會抽煙,你就是學(xué)會上天入地都沒用。小唐注定是我的女人。

  “我今天正好要去小唐家拿報(bào)紙,沒想在路口就碰見她,她說怕,我就陪她一起過來了。”我按著小付的肩膀說,不管他的腦瓜子多么靈泛,我這些消息也夠他琢磨上半天。我將煙擱在耳朵上就去幫小唐將筐里的包子從車后座轉(zhuǎn)移到了廚房的蒸鍋里,這過程中小付一直傻不愣登地靠在門上。

  “你們忙,我去睡個回籠覺。”小付說。

  小付一走,小唐便拿胳膊肘捅我,罵我壞,說我對自己的表弟也這么狠心。我說你不是吃的也不是用的,要是吃的或者用的我這個做表哥的眼皮都不眨一下就送給他了,但這關(guān)系的可是我后半輩子的幸福。小唐聽到這兒就笑了,說你要怎么講都可以,別把事情往我身上扯。我說好,不扯,你喜歡什么顏色的發(fā)卡。小唐說其實(shí)我最不喜歡的就是紅色,太俗氣,你給我買個藍(lán)的白的都行。我說好。小唐又說我不喜歡抽煙的男人。我說你要我不抽就不抽,你要是不喜歡我吃飯,我飯都可以不吃。

  送走小唐后天大亮,鮮紅的太陽一半裸露,一半被云層纏裹,但此時陸地上的氣溫已經(jīng)很有些架勢了。我就著冷水胡亂吞下幾個包子后回到了板房里,眾人尚在沉睡,鼾聲震天。剛進(jìn)隊(duì)的時候我不止一次跟老霍抱怨過他以及老鼻子的鼾聲像兩臺發(fā)動機(jī)一樣吵得人沒法睡覺。老霍說男人打鼾不稀奇,不打鼾才稀奇,說我和鋼牙是兩個特例,睡覺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像個死人樣。久而久之,我早已習(xí)慣,沒有鼾聲的夜晚我會覺得房間內(nèi)危機(jī)四伏、詭異莫測。老霍的鼾聲在這個美好的早晨依舊嘹亮、富于朝氣,他雙手夾在深藍(lán)色的褲襠中間側(cè)睡著,我應(yīng)該把這一幕拍下來讓大家知道我們的隊(duì)長不僅會開坦克還會開飛機(jī)。由于年齡和體質(zhì)上的差異,老鼻子的鼾聲總是跟在老霍的鼾聲后邊兒慢悠悠地閑走,這聲音像個老女人的奶袋一樣松松垮垮。而在這個美好如新的清晨我竟沒有聽到老鼻子緩慢、衰老卻依然藕斷絲連的鼾聲,我拍了拍耳朵,將老霍的鼾聲暫時鎮(zhèn)壓下來后老鼻子的鼾聲卻依然無處尋覓。我心有不滿地走向了他。這時我還不知道我再也聽不到老鼻子的鼾聲了。

  “老鼻子、老鼻子?”我用腳踢了踢老鼻子的小腿。從我認(rèn)識他起,他小腿上的血管就像肥大的泥鰍一般隆起著,我的腳碰到那些泥鰍時它們像是正在冬眠般毫無反應(yīng)。我弓著腰又叫了兩句,老鼻子的上半身掩在他的藏青色床單里,我伸手扯扯動床單將他的臉露了出來,老鼻子蒼白而痛苦的臉讓我雙腿一軟,登時就癱倒在地。

  在我的喊叫聲中,鋼牙和大光首先醒了過來,之后是三哥跟老霍,他們無一例外地罵我大早上撞到鬼啦,見我雙眼盯著老鼻子癱坐在地才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揩著眼屎挪上前來。

  “老鼻子今天怎么沒打鼾?”三哥睡眼迷瞪地說。

  “他死了。”我囁嚅道,身體不自覺地往后縮動。

  “鬼扯,人好好的怎么會死?!”老霍說完就去推老鼻子的肩膀,一看沒知覺,眾人這時意識到不妙,紛紛后退。老霍無可奈何地望了大家一眼,小心翼翼地把手朝老鼻子的頸部探了過去。

  “怎么樣?”老鼻子的小老鄉(xiāng)大光急切地問道。

  老霍了頓了頓,猛地把手往后一甩,失聲喊道:

  “我的個親娘吔,真冷了菜了。”

  人的死法千奇百怪。醫(yī)生告訴我們,老鼻子是被他自己的痰堵死的,準(zhǔn)確來說是他的痰堵塞呼吸道引發(fā)了窒息,如果窒息后被及時發(fā)現(xiàn)興許能救活,這里指的救活不代表可以讓他能蹦能跳,僅僅是讓他活著。

  “老鼻子是有福的,如果你昨天晚上發(fā)現(xiàn)不對勁再叫了醫(yī)生,你才是害了他。”老霍在急救車走后對我說。我為老鼻子的死感到深深的自責(zé),我說自己一宿沒睡,為什么就沒聽到他斷了鼾聲呢?回想起剛剛逝去的那個夜晚我頭腦一陣眩暈,我甚至懷疑自己究竟在不在房間,如果不在房間里又在什么地方,難道我真的應(yīng)該為自己的大意感到慶幸?

  “但愿吧!”我不無悲哀地說。

  “二指你沒錯。”工地上認(rèn)識或不認(rèn)識的人都安慰我道。老霍的話比醫(yī)生的話更讓眾人信服,借助酒的力量他最先從悲傷的情緒中走了出來,但他們知道他這并不是酒話。我們是吃力氣飯的人,假如后半輩子要在床上度過,想想都可怕。

  急救車前腳離開,老劉和小付的那位副總親戚后腳就到。他并沒有像我們期望地那樣對老劉和小付有所關(guān)照,而是徑直走到了老霍跟前,馬馬虎虎掃了一眼老鼻子的死亡報(bào)告,低聲對老霍說園區(qū)還沒開建就死了人,不吉利,加上天氣又熱,得趕緊把尸體處理掉。又問老霍叫了火葬場沒有,如果沒有他馬上去電話。

  “他在這邊還有個兒子,在上大學(xué)。”老霍趕緊攔住他說,“我們還在找他。”

  “找沒找到人火葬場都得照樣叫,國家在這方面是有專門規(guī)定的。”那位副總不容分說摁著電話上了車,在一尾煙塵里消失干凈。

  直到烈日當(dāng)頭,老鼻子身體上那股味道如洪水般泛濫時,他的大學(xué)生兒子才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為找到他我們可謂煞費(fèi)苦心。從老鼻子的手機(jī)里我們知道這小子叫勝軍,急急忙忙一個電話撥過去,竟是空號,再一想,這父子倆確實(shí)是很久沒聯(lián)系了。一般來說,老鼻子每兩個月都會給他寄一次生活費(fèi),我們記得上次老鼻子給他一次寄了半年的,這半年里老鼻子的手機(jī)便沒再響起過。幸好我們又在老鼻子的錢包找到了一張家校聯(lián)系卡,我照著輔導(dǎo)員的號碼撥過去,一個女老師接了電話,說她也沒法聯(lián)系上肖勝軍,但是她會馬上安排人去找,然后跟我抱怨了一通如今的大學(xué)生如何如何難以管教,讓我們這些做家長的對孩子多用心。我說我也不認(rèn)識他,他父親死了,然后我報(bào)上了地址。

  勝軍來了,他不是一個人來的,身后跟著一個小巧玲瓏的女孩,他們雙手緊握,碰碰撞撞走到了我們身邊,抖了抖白色運(yùn)動鞋上的灰塵,說:

  “我的父親是在這里嗎?”我們從他身上看不出一點(diǎn)老鼻子的影子,聲音倒是有些幾分像。

  “是的,他已經(jīng)死了,這是醫(yī)生開的報(bào)告單。”老霍遞過單子說,“他就在樓上最左邊那間房里,你去看看他,火葬場的車馬上就到。”

  “你叫我一個人去?”勝軍委屈地說,兩行清亮的眼淚蜿蜒而出。

  六

  接連幾日,工地上人聲寥落,空酒瓶數(shù)量陡增,在板房前的空地上堆成了一座晶瑩剔透的小山。我們隊(duì)已從原來的房間里搬至一樓,這間房里原來的“居民”被分散到了其他隊(duì)。老霍本以為這會遇到很大阻力,可事情卻容易得超乎他的想象。安頓下來后,老霍對我們說,生活總要向前看。但事實(shí)卻是他的話最少、縮在房間里的時間最長。他打過幾次電話問詢何時開工,皆無果。

  大光作為老鼻子的老鄉(xiāng)并沒有表現(xiàn)出比別人更大的悲痛。如今他早已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這份仇恨沒有因老鼻子的離去有所轉(zhuǎn)移,反而為他無法消散的煩悶提供了一個絕佳去處。三哥為此向我表達(dá)了他的擔(dān)憂。他說兩個男人為錢為財(cái)可以斗得頭破血流,要是為了女人就可以連性命也不顧啦!

  “我總不能低三下四去求他叫他別跟我搶女人啊,這可不像是個男人說的話,”我說,對付小付那樣的嫩苗秧子我尚有把握,初二就輟學(xué)的大光真叫我心里沒底,這樣的人認(rèn)死理,說好聽些是執(zhí)著,說難聽些便是一根筋,什么時候他來了興致一刀捅了我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有兄弟兩個,他光桿桿一個,怕是用不著怕,就算他把你怎么了,不是還有我么,我會放過他?那天晚上他說你閹雞公我就想揍他了,一直忍著呢!”三哥說,他表情凝重,目露兇光,讓我無從質(zhì)疑。

  “隨他罵,我反正不在意,我和小唐已經(jīng)在交往了,他和小唐有什么?小唐連他是誰都不知道,知道了小唐也不會理睬他的。”我說。小唐要的發(fā)卡我已經(jīng)準(zhǔn)時送到她手上,而且是送了兩個,我讓她喜歡藍(lán)色多一點(diǎn)時就戴藍(lán)色的,喜歡白色多一點(diǎn)時就戴白色的。雖然小唐因此罵我是個敗家子,但我知道她那是心疼我的錢,心疼我的錢這又是我們之間的一大步,我木訥著沒把那句話說出口,可我相信她完全了解我的心意。老鼻子的事情一出,我跟小付商量過后就叫她這幾天先別送了,大家正餐都吃得少,早飯就能免則免了。幾天沒見她,我的心時刻被一團(tuán)烈火炙烤著。

  “要我說,你和小唐應(yīng)該盡早走到那一步,好斷了他的念想。”三哥說。

  “我們這才認(rèn)識幾天,太快了吧!”我說。

  “二指啊,不是哥說你,你知道你為什么二十七八了還沒有女人嗎?”三哥說。

  “為什么?”我問道。

  “就因?yàn)槟闼腊澹莻€東西早做是做,晚做也是做,那何不早早拿下?你得知道不僅男人想要,女人要是嘗到了樂趣,她們比男人要得更急。”三哥說。

  三哥見我不語,繼續(xù)教育道:“你知道我和你三嫂從親嘴到上床用了幾天?”

  “幾天?”我追問道。

  “三天。”三哥朝我豎起三根手指,說:“哥不怕你笑話,你嫂子可不是個簡單的女人,我還沒摸清門路的時候她就不叫我在上面玩了,你以為我的腰痛怎么來的,嗬!就是被她坐出來的。”

  “這、這個事情不能強(qiáng)求,順其自然的好……”我紅了臉說。三哥的話一從嘴里出來到了我的耳朵里立馬就轉(zhuǎn)換成了圖像,我一想到三嫂晃蕩著兩只大奶騎在三哥身上的場景,心口就緊得喘不過氣來。

  “你不強(qiáng)求,假如大光那小子先你一步動了小唐呢?”三哥說。

  三哥的話無異于一顆重磅炸彈在我頭腦里掀起了軒然大波。是啊!如果大光那小子花言巧語獲取了小唐的好感,然后乘其不備霸王硬上弓和小唐生米煮成了熟飯,那我又向誰哭去呢?!我的心臟猛烈地顫抖起來。剛吃中飯的時候大光隨便扒拉了兩口就說有事出了工地,他不會真找小唐去了吧?也怪我傻,竟把小唐的地址毫無保留地當(dāng)作戰(zhàn)利品似的奉獻(xiàn)了出來,如果小唐有什么不測,我真該拿去千刀萬剮啊!

  “大光吃了飯就出去了,是不是真的找小唐去了?”我哽咽著說,心里幾乎已經(jīng)默認(rèn)了這個事實(shí)。

  “你終于想明白啦?他去沒去還真不好說,腳可長在人家身上。”三哥得意地說,見我一副淚眼朦朧的可憐相又急忙安慰我,“我看這大白天的他不敢亂來,真要去找了小唐,也頂多見個面、搭幾句話、混個臉熟。”

  “我還是放不下心。”我說。“要不我們?nèi)タ纯?,你前段時間不是一直想要買個mp4看電影嗎,她要是沒事,我就順便跟你一起去挑機(jī)子。”

  “哎!誰叫我是你哥呢,什么破P3、P4倒不重要,你心里難受我也難受。好吧!你在這兒等我,我去房里拿幾百塊錢。”三哥說。

  我和三哥風(fēng)馳電掣地趕到小唐家的報(bào)刊亭時她并不在店里,一個陌生的老頭守著報(bào)攤,見我們火急火燎奔過來以為我們有什么要緊事,擺出一副低眉垂手的恭敬模樣。我心想這個老頭十有八九是小唐的父親也就是我未來的岳父,我暗暗喘了幾口大氣用字正腔圓的標(biāo)準(zhǔn)普通話說道:

  “伯父,您閨女這會兒不在?”

  “怎么你也找她?”老頭打量的目光穿過厚厚的老花眼鏡分毫不差地落在了我身上。老頭搖了搖頭說:“剛剛她的一個什么小學(xué)同學(xué)來找她說事,說到現(xiàn)在也沒回。真是越大越不經(jīng)管了。”

  “臉圓圓的,身體壯壯的?”我失控地叫道。

  “你怎么知道,你們認(rèn)識?”老頭把我們也當(dāng)成了小唐的同學(xué)熱情地搬出幾條矮凳讓我們坐。

  老頭說的哪是小唐的什么狗屁同學(xué),分分明明就是大光那只披著羊皮的狼啊!我像是雷擊似的站在原地感覺自己的身體正變成一截截焦炭,一種末日般的絕望瞬間澆滅了我的生命之火。

  三哥發(fā)現(xiàn)勢頭不對拉著我就往回走,老頭在后面不解地喊:

  “坐都不坐,我的凳子長了刺啦?”

  “那老頭說了他們是說事去了,你別想太多啊?!你還沒輸,我們還沒輸。”三哥說。

  “天涯何處無芳草,你又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小唐姑娘也就那樣,要啥沒啥的,我就看不出她哪點(diǎn)好。”三哥說。

  “老話說的好,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憑你這條件什么樣的找不著,她錯過你了那是她沒福氣,你放心,回頭我一定幫你張羅一個比她強(qiáng)一百倍的姑娘。”三哥說。

  “哥呀你別安慰我了,我沒事。”我說。三哥這個話簍子在某些時候還是很必要的,聽著他喋喋不休地說話,我就什么也不用想,也想不了,既想不了,自然也就沒有所謂的心情可言。

  “沒料到小唐還是個腳踏兩只船的賤東西!”三哥狠狠地罵道,我知道他前面那些話是虛,這句話足有十二分地真。盡管我心里對小唐充滿了怨氣,你既然已經(jīng)跟我交往了,為什么還要和別的男人出去“說事”呢?有什么事還不能在店里說偏跑出去說,你父親都對你有意見了,可見你是一個多么沒心沒肺的人,我這顆脆弱的心呀,算是被你傷透了……一聽三哥罵她賤東西我還是不愿意。

  “你不要罵她,是我配不上人家,我要是個女的,我也會選大光,他老實(shí)體貼會照顧人,再說他存的錢也比我多,把小唐交給他我放心。”我說。

  “你太沒出息啦!”三哥氣憤地說。

  “我是沒出息,難道你有?”我大逆不道地說。

  “喲嚯!你他媽的還罵到老子頭上來啦?李二指,你別給臉不要臉了還。”三哥罵完拋下我飛速向前走去。

  小唐不要我了,三哥我也得罪了,我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但我又找不出自己究竟錯在哪兒。得罪三哥損失還不大,什么時候我給他服個軟他也就原諒我了;失去小唐我還剩下什么呢?書上都說女人是世界上最嬗變的動物,我想怎么會呢?如今我知道要相信一條真理是需要付出代價(jià)的,起碼我已經(jīng)付出了沉痛的代價(jià)。天知道這會兒小唐在和大光做什么,拉手了么?親嘴了么?即使沒有,這也是遲早的事,如果我不想為這件事情再痛苦,方法很簡單,我只需往馬路上邁出幾步,讓奔馳的車將我的煩惱全部撞碎?;蛟S那時他們就會感念我這個人的好了,小唐會對大光說,你看看,李山虎為了我都不惜去死,你敢么?我猜大光那慫蛋鐵定不敢,他肯定會狡辯說你怎么知道我不敢,但是假如我真的死了誰來陪你呢?一想到這兒我就火冒三丈,我要是這么死掉太便宜那小子了。我決定暫時不死。

  回到工地上廚房已經(jīng)放過夜飯了,我只好去掬了幾捧涼水喝,涼水下肚,我感覺自己精神了不少,一面想著如何向三哥道歉,一面籌劃著如何開始自己新的生活,冷不丁卻聽見從廚房后邊有幽幽的哭聲傳來,我躡了手腳繞到房后,發(fā)現(xiàn)竟然在三哥抱著手機(jī)蹲在墻角。

  “哥,對不住啊!我下午不該那么和你說話。”沒想三哥竟把我和他之間的情誼看得如此深重,我真是無地自容。

  經(jīng)我動情一說,三哥并未止住啼哭,反而抱住我的小腿邊哭邊撞起來。我從未遇到過這種場面,一個大男人痛哭到這個地步實(shí)屬罕見,原因恐怕不僅僅是我言語傷人那么簡單,可無論我怎么追問,三哥就是閉口不談,過了許久他哭累了,甩了一把鼻涕,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站起來,走了。

  我們回到房間里的時候隊(duì)里的人都不在,三哥披上床單蒙了頭腦就睡下了,剩我一個人傻瓜似的枯坐了。不多會兒大光回來了,他一進(jìn)屋見我在先在驚訝了一番,然后就開始對我笑。印象中,他從未這般友好。我知道他在笑什么,跟別人的女人出去約會能不得意嗎?我也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對他回以更燦爛的微笑,雖然我對小唐以及我和她之間的感情失望了,但我并沒有打算就此放棄她和這段感情。

  “二指,你今天晚上不看書啦?”大光討好似的說。

  “今天不想看。”我毫不留情地回道。“我要睡了。”

  大光自討了沒趣,哼哼唧唧找到最舒服的方式別過頭睡去了。

  七

  第二天我起了大早。一睜眼竟發(fā)現(xiàn)三哥整個枕頭都是濕的,臉上的淚跡縱橫交錯,原本就瘦小的臉龐仿佛一夜之間縮小了一半,震驚之余我不禁猜測是什么原因引爆了三哥的淚腺,莫不是家里發(fā)生了什么變故?要是這樣他應(yīng)該告訴我的呀,三哥閉口不言想必也有他的苦衷。想想在外漂泊這三年總是他照顧我的多,我體諒他的少,昨天我還對他惡語相向,我真是越來越討厭我自己了。

  我沒有按捺住心性等候三哥醒來,而是去找了小唐。我有一千個理由留在三哥身邊,更有一萬個理由去守衛(wèi)自己的愛情。

  我趕到報(bào)刊亭所在的那條正街時小唐正別過她的父親朝我這邊駛來,在一個拐角處,我截住了她。

  “你昨天中午、還有下午跟誰在一起?”我氣勢洶洶地問。

  “我跟誰在一起關(guān)你什么事,騙子!”小唐狠狠擰過頭,頭發(fā)上還戴著我送的發(fā)卡。

  “你罵我什么?”我說。

  “騙子騙子,大騙子。”小唐朝我吼道。

  “我什么地方騙了你了,你不要血口噴人。”我爭辯道,我當(dāng)真想不出自己什么地方欺騙過她。

  “還說沒有,還說沒有,好!好!”小唐氣性大發(fā)渾身發(fā)抖,死勁兒推翻自己的電動車,好歹被我扶住了??此l(fā)起火來沒個邊際我也被嚇傻了,平常不動氣的人一動起氣來那場景可是夠恐怖的。我剛喘過氣,小唐就一腳踹在了一旁一株綠化樹上,樹葉紛紛下落。

  “你根本就不是什么采購員!”小唐叫道。

  “大光那小子告訴你的?”我身上的血液刺啦一聲都涌上了臉。

  “他不告訴我我還被你蒙在鼓里呢!”小唐抻著脖子鄙夷地說。

  “我承認(rèn)這一點(diǎn)我騙了你,但我喜歡你是真的啊!”我聲淚俱下地哭訴道。“我是怕你看不起我才胡亂編的。”

  “我不介意你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但我最不能忍受別人的欺騙,你走吧!我不要再見到你。”小唐動作麻利地垮上了電動車,電門一扭,瘋牛一樣朝前奔去。

  借口!都是借口!我歇斯底里地喊道,何光耀,你這個無恥小人,老子要?dú)⒘四?我二十七了好不容易才談一場戀愛啊,你嘴皮子一動,輕輕巧巧就給我的愛情畫上了句號,你把我的愛情畫了句號,我就要把你的人生畫上句號,你別怪我,我做什么都是你逼出來的!狗急了還跳墻,兔子急了還咬人,我堂堂一個七尺男兒既不呆也不傻,殺了你,坐牢我愿意,吃槍子兒我也愿意……

  我“轟”地一腳將整棟板房踢醒,對準(zhǔn)何光耀的鋪位就是一磚扔過去,頓了一會兒,竟沒有慘叫傳出,原來是砸在一個旅行背包上。房間里的人已經(jīng)看明白了我要做什么,老霍一個推身將我撲倒在地,鋼牙也壓上來把的手腳死死摁住,只有三哥愣在一旁,三魂去了七魄,對目前的態(tài)勢保持觀望狀態(tài)。

  “大光趕緊跑!”老霍吼道。

  “何光耀,老子要?dú)⒘四?你這個無恥小人,老子好容易才有個女人喜歡,你吧啦吧啦嘴就把我們拆散了,你得意吧,你高興吧,你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要你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冷靜,二指,冷靜,沖動解決不了問題。”老霍貼著我的耳朵輕聲對我說,一股暖流緩緩淌入我的耳朵,使我繃緊的心弦開始松懈。

  “他不死我死啊,他不死我死。”我說。

  “什么死不死的,為了個女人尋死覓活的算什么男人,除了她這世上就沒有女人啦?!多了去了,就看你想要什么樣兒的。”老霍抬著我的左手、鋼牙抬著我的右手把我扶到了鋪位上,門外站滿的觀眾也在老霍的呵斥下散去。

  三哥這時對老霍和鋼牙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倆走開,然后挨著我坐下了。

  “二指,你陪我回老家一趟!”三哥說。

  “回家?”我隱約感覺三哥要向我透露夜哭的真相,其實(shí)我發(fā)狂的時候一看見他冷冷的眼神我心里的怒火就已經(jīng)平息了,我的佯狂也許是做給別人看的,也許是做給自己看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殺了大光不僅不會使小唐重新接納我,只會讓她對我更加絕望,況且深陷牢獄,這些都已經(jīng)是空談了。與我的躁動不一樣的是,三哥的沉默底下蘊(yùn)含著更大的不為人知的悲痛。

  “是的,回去幾天,辦好一件事我們就過來。”三哥說,語調(diào)沒有一絲起伏。我知道眼前這個三哥已不是我所認(rèn)識的三哥了。

  對三哥的提議,老霍求之不得,爽快地答應(yīng)給我們五天假,不管這五天里園區(qū)的開建通知到?jīng)]到都讓我們玩夠了五天再回來。三哥并未對老霍的通情達(dá)理表示謝意,簡單了收拾一下東西就帶著我往火車站走,路上還是一言不發(fā)。我想不管怎樣到了家就什么都知道了,這五天也算我給自己的恢復(fù)期,用五天時間把一段不足五天的愛情淡忘似乎是件毫不費(fèi)力的事情。

  在人聲鼎沸的候車室里,三哥湊近我的臉,說:“我老婆被李金水那個王八蛋睡了。”

  “不可能吧?!哥你是不是搞錯了?”我說。三哥對我說出這番話我毫不意外,能讓一個男人如此傷心的事怕是也只有這一件了。

  “那你打算怎么辦?”我不無擔(dān)心地問道。

  “你說我怎么辦,你說我能怎么辦!”三哥說,“回去后我們都別出來了,就在家呆著,哪兒也不去了。”

  我想了想說那可不行。

  “為什么?”

  “小唐頭發(fā)上還別著我的發(fā)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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