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龐羽 時間 : 2018-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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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巴拉死于一場心的霍亂。”明治把木盒埋入土里,綴了一點(diǎn)木槿花,灑了點(diǎn)在1元小店買的廉價香料。我伸出手,明治卻捂住了香料包。“不行不行,這樣,阿巴拉頭七的時候會不夠的。”我縮回手,跟著明治一起閉上眼,默念著稀奇古怪的音符。明治說那是佛經(jīng)。我沒多問。霍亂是什么?阿巴拉是誰?大概也不必明白。
明治算我的小哥哥。我們兩家是鄰居。我們的母親一起打毛衣,我們玩彈珠。明治手腳快,總是能把我的藍(lán)珠黃珠綠珠全部贏走。我只剩紅珠了,追著他要,要不到就哭,說要換顏色。彈珠顏色可是有講究的。巷子口小賣部的老禿頭說了,集齊七種顏色,就能換一包黃金辣條??伤腺u紅珠。我們就去其它小賣部買。藍(lán)珠太少了。綠珠也難得。長大了我們才知道,鎮(zhèn)子上的小賣部,都是老禿頭的連鎖店。他遲早是禿頭。他兒子也是禿頭。
沒吃到幾包黃金辣條,老禿頭關(guān)了小賣部,開了網(wǎng)吧。那時候,鎮(zhèn)上最火的還是音像店。我追羽泉,明治追劉德華。一到夜晚,老禿頭倦了眼,明治和我跑到網(wǎng)吧門前,他握著拳頭,大唱《冰雨》。冷冷的風(fēng)在他臉上胡亂地拍,我就像一個劊子手把他出賣。我躲在電線桿后頭給他鼓掌,順便吹幾個五顏六色的泡泡。老禿頭虎著臉出來,明治抓著我就跑。等回了家,冷冷的拳頭在窗上胡亂地拍,老禿頭把自己罵成了劊子手。
大概是明治唱得太好聽了,鎮(zhèn)上人愛上了老禿頭的“金火星網(wǎng)吧”。聽明治說,有一個東西,能讓人和人遠(yuǎn)距離地聊天。我不屑,說我家有大哥大。明治又說,你家的大哥大能打到海那邊去嗎?我不說話了。明治在空中畫點(diǎn):兩個點(diǎn),一個括號,就是一個笑臉。我跟著他畫點(diǎn),兩個括號重復(fù)在一起,我倆都笑了。
明治知道的可多啦。他知道鰲拜的底細(xì),知道先帝順治在哪里,知道吳三桂是個壞蛋,還知道韋小寶娶了幾個老婆。他說,他以后也會有無數(shù)個老婆,生一個籃球隊,打死帝國主義的NBA。我抓著他的胳膊說,我算什么呢,我算什么呢。明治看著我的眼睛,認(rèn)真地說,你可以生一個打乒乓球的,乒乓球可是我們中國人的強(qiáng)項,我看好你!我感覺自己受到了重用,把家里的豆奶粉都給了他。他撕了口子,直接倒進(jìn)嘴巴里干嚼。等把嘴唇舔干凈了,他又說,你再生個女孩,下一個郎平!這下,我被感動得不行了,又回去找維C果粉。
老禿頭可不是那么好說話的,一小時五毛就是五毛,少一分都不行。明治對我說,少吃點(diǎn)豆奶粉,多存點(diǎn)零花錢。我把瓷貓咪倒空了,也湊不到五毛。明治又說,金火星樓上有個陽臺,陽臺邊上有水管,你拿個凳子,站上去,托著我。我照做了。明治的腳快夠到陽臺欄桿時,老禿頭過來了,手捧著教棒。我一個趔趄,摔下了凳子,明治撞了個大包。
我和明治都領(lǐng)了好一頓打。明治捂著頭上的包說:可不是白打的。
時值初秋,田野邊、巷子口、磚頭縫里全是螞蚱。明治在我教室門口打個響指,我就溜出來了。學(xué)校后邊是綠色的郵政所,明治媽媽每個月都會來。繞過郵政所,是一片開闊的田野。明治告訴我,那以前是死刑犯槍斃的地方,那些人死了之后,頭發(fā)變成蘆葦,嘴巴變成兔子洞,眼睛變成鴿子飛走,只有十根指頭,會變成跳躍的螞蚱。我又問他,肚子呢,屁股呢,腿呢?他說會變成阿巴拉。我問他阿巴拉是什么,他沒回我,說大拇指變的螞蚱可能跳了。
我不知道哪只是大拇指變的,反正跟著明治捉了一罐子的螞蚱。明治說,那只褐色殼的,是個灰指甲;那個長腿長腳的,指甲肯定也長;你再看,那個圓圓壯壯的,生前殺了不少人。我聽得汗毛都豎起來了。明治還怪我:抓穩(wěn)一點(diǎn),別漏了我的大拇指!
不到9點(diǎn),老禿頭就會倦眼。聽幾個老頭子說,都是在牢里慣出來的。管他呢。9點(diǎn)一到,我和明治聚到金火星門口,把螞蚱罐頭靠著貓洞,打開了蓋頭。這些死人指頭也乖,三步兩步往里面跳。明治說了,死人指頭不是擅自作罷的,它們見到縫就鉆,見到孔就往里面擠。到時候,看看金火星,是不是成了綠火星?
金火星沒有變綠。老禿頭的臉變綠了。他把眼睛瞪成了銅鈴,我走過去,叮當(dāng)一聲,明治走過來,叮當(dāng)一聲。我嚇得腿軟了,不敢從巷子口走,總是拽著明治,要繞道走。明治不肯,拉著我往巷子口去,我張嘴就是一口,把明治的胳膊咬出了牙印。
三番五次,我都不敢上學(xué)了。一天傍晚,明治到了我家,把書包一甩,從口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機(jī)。他讓我看準(zhǔn)火口。金色的火焰,下面是藍(lán)色的,底部是透明的。我問他做什么。他挪開拇指,火焰消失了:金火星,就該燃燒。
到了晚上9點(diǎn),鎮(zhèn)上各家都熄燈了。我攥著一個紅色塑料袋,悄悄掩了門。明治在巷子口小聲地吹口哨,示意我快點(diǎn)。我蜷著頭,蹙著身子,生怕高過周圍人家的窗口。
我們的眼睛對準(zhǔn)了火口,金色的火焰,下面是藍(lán)色的,底部是透明的。明治催促我:把塑料袋湊過來。我哆嗦著手,塑料袋仿佛剛從河里撈出來似的,有千斤重,還不停地往下墜。明治用胳膊肘捅捅我,我想叫,按著聲音吼了一聲,把塑料袋扔到了地上。我呼哧呼哧地喘氣,明治斗了我一拳。我氣急道:你去。明治一邊搭著我的肩膀,一邊矮下去。到了我大腿骨了,他卻“噔”地彈回來,像扔炸彈似的,把打火機(jī)扔向塑料袋。隨即,我們各自捂著嘴,朝家狂奔起來?;鸸庠谖覀兊挠洃浝铮⑷醯鼐d延著。
我回了家,關(guān)上門,脫了鞋子,上了床,捂著被子打著顫。沒超過5分鐘,我家的門“砰,砰,砰”地響了起來。像是食指關(guān)節(jié)輕巧而機(jī)械地撞擊著門。我知道是誰。開了門,兩雙眼睛相對。那雙眼睛下的嘴巴蠕動著:聽說,你家有大哥大?
我和明治在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做了石梁鎮(zhèn)的一次壯舉:晚上9點(diǎn)半,滾子頭巷的人,大街上的人,臨街臨巷的人,紛紛從被窩里起來,站在門口,看石梁鎮(zhèn)唯一的消防車,從鎮(zhèn)西頭趕過來,飛馳到我們滾子頭巷巷口。一家家的燈亮了起來,一顆顆的星也亮著。而地上沒有一絲光亮,仿佛剛才大地裂了一個口子,把火啊星啊全都吞進(jìn)去了。
明治被罰去了一個學(xué)期的零花錢。我還是會帶豆奶粉給他吃。他卻悶悶不樂:有一個東西,能讓人和人遠(yuǎn)距離地聊天。我不屑,說我家有大哥大。明治又說,你家的大哥大能打到海那邊去嗎?我不說話了。明治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圈:現(xiàn)在這東西有表情圖案啦,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黃色的皮膚。我問這東西這么神奇,你要和誰聊天呢?明治不說話了,蹲在地上,用樹枝畫了一個圓圈,在圓圈里畫了一個笑臉。然而他哭了:我要和我爸爸說話。
明治沒有爸爸,那他從哪里來的呢?這是我長大后的問題。那時,我只知道我是從垃圾堆里來的,明治是從廢紙簍里來的。可能他媽媽忘了找他爸爸了,也可能他爸爸忘了找他媽媽了。街坊鄰居說,明治的爸爸,不在中國,在海那邊。這樣也對。他媽媽和他爸爸分開了,他還是待在他媽媽這里比較好。
為了給明治找爸爸,我把每周的5毛錢都給了他。他每周有一個小時找爸爸。海那邊是什么樣子呢?他爸爸叫什么呢?他爸爸聽得懂我們這邊的話嗎?明治從金火星里出來,我都會問他。明治憋紅了臉,怎么也不讓眼淚掉下來。老禿頭倚在門邊,卷著手指點(diǎn)票子,一邊拿眼偷瞧我們。
你爸不會回來的。老禿頭說了一句。
為什么?沒等明治問,我搶先了一步。
大鬼子和小鬼子的事,小妹妹你別管。老禿頭沾了沾口水,又把手里的票子點(diǎn)了一遍。
明治漲紅了臉:你才是鬼子!你們?nèi)叶际枪碜樱?/span>
老禿頭整了整毛票,塞進(jìn)口袋:對,就是鬼子操了你媽,才有了你們鬼子一家。
明治捂著臉跑回家,我跟在后面,喊他,他也不停,“啪”地把門關(guān)了,第二天也沒去上學(xué)。
明治再次出現(xiàn)時,他不是石梁人,不是中國人,更不是什么日本人,他是坦桑尼亞人了。我問他坦桑尼亞在哪里,他說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那里有他爸爸、他爺爺、他舅舅,他們就生活在石洞里,餓了,他爸爸去打獵,渴了,他們可以喝猛犸象的血。他爸爸可厲害了,曾經(jīng)殺過一只獅子,獅子的獠牙還在洞里呢。我問他媽媽怎么不是坦桑尼亞的。他說,他是領(lǐng)養(yǎng)的,坦桑尼亞的族人在這里連夜趕路,一不小心把他掉在了廢紙簍里。他爸爸正在滿世界找他呢。等他回去了,練好身手,他可以當(dāng)族長,可以追趕牦牛野象,甚至可以——明治湊近了我的耳朵:我可以吃人肉。 我的哥哥是食人族了。一時間,我心里充滿了自豪感。明治和我晃蕩在大街上,他都說,他是出來“覓食”的:這個小孩子,可以做臊子面;那個腿長的,鹵豬蹄不錯;那邊胖的,做肥瘦相間的五花肉最好了。學(xué)校里幾個老欺負(fù)人的小霸王,我們都規(guī)劃好了,頭頭做火鍋肥牛,五年級的做牛排,四年級的做人肉包子,剩下的,蹄髈、腰子,豬頭肉,都別浪費(fèi)。哥哥舉起一袋豆奶粉,倒進(jìn)嘴里:可筋道了。我學(xué)著他,也倒了一袋:可好吃了。 尋覓了一圈,就差“檢疫合格”蓋章了。明治問我,現(xiàn)在還有多少錢?我從屋里拿出了瓷貓咪,順了順、數(shù)了數(shù),伸出三個手指頭:三個五毛。 明治也順了順,數(shù)了數(shù),點(diǎn)點(diǎn)頭:夠了。 老禿頭還在金火星門前數(shù)票子。我挽著明治,明治挎著我,到了他跟前。老禿頭饒有興致地看著我們:怎么,兄妹一起來聊天室呀?明治抿了抿嘴唇,把手里的三枚梅花金幣撒到他身上:你的肉多少錢一斤? 也不知怎么回事,老禿頭的兒子,禿太郎,被調(diào)到了明治的班上,更不知怎的,他成了明治的同桌。禿太郎是個厲害角色,嘴里一溜的臟話。校園小霸王都不興得和他吵架。但禿太郎對待老師,嘴可甜了。這不,馬上要六一兒童節(jié)了,禿太郎在老師面前鞍前馬后,硬是要做總策劃師。 明治的臉色剛紅潤一陣,這下又暗淡下去。老禿頭不好惹,禿太郎更不好惹。每次,明治去交作業(yè)本,作業(yè)本上名字前面,都會被人故意寫上“鬼子”。同一個筆跡,七歪八扭的。明治去告老師,老師也不管。后來,明治的課桌上都刻滿了“鬼子”。明治用涂改液涂了一會,發(fā)現(xiàn)怎么也涂不掉,然后轉(zhuǎn)頭,按著禿太郎的肩膀:我看你耳朵很肥,舌頭切了鹵了,手指也可以放泡椒……禿太郎呵呵一笑,懸起自己的胳膊:你要是敢咬一口,你是我大哥。 我不知道明治有沒有下口,他到現(xiàn)在都沒說。只是那會他的臉色更鐵青了,像傳說中的司母戊鼎。吃完晚飯,他悶在這頭做手工。我問他作業(yè)做好了嗎?他抬起眼睛,酸溜溜的,像兩顆梅子。我說,我做好了,給你抄。他擋住了我的作業(yè)本:我們不一樣的。 六一兒童節(jié),我們班還在表演雙人彈簧,我看見明治捂著臉從我們窗口劃過去。我貓著腰,鉆出教室門,邊追邊喊他。他不應(yīng)我,身子一顫一顫的,像蘆葦花,飄著、打著、吶喊著。后門是關(guān)的。我那細(xì)皮嫩肉的小哥哥,居然蹬著槐樹,一躍就翻過了墻。我對著墻外大喊。他還是不應(yīng)。我扒拉著槐樹的皮,一點(diǎn)點(diǎn)地蹭上去,在槐樹枝上慢慢地爬著,等靠近后墻了,輕輕移、慢慢挪,總算碰到了高處的墻壁。我“呦呵”一聲,翻越了墻。 小哥哥明治,沒有走遠(yuǎn),只是靠著郵局的綠色郵筒,臉稍微往上仰著,眼瞳亮亮的,眼睫毛濕濕的。 你跑這兒來干嗎?我拍拍身上的灰,牛仔褲都有了流行的蹭白。 我媽說,我爸在這里。明治拍拍身后的郵筒。他就是靠這個養(yǎng)活我們的。 這么???我也拍拍綠色郵筒,還裝模作樣地喊了幾聲。 別喊了。明治直起身,轉(zhuǎn)過去,抱住郵筒。他抱得很緊,很深,小手臂上洇出了紅色的暈,整個身子都變形了。別打攪我們。 好的。我迸出兩個字,用雙手捂住眼睛,不準(zhǔn)自己看。但是,我還是從指頭縫里,看見了明治兩行晶瑩的淚:他們要我一起大合唱……禿太郎說,馬上七一了,大家也要放暑假了,不如一起慶賀……誰不唱,誰就不是中國人…… 什么歌?我放下了雙手,慢慢走近他。 大刀……大刀……明治似乎噎住了,怎么也說不下去。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我完整地說出了他嘴巴里的話。瞬間,我們兩人都沉默下來。不遠(yuǎn)處是那片開闊的田野,嘰嘰喳喳、窸窸窣窣地響著。明治曾經(jīng)告訴我,那以前是死刑犯槍斃的地方,那些人死了之后,頭發(fā)變成蘆葦,嘴巴變成兔子洞,眼睛變成鴿子飛走,只有十根指頭,會變成跳躍的螞蚱。我又問他,肚子呢,屁股呢,腿呢?他說會變成阿巴拉。 我還沒弄懂阿巴拉是什么,明治的個頭就躥過了屋子的窗口。六年級的孩子們都得仰著頭看他。禿太郎也不例外。但是,明治比以前更加沉默了。他一個人默默地算著長方體的體積、方程式的答案、放水抽水怎樣裝滿水池,我跟他說,初一會學(xué)古文,初二會學(xué)物理,初三會學(xué)化學(xué)……他卻哭了。我說,你說好帶我去看天安門的!他哭得更兇了:為什么一邊放水還要一邊抽水!我陪著他哭:為什么要一邊學(xué)語文,一邊學(xué)數(shù)學(xué),一邊學(xué)畫畫,還要一邊學(xué)洋文!他刮拉著兩行淚:不對,還要一邊學(xué)跑步,一邊學(xué)幾何,一邊學(xué)跳高,一邊學(xué)算數(shù)……我抬高音量:還有,一邊學(xué)唱歌、一邊學(xué)自然、一邊學(xué)作文、一邊學(xué)思想道德……我們就一邊哭,一邊在作業(yè)本上畫鬼畫符,一邊還在吃著上好佳漢堡球。 “金火星網(wǎng)吧”的招牌也舊了,老禿頭去西頭訂了一個牌匾,變成了亮閃閃、凸起的五個大字,門口還有個豎著的小招牌,上面有一行字:內(nèi)有放映室。來網(wǎng)吧的人變多了。我們六年級畢業(yè)那年,禿太郎還帶著幾個要好的小痞子,進(jìn)了里面的放映室。結(jié)果被老禿頭轟出來了。晚上,我們還能聽見禿太郎殺豬般的嚎叫。我高興地拍著手,明治卻沒什么反應(yīng),只是看著巷子口,眼睛幽幽的,像是在等什么。 明治只等來了一輛輛桑塔納。那時候,在石梁鎮(zhèn)有輛桑塔納,是件很闊氣的事。老禿頭家就有了一輛。明治喜歡撿一個小板凳,坐在門口數(shù)數(shù)。連巷子口的,今天早上是4輛桑塔納。他伸出手,缺了一只大拇指。然后,他又把4根指頭蜷縮起來,慢慢伸出大拇指:我爸爸是這個。我點(diǎn)頭:對,你爸爸最棒。他搖搖頭:這個和他們不同,這個叫寶馬。我點(diǎn)頭:你爸爸是騎馬的。他又搖頭:我媽媽說的,他有寶馬。寶馬是一輛車。從海那邊開過來太遠(yuǎn)了。他又慢慢蜷起大拇指,變成一個緊實的拳頭:他讓我在坦桑尼亞等他。 要去坦桑尼亞,就不能老像一個石梁鎮(zhèn)的孩子。明治纏著他媽媽買了花襯衫和窄腳褲,耳朵上夾滿了五顏六色的東西,很多是我桌上的塑料花朵耳夾。他還拿了我的水彩筆,認(rèn)認(rèn)真真地在眼周描了一圈。最后,他去了大街上的彩云發(fā)廊,把頭發(fā)燙成炸了毛似的,還留了幾綹,染成了綠色、藍(lán)色、金色。我問他干什么。他眼睛一片爍亮:他可找到族人了。 說來也怪,坦桑尼亞的食人族們,個個都有紋身,耳朵邊、胳膊上、腳腕間。明治說那是他們族的圖騰。他們還有各種各樣的香味。明治說那是他們族特有的香料,小心烹了你們。他們走起路來也很怪異,手臂甩得老高。明治說,他們手一摘,猛犸象的獠牙就沒了,腳一蹬,獅子老虎嚇得脫了皮。我一臉羨慕地望著他。明治說,他們族有中文名字,叫“愛新覺羅·葬愛”,以后,他的全名就是“愛新覺羅·葬治”。 但坦桑尼亞的食人族不止一個,很快就出現(xiàn)了另一個家族,“馬可波羅·殘血”。這個食人族的得力干將,就是禿太郎。禿太郎嘴一張,街頭的幾個小娃娃就沒了骨頭。這樣比獵象、獵獅方便多了。很快,大家都在他的獠牙里過了一遍油。有了禿太郎,“馬可波羅·殘血”家族風(fēng)頭一度蓋過了“愛新覺羅·葬愛”家族。直到有一天,兩個家族下了決戰(zhàn)書。 戰(zhàn)場在大街旁邊的小廣場上。我也跟著明治去了。明治特地描了三遍眉毛,還用摩絲把頭發(fā)抹得像锃亮的刺猬。我把我的花朵耳夾、蝴蝶耳夾都拿來了,他只挑了兩個鑲水鉆的,說這個亮,一眼就讓大家記得住。我跟在他屁股后面給他加油。 小廣場上是一個綠色郵筒一樣的音箱。等人都齊了,兩個家族的族長相互一拜,打開了音箱。音樂很怪,很嘈雜,哄鬧鬧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兩個家族跳起來了。一二三,三二四,六六五。那個跳得特別帶勁、特別狂妄的,是禿太郎。禿太郎踩著太空步,一點(diǎn)點(diǎn)挪到明治身邊,撅起自己的大屁股,一個蹦登,明治摔在了地上。兩個家族的舞蹈并沒有停。明治捂著流血的膝蓋,顫顫巍巍的。人太多了。我看不見他了。 明治把我文具盒里的修改液都用光了。老禿頭的桑塔納上畫滿了鬼畫符。老禿頭逮住了明治,把網(wǎng)吧門一關(guān),我怎么都敲不開。等明治出來,他锃亮的刺猬般的頭發(fā),中間禿了老大一塊,比老禿頭的頭還要夸張。一瞬間,我覺得嘴巴癢,但還是閉緊了嘴,扶明治回家。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明治都是光頭造型。他還告訴我,他被開除愛新覺羅籍了。我問他,你還吃人嗎?他嘴巴往下一撇:人不好吃。 人不好吃,但人還是要?dú)⑷?。在我和明治快升入初二的時候,明治的老同桌禿太郎被發(fā)現(xiàn)死在了學(xué)校后邊、郵局不遠(yuǎn)處那開闊的田野里。死相很慘,大人們說的,但他們不告訴我們有多慘。興化市公安局的人都來了,把周圍的親朋好友一個個叫來問話。老禿頭在石梁鎮(zhèn)沒有所謂的“親朋好友”,除了死去的禿太郎,連一個沾親帶故的都沒有。警察把網(wǎng)吧、放映室的老主顧都拉去了。 警察來帶走明治,我們都沒想到。但想想也是,明治和禿太郎算死對頭了。明治走得很穩(wěn)健,都沒回頭瞧我一眼。我就這樣目送著他。頭一次,我發(fā)現(xiàn)明治長大了。頭上躥出了密密麻麻的毛,身子骨也挺正,胳膊腿像搟面杖一樣,一年長一次,我看不見他的臉。我想他的眼睛是一片大海,他的睫毛是海邊的蘆葦,他的鼻子就是他要去的島嶼。他會登陸的。他會到達(dá)那個地方,住在石洞里,餓了,去打獵,渴了,喝猛犸象的血。他爸爸殺過一只獅子,獅子的獠牙還在洞里呢。等他回去了,練好身手,他可以當(dāng)族長,可以追趕牦牛野象,甚至可以溫柔地吃掉那些壞人的肉。 我被帶走,這是件奇怪的事。禿太郎沒為難過我,我也沒為難過他。我不怕,跟著警察往前走。大概是買過禿太郎他老子的肉吧。有什么好吃的。我噘起嘴巴。 鎮(zhèn)公安局里一片寂靜。老禿頭伏在桌子上,聽到動靜了,抬起頭看著我。過了這么些年,我們長大了,老禿頭更禿了。他的眼睛皺成了核桃,眼瞳里絲絲線線紅色的網(wǎng),眼周深深淺淺的,像月球的背面。眉毛也禿了,稀稀拉拉的。鼻子紅得像洋蔥。嘴巴里噴射著口水、臭氣與咒罵。是罵我嗎?我站住了?,F(xiàn)在,我被帶走,已經(jīng)不是一件奇怪的事了。最奇怪的是,壞人居然是壞人的爸爸。 我被警察帶入了審訊室。問了幾句我和禿太郎的關(guān)系后,警察們口風(fēng)一轉(zhuǎn),跟我聊起了明治:“明治跟你一塊長大的?”我不明所以,只有點(diǎn)頭。“你了解他嗎?”我點(diǎn)頭,又搖頭。“那你知道,明治說過他喜歡吃人嗎?”我瞪直了眼睛。警察又重復(fù)了一遍。我只好微微地點(diǎn)頭。“好。”警察又和我討論了明治想怎么吃人的話題,只要我不說話,他身邊的大胡子就咳嗽。一聲咳嗽,在我的心肝脾肺腎里空蕩蕩地回響。大胡子又和他咬耳朵。我低著頭,豎著耳朵聽,什么“主犯”、“從犯”的。我腦子轟隆一聲,里面滿是長滿胡渣、含著手銬的嘴巴,它們在咳嗽,它們在旋轉(zhuǎn),它們咬住了我的腿,想把我全部吃掉。 大胡子鉗住我癱軟的肩膀,把我拉起來,我被推入了一個房間。房間里有一個人,放在床板上,蓋著布。人旁還有一個人。我艱難地眨眼、艱難地睜眼、艱難地把目光對焦,是明治。明治垂著手,垂著腦袋,看見我來了,才稍微活潤一點(diǎn)。他走向我,我走向他。在我們快要相遇的一瞬間,大胡子從我背后一個躍步,掀開了白布:“好好認(rèn)認(rèn)。” 紫色的腦袋、褐色的舌頭、白色的眼珠子??峙率前雮€身子泡在田野河邊的緣故,他的下身異常腫大。他的雙手被放在肚子上,手腕間有深色的勒痕。我的眼睛愣住了。 我抱著頭:“他不是禿太郎!他少了一根手指頭!” 大胡子意味深長地一笑:“想起來了啊。再想想。” 明治走過來,抱住我,拍拍我的背:“別怕,別怕。他睡著了。別怕。” 我整個身子都在哆嗦,我似乎看見禿太郎缺了的那根手指,從我身體各處長出來、冒出來、開花、結(jié)果,從果萼里掉出一個個小禿頭。我尖叫一聲,狠狠地推開了明治:“你說過,人死了之后,頭發(fā)變成蘆葦,嘴巴變成兔子洞,眼睛變成鴿子飛走,指頭變成螞蚱的!你撒謊!”說著,我蹲下來,拉長了音調(diào)哭。 明治不解地看著我。我也看著他。也是頭一次,我感覺到了。明治他和我們不一樣。我們不是一類人。我們的基因里隔著一個大海。我們的生命也隔著一個大海。我們的手隔著一個大海,我們的眼睛隔著一個大海,我們的舌頭也隔著,鼻子也隔著,全身都隔著。誰也不是誰的礁石,誰也別想把誰打撈上來。 不知哪來的力氣,我抹抹臉,“噔”地彈上來:“那個大拇指,是你吃掉了!” 我被放出來了。明治也被放出來了。也是過了好多年,我才聽說,原來老禿頭的死對頭從牢里出來了。我們不了解老禿頭。他發(fā)達(dá)過、闊綽過、落魄過、高歌猛進(jìn)過,他有過不少女人,只有一個兒子。我們小時候崇拜的韋小寶,原來一直潛伏在我們周圍。只是韋小寶沒欠過人家手指頭,也沒欠過誰的命。 后來,明治被送到外面讀書了,我也考上了市高中。再過些年,我考上了南審,聽說明治考到北京去了。他說過帶我去看天安門的??山煌ㄟ@么發(fā)達(dá),沒必要請他帶我去。暑期實習(xí)的時候,我一個人去過北京。很熱鬧,人很多,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島嶼。站在北京的霓虹里,我總是不自覺地想起他,我的小哥哥。他眼睛好大的?,F(xiàn)在更高了吧?他說過要生一個籃球隊的。我負(fù)責(zé)乒乓球,還有小郎平呢!我微微笑,很想聽聽他的聲音。果然在大三這年,我聽到了。電話那邊很嘈雜,像是狂風(fēng)聲,還有回音。我問他,你在哪,在干什么?他只說了一句:天實在太高了,地實在是太矮了。坦桑尼亞實在是太遠(yuǎn)了。 也是到了今年,我母親才和我說,那天明治他娘急壞了,四處聯(lián)系同學(xué)老師。最后警察在黃山山頂上找到了他。他被凍壞了,遺書也不知被風(fēng)刮到哪里了。我聽了不作聲。她又說,我和他娘一起打了十幾年毛衣,現(xiàn)在你們長大了,也告訴你吧。明治根本沒有什么日本父親,他是他娘在城里工作時,被人糟蹋出來的。他娘把一大筆賠償金存在郵局。現(xiàn)在,你們總算長大了。我們都老了。我母親舒了一口氣。我還是不作聲。 城里的霓虹日復(fù)一日地亮。紅的、黃的、藍(lán)的、綠的,像小時候的彈珠。左邊一點(diǎn),哈,我贏了。明治還在我耳邊說著。我閉上眼睛。有人說他一直在日本尋父,有人說他去了上海,有人說他在北京一個外企??晌矣X得他在坦桑尼亞。也許被獅子叼走了,也許正在被食人族放進(jìn)盆皿里烹煮,放了老大一堆香料。對我來說,后者總比前者好一點(diǎn)。等我自由了,我要挑一只皮毛光滑的獅子,對,它就是阿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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