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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沒有意義的一天

來源:周潔茹   時間 : 2018-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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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節(jié)的前一個晚上,格蕾絲打電話給我,要我去北角見她。我說不高興。她說有禮物給你的。我猶豫了一下,說,還是不高興。

那你明天能來吧。格蕾絲說,情人節(jié)啊。

我說好吧。

到了情人節(jié)的早上,我覺得我這一天還挺美好的。我要去北角見我的朋友,她說有禮物給我。我當然也給她買了禮物,而且是兩個星期前就買好了的。

我手里的活肯定做不完了,我還熬了個夜,熬夜有時候是有效的,這一次無效,會不會是因為情人節(jié)?我是干點活就去瞄一眼手機,當然什么都沒有,一個短信都沒有。平日都沒有,情人節(jié)就會有?情人節(jié)是老中醫(yī)?包治百???

我就去睡覺了,反正也做不完了。

早晨爬起來還是做不了,情人節(jié)。我就去北角了。全是人,地鐵上全是人,人跟人,貼在一起,每個人都使勁收著自己的肚子,要不肚子彈到別人的肚子。

工作日,每個人的工作日,情人節(jié)當然不放假,情人節(jié)又不是公眾假期,復活節(jié)肯定是一個公眾假期,情人節(jié)肯定不是。

九龍?zhí)赁D(zhuǎn)車,更多人,貼在一起,有時候是背對背,這一次沒有,我得跟一個人面對面,要不是他比我高一頭就真的是臉對臉。不能左一點也不能右一點,左或者右都是人的臉,而且是跟我一樣高的臉,只好專注在眼前人的脖子和襯衫,深藍色,咖啡紐扣,扣得很緊,一定是一個天秤座。然后就到了香港島,再下去轉(zhuǎn)車。換一個人的脖子,白色襯衫,傲慢的下巴,一定是一個金牛座而且A型血。

我想的是,格蕾絲這個禮物最好值得我跑這么一趟,要不就是在她的學生面前我也是會打死她的。

格蕾絲的學校還在山里,必須搭小巴。香港的小巴,如果你愛看電影你就知道了,香港的小巴是可以拍電影的,既然你都看了香港的小巴電影了,我就不說什么了。

總之我跟小巴司機說什么他都不理我,情人節(jié)哎有沒有搞錯。我說唔該請問去到英皇國際學校系不系搭這班車?他不理我。我說司機你到站叫我一聲好唔好唔該曬?他不理我。我不說了,我看著車窗外面,全是有錢人的獨立屋。獨立屋轉(zhuǎn)瞬即逝,每個彎都轉(zhuǎn)得太急,我這個從來不暈車的人都暈了。

一個急剎車,坐在司機后面第一排座位的我差點從前車窗滾了出去。

小姐。司機說話了,到了,你下車吧。普通話,還是上??谝舻摹?/span>

我跌跌撞撞地下車,我想的是,你剛才要理我一下我也不致于跟你講上??谝舻膹V東話吧。我們一起講普通話好伐啦,一起講上海話也可以的。

格蕾絲風情萬種地等在門口,長衣長裙,我搖搖晃晃地向她走去,跟她比起來,我簡直是蓬頭垢面的流浪漢。

格蕾絲往我的手心放上了一顆草莓沾醬巧克力。學生做的,她說。我馬上遞上了我準備的禮物。

什么呀?格蕾絲沒有馬上打開來。

身體霜。我說,玫瑰的。

你太甜了親愛的。格蕾絲說,進來吧。

我跟著她到了學校食堂。想吃什么?格蕾絲說。

我說隨便。

她說你這一輩子都是隨便的嗎?我只好說,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我們就一起吃炒面了。

我看了一下她的盤子,面條上面兩顆巨大的花椰菜。

我的盤子里有三顆,比她還多一顆,我把它們都吃下去了。

你每天就吃這個?我說。

還可以啊。她說,我這不是天天吃?

可以可以。我說,你看我全吃光了。

格蕾絲就拿出了一個粉紅心的盒子,我看著她。她把盒子打開,說,情人送的巧克力,跟你一起分享。

我沉默地拿了一個,吃了,又拿了一個。

昨天晚上他帶我去太平山頂了,她說。

什么山?我說。

太平山啊,太平山,她說。

我沒去過,我說。實際上我哪兒都沒去過。

他說他有多愛我我都不知道,格蕾絲說。

我不說話,我心里想的是,有病,他愛你愛得你不知道?

我當然沒有說出來。你愛他嗎?我是這么說的。

沒有他愛我那么愛他吧,格蕾絲說。

我說好吧,可是不應(yīng)該是今天晚上嗎?今天才是情人節(jié)。

他有太太的,格蕾絲說。

我說哦。

他太太懷著孕。格蕾絲又說,下個月生。

我說哦。

情人節(jié)總得陪自己老婆吧,格蕾絲說。

是啊,我說。

巧克力好吃嗎?她說。

好吃,我說。又拿了一個。

再拿一個啊。她說,你多吃點。

我抬頭看了她一眼,說,不要了,夠了。粉紅心盒子裝的巧克力,我吃掉了一大半。

那我不送你出去了啊。格蕾絲說,有課。

不用不用。我說,我認得路,自己走就好。

一出校門,就有個小巴過來。我馬上招停了車,都沒有顧得上看一下站牌。所以就算是再來,我仍然不知道我應(yīng)該在哪一站下,可是我不想再來了。

下午我有個物理治療??墒乾F(xiàn)在距離我下午的預約還有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我不知道去哪兒。要不是我安排給我的朋友格蕾絲的時間太多,我也不會多出來這個時間。

我打電話給我物理治療師,問她可不可以提早一個小時去。她說不行。

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可以去的地方,可是沒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我從來不逛街,我也不買東西,我坐在診所的樓下,一間麥當勞,多出來的時間。

情人節(jié)的中午,麥當勞熙熙攘攘,香港的大年夜,麥當勞也是熙熙攘攘的。

一個人坐在我的旁邊吃炸雞翅,吃得吱吱作響。我肯定不好意思看他,我不好意思看任何別人。我要了一杯凍橙汁,可是不敢喝一口,不然治療師會說我水腫。我只是不停地刷手機,還是沒有,什么都沒有,微信或者短訊。

距離預約還有十五分鐘,我上了樓,簽了名,跟一個坐得筆直的女人坐在了一起。

她馬上就進去了,她的治療師一定會表揚她,真的坐得跟一枝鉛筆似的。

我又等多了幾分鐘,我的治療師才喊了我的名字。

香港的物理治療師肯定是要比美國的治療師合算得多,她會說我水腫,跟個中醫(yī)似的。我就有了錯覺,花了物理治療的錢,可是還看了中醫(yī)。

不要喝任何冷的東西。她是這么說的,水腫。

冰淇淋呢?我說,冰淇淋可以吃嗎?

任何冷的東西。她說,喝的或者吃的。

腫就腫吧。我說,我的問題是疼不是腫。

如果每次我跟你談了你還是不改變你的姿勢。治療師說,我還有什么要跟你談的呢?

我想的是我要是能改我還會來嗎?一周一次,每次四百八十元。我當然沒有說出來,我說的是,你要我去喝薏米水嗎?

你竟然知道薏米水了?治療師說,不過你現(xiàn)在不要跟我講薏米水,你要改變的是你的姿勢,坐的姿勢,站的姿勢。同時她再一次示范了一個正確的姿勢,她站到一堵墻前面,把自己的背筆直地貼在上面。我看著她。

然后她離開墻,坐到一張轉(zhuǎn)椅上,上半身筆直,同時她把她的背扭給我看。

我看著她。

你來做一下,她說。

不要,我說。

好吧,她說。

你的電腦的高度在哪兒?她又問。我上次問過了吧。

我說你問過了。

哪兒?

我的膝蓋的,高度。我說,我把電腦放在我的大腿上面。

你沒有桌子?

有。我說,但是我要把電腦放在腿上。

這是頂重要的一點。她說,你不要把電腦放在腿上。

你上次說過了。

對,我說過了。她說,你可以不把電腦放在腿上嗎?

我盡量,我說。

好吧。她滿意地說,現(xiàn)在趴上去吧。

我趴到了治療床上面,她給我貼上了磁貼,然后開動機器。我看著她的小腿,渾圓的小腿,她自己的每一個姿勢就是對的?我就不信了。

機器的節(jié)奏都沒有變化,拉緊,再松開,拉緊,再松開。我想的是,這個機器是要給我的肌肉一個錯覺,它放松了,它放松了,它就真的放松了。

如果我今天還是交不出來,我的老板肯定不高興,然后換人,也不是第一次了。我想的全是這個。

機器停下來了,我又等多了幾分鐘,我的治療師才趕了過來。她剛才肯定又在教育另外一個客人,都跟你講了拉傷了,你要暫停一切運動,你又上山了?你只是行個小小山?你要搜救隊去山里撈你嗎?

這就是我喜歡我的治療師的地方,她只是一個物理治療師,可是她有時候說中醫(yī)的話,她還會給你做一點心理輔導。

你得把錢花在這些輔導上面,姿勢輔導,婚姻輔導,你的婚姻和你就會長命一點。

下下周見。我的物理治療師是這么說的,下周我休假。

我出了診所,天還很亮。香港情人節(jié)的傍晚,天還很亮。

我當然不逛街,我也不買東西,我直接回家了。

晚上我還會出來嗎?我問了一遍自己。

不會,我是這么回答的。

那就現(xiàn)在吃點東西吧,晚上不出來了。

好吧。

樓下有一排四家館子,一家臺灣面店,一家意大利館子,一家泰國館子和一家香港茶餐廳。

再往下一層,一個超市,一家茶樓和一家日本館子。

我經(jīng)常是再下一層都懶得下,超市我也不去,我在網(wǎng)上買雜貨,他們送到門口。

很多時候我四家都不想吃,很多時間我四家都想吃,我就每一家都買一份外賣,吃三天。這么宅了七年,是不是還要宅到七十歲?

我去了意大利館子,他家有全日早餐,也就是說,即使是在下午,你也吃得到早餐,吐司炒蛋,豆子和蘑菇。

我要了一份巧克力窩夫,帶冰淇淋的。我吃冰淇淋的時候完全不會去想我水不水腫,腫就腫了,我還能更腫嗎。服務(wù)員往我周圍的桌子放留位的牌子,每一張桌子,都被預訂了。這種事情就是大年夜也不會發(fā)生,神經(jīng)病情人節(jié)。

大年夜我去了香港茶餐廳,桌子都是空的,比平日還冷清,人都去哪兒了?呆在家里不出來?茶樓?火鍋店?我不知道他們都去哪兒了。格蕾絲的每一個大年夜都去日本館子。你不是總嫌人多嗎?格蕾絲是這么說的,我的辦法就是去吃壽司。真的,一個人都沒有哦,開心死了我都要。

你也去啊,你家樓下不就有一間?格蕾絲說,香港人覺得大年夜吃生的冷的不吉利,所以他們都不會去日本館子的。

是不吉利。我是這么說的,我寧愿不吃。

我還是去了香港茶餐廳,也沒有什么人,我要了一個醬爆蝦球配飯,希望飯是熱的。平日五十八的一個菜,大年夜賣一百五十八。

我的隔壁是一對男女,要的是一碟魚和一個煲,看不出來什么煲,兩個人的臉色都很凝重,沒有一句話。

隔壁的隔壁也是一對男女,只要了一個煲,從那兩個人的臉色看上去,那個煲一定難吃死了。

我的菜來了,一整棵西蘭花,分成四瓣,真的是一整棵,去滾水里滾過沒有?我不知道。西蘭花上面擺著六個蝦,一二三四五六,肯定是生的,因為它們都直挺挺的,沒有彎起來,更沒有彎得像一顆球。它們直挺挺的身體上面,也沒有醬,白花花一片,沒有醬,肯定也沒有爆。廚師回鄉(xiāng)下過年了?那就寬容一切吧,到底過年,我是這么想的。

我吃了一棵西蘭花,還好米飯是熱的。

我媽說過大年夜要吃飯,但是大年夜不要吃泡飯,要不明年一年你一出門就會下雨。于是我只關(guān)心我的飯是熱的,而且是干的。

這一盤情人節(jié)的甜點也是吃得連滾帶爬,我一離開桌子,服務(wù)員就趕緊收走了盤子,擺上了留座牌。

我在臺灣面店旁邊的阿信屋買了一瓶梅酒,配鹽醋薯片,可是找不到鹽醋薯片,有任何口味的,只是沒有鹽醋的,那就得喝啤酒,可是我不喝啤酒,可是沒有鹽醋薯片,梅酒也喝不了了。

有一年臺風夜,我出來屯點什么,實際上我不需要屯什么,不就是臺風,也可以不吃,貨架完全空了,餅干和面包,什么都沒有了。我就拿了一包酸奶油薯片,一罐雪碧和一壺二鍋頭,對,瓶子做得像壺,進口的,二鍋頭。排我前面的人還好意思回頭看我,他自己買了一盒套套,還在收銀臺前面拿了一盒口香糖,我看得太清楚了,套套和口香糖,臺風夜。

剛剛到香港的時候,我去澳門的賭場還會被要求出示身份證,一邊掏身份證,一邊心里暗暗地美美的。這才七年,我就是買一噸酒也沒人管了。

我?guī)е黄棵肪苹氐郊?,看了一下手機,還是什么都沒有。

我從冰箱里拿了一只桔子,坐到陽臺上,桔子也是冷的,那又怎么樣。如果我能夠完成,我就會吃掉這個桔子,如果沒有,再把桔子放回冰箱。

我把電腦放到腿上,看了一眼桔子,開始工作。如果今天十二點沒有交出去,我就沒有了桔子,而且我肯定會丟了這份工,反正也不是我第一次丟工作了。我當是我丟掉了工作,不是工作丟掉了我。

天全黑了,月亮圓不圓,我不知道。我不想看。

微信來了,他說他不能給我打電話了,他知道他是一早答應(yīng)了的,可是老婆查手機查得特別勤快,今天。

我安慰他說查手機算好了的,我認識一個人,下班以后就得把手機放老婆那里,而且他老婆還去他單位接他下班呢。我說完這一句,加了個笑臉,發(fā)出了。要是這條回復沒趕在一分鐘內(nèi)發(fā)出去,收到的就指不定是誰了。

他回過來一個晚安。

我呆了一下,晚安。這才九點半,晚安。這是一個約定,晚安就是再見,再見太難聽了,只好說晚安。如果他說晚安,今天就結(jié)束了。有一個晚安也真的太好了,有時候我等一個晚安都等成了早安。他可能是真不方便,可能就是真忘了。

我看了一眼桔子,繼續(xù)工作。我很有可能完成,那么我就不會丟工作,至少這一次不會了。

三分鐘以后,我突然暴怒,我后來想一想,只會是月亮的原因,我不是狼人,但我是一個女人,月亮對狼人和女人的影響肯定都是巨大的。

我關(guān)了電腦,站了起來,把桔子放回冰箱。

然后我坐在地板上給他發(fā)了一條微信,你有沒有見過有人只要一個電話做情人節(jié)禮物的?我才不管收到這條微信的人是誰呢。

他沒回。

我給他發(fā)了一個紅包,520,我也不能發(fā)521或者522,微信規(guī)定的,520,神經(jīng)病微信。

他沒收。

我又發(fā)了一條,你知道每天早晨醒來時候胸口思念的痛嗎?那叫什么?

他回了一個字,愛。

我就哭了。地板太涼了。而且那句話還是我看電影看來的,我要是個作家多好,我就出口成章了,每一句話都感動死人,金句王??墒俏也皇?,我只是個中老年,程序員,我的活可以在家里干,但是工資少一半兒,我的老板用視頻電話罵我,跟在公司現(xiàn)場罵的效果沒有什么不同。

我一邊哭一邊看著他把紅包收了。

我哭得更厲害了,我做人太失敗了,我這個女人干的都是男人應(yīng)該干的事。只能怪自己,女人把男人應(yīng)該說的話都說了,女人把男人應(yīng)該干的事兒都干了,讓男人們干什么呢。

我還在紅包里寫了這么一句,當是今天一起看了場電影吧,然后戲院門口賣花的大嬸跟著你,你只好給我買了一枝花。

我要下得去手的話就給自己一個耳光了。我下不下去手,我把梅酒拿了出來,冰箱里呆了幾個小時,它也是冷的了,它的冷足夠讓我腫成一個豬頭。

我擰開瓶蓋,一手叉腰,一手握住瓶頸,灌了一大口。然后,噎到了。如果這個世界上有被酒噎死的人,我肯定是第一個。

我灌了第二口,再一次被噎到。

這是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我意識到是我的姿勢,我的姿勢出了問題。我放下酒瓶,去廚房取了一只水晶的香檳杯,慢慢地坐了下來。我把梅酒倒入了香檳杯,它看起來竟然很像香檳。我捏住香檳酒杯,輕輕搖晃,喝了一口梅酒,然后是第二口。我還有一盒樂天杏仁糖,一顆糖,一口酒。

一瓶酒喝完,我還不醉,糖倒全吃光了,絕望透了。

我想打電話,可是打不出去,要是他老婆接電話,他死了,我也死了。我就給格蕾絲打了一個電話,她接了。我說我的禮物呢?你說的要給我的情人節(jié)禮物呢?

她好像在山上,電話斷斷續(xù)續(xù)。

我的禮物呢?!我又問了一遍,用吼的。

我跟你分享的巧克力啊。她是這么說的,道德線下面的下面,臟秘密,我沒有任何人可以講我只能跟你講,我還是個老師。但是巧克力太甜了,巧克力又沒有罪是吧。

我看了一眼窗子外面,月亮太圓了,月亮圓得我都可以去死了。

這一天就這么記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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