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截樹根

 

　　在鄉(xiāng)間 每一件物什都不能小覷

　　譬如路上遇到風(fēng)燭殘年的滿山叔

　　譬如棄在董木溪邊的一截枯樹根

　　他們在緊要關(guān)頭快速聯(lián)手

　　成功救出了一位被吸進(jìn)漩渦的少年

 

　　在人間 凡是真正需要感恩的人和事

　　我們總是很少提及 時間久了

　　我們心安理得

　　譬如滿山叔走時 少年毫不知情

　　譬如那截樹根的去向 沒人向他提及

 

　　四十多年過去 不再年少的他

　　回憶此事 像是在蒼茫的夜色里

　　重新點(diǎn)燃一截很嗆的煙

 

 

　　有一種草也許你早已忘記

 

　　那時 你只知道饑餓

　　根本不懂一個季節(jié)

　　青黃不接的憂傷

 

　　為了幫你緩解腸胃的反復(fù)折磨

　　他們站在田埂 坡地 溪坪 路邊

　　供你與伙伴們嬉戲 追逐

 

　　他們自愿遭受日曬雨淋 直至全身虛脫

　　再也無法立穩(wěn) 也要有序地倒在樹旁

　　讓你在月光下捉迷藏

 

　　寒冬說來就來 有的被抽去喂牛

　　有的被搓成繩 織成鞋

　　有的就讓你躺著 溫暖你的夢鄉(xiāng)

 

　　如今 歲月早已將饑餓層層包裹

　　你像忘記祖先的草名一樣 早已將他們忘記

　　偶爾回到老家不見他們身影 也不問去向何方

 

 

　　堰 塘

 

　　堰塘伏在泥土深處

　　守護(hù)老家的香火

　　老家遷走后

　　它就漸漸被時光埋沒

 

　　受不了冷落和泥土的擠壓

　　陪伴的蛙聲和綠藻也走了

　　灶鍋大的苦楝樹

　　被推土機(jī)轟鳴著連根撥走

 

　　那朵曾與它擁眠的云煙

　　在風(fēng)的幫助下 來探望過它

　　因找不到一絲留戀的身影

　　最終 悵然而去

 

　　現(xiàn)在 村上的第一個車間

　　緊緊抓住生活的鉚榫

　　懸浮于塵世光滑的湖面

　　大地蒼茫 翻騰著一截新時光

 

 

　　鄰居的四合大院

 

　　槽門還在 門當(dāng)戶對被一對石獅叼走

　　宏闊的鼓聲淹沒在塵埃里

 

　　掙脫了石幣的重壓

　　甬道上青草長勢很好

 

　　青石的臺階 柱礎(chǔ)

　　掉落無遺 正堂佝僂著身子

　　一直在尋找

 

　　圣緒賢宗的牌匾還在

　　神龕挾著香火 不知所蹤

　　側(cè)屋的地基還在

　　土壤肥沃 菜畦郁郁蔥蔥

 

　　后院的深井還在

　　像一滴昏濁的淚

　　時光的袖口 一直沒有擦掉

 

　　遠(yuǎn)方的客人走了一撥 又來一撥

　　歡鬧還在

　　有人從槽門出來后將母親請過去

　　合影 仿佛她是大院的主人

 

 

　　谷 雨

 

　　雨水如約而至

　　秧苗依舊深陷在清明的灰燼中

　　春日將盡 野草聚集在殖民地里

　　對周遭布谷插禾的啼聲置若罔聞

　　田埂上那個荷犁趕牛的身影

　　一點(diǎn)一點(diǎn)被瘋長的綠色淹沒

 

　　蛙鳴漫過黃昏的肩膀

　　母親顫巍巍地爬上木椅

　　再爬上高凳 將一支煙桿長的燃香

　　插上神龕 下來后更費(fèi)力地又爬上去

　　左手扶著木壁 右手將一杯新做的綠茶

　　一抖一抖地 頂?shù)礁赣H的面前

 

 

　　杉樹灣

 

　　像老村子被剝食后留下的皮

　　丟棄在樂沖的山丫里

 

　　陰森森的杉樹們逃離了原籍

　　空蕩蕩的日子

　　在滿灣的茅草尖

　　東搖西晃

 

　　杉樹灣每顆樹各有歸屬 各不相讓

　　風(fēng)一吹 尖銳的葉刺

　　互相傷害 風(fēng)一停 都沉默了

　　螻蟻從灣后的墳山爬出來 像巡邏

 

　　老蟲在灣深處啃噬花妹兒

　　留下的頭顱 一雙花布鞋

　　全村驚恐的眼淚 至今

　　還從秋山爺?shù)拈L須中偶爾鉆出

 

　　他的剛?cè)未彘L的孫子

　　一直想在空空的灣里辦廠

　　挨家挨戶跑了一圈又一圈

　　找不到人 至今沒能建成

 

 

　　滑石寨

 

　　朝梅山縱深處鉆了半天

　　才在將軍巖下那片向陽的坡地

　　找到這根半露于塵世的葛藤

 

　　十多戶人家泥砣一樣

　　吸附在一處

　　歲月沖洗久了 有點(diǎn)斑駁

 

　　暖冬的陽光下

　　印蒿粑的 磨豆粉的 釀米酒的

　　各自忙著 漫不經(jīng)心

 

　　偶爾經(jīng)過一個人

　　趿著鞋 邊走邊織褪色的毛衣

　　眼神像小溪的水 舒緩的淌著

 

　　回家后細(xì)細(xì)品咂

　　從葛藤上切下的一小塊時光

　　先是有點(diǎn)苦澀 甜的感覺是慢慢才有的

 

 

　　北京三月遇雪

 

　　到北京才幾天

　　一場雪隨后就趕了過來

 

　　她們連夜夾雨而行

　　到達(dá)南六環(huán)時正是拂曉時分

　　文管院內(nèi)外早起的人

　　都見到了這場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驚喜

 

　　北方春潮涌動

　　所有的人和事都在趕往春天的路上

　　一棵棵胡楊不帶任何累贅

　　一個勁地往上生長

 

　　初來乍到

　　習(xí)慣了踏青抒懷的南方學(xué)子

　　在這個百花遲到的春天

　　心事蓬勃 卻愁著

　　以怎樣的姿態(tài)一一綻放

 

　　是這場從南方趕來的雪

　　及時捎來寒梅的心意

　　讓我在黎明的窗前

　　從虛妄的膨脹中

　　找回迷失的自己

 

 

　　回望一眼這個一晃而過的春天

 

　　這個春天一晃而過

　　忍冬花纏著一棵剛吐綠的樹

　　姣嫩地嘟著小喇叭

　　花事繁復(fù)有序 我忍不住回頭一望

 

　　春天的事物總是有限

　　時光突然消失 有點(diǎn)猝不及防

　　一場與杜鵑花的約會

　　在梅王寨 被一場夜雨敲碎

　　一陣風(fēng)將等待的櫻桃花吹落一地

 

　　傍晚 你從窗下經(jīng)過

　　我沒來得及張望

　　流星一閃 就不見了

 

　　清晨月色如洗

　　當(dāng)過私塾先生的四爹

　　躺在一起一伏的蛙鳴中

　　被抬上了后山

　　太陽還沒露臉 鴉群早散

 

　　站在五月的門檻遠(yuǎn)眺

　　早已不見春天的身影

　　油菜花零落成泥

　　回望這個春天所到之處

　　綠意漸深 風(fēng)一吹

　　一些匆忙的身影時隱時現(xiàn)

　　像極了繁復(fù)浩渺的人間

 

 

　　給一首衰老的詩歌配照

 

　　竹林清新 綠葉下的木屋很老

　　春意盎然 輕風(fēng)中的腳步聲很老

　　一首詩剛剛破土 佝僂蹣跚的意象很老

 

　　木門吱呀一聲 詩歌長滿皺紋的臉

　　露了出來 云層中鉆出一道光

　　迅疾地按了一下快門

 

　　母親端著一箕青菜 宛若平常

　　從長滿綠苔的臺階 一級一級

　　試探而上 顫顫巍巍的韻腳

　　讓遠(yuǎn)處捕捉詩眼的鏡頭

　　驚嚇得脖子伸出很長

 

　　稻穗遠(yuǎn)去

　　插入木栓的鐮刀 銹斑散落一地

　　一只蜜蜂在野菊的花蕊中

　　忙碌地爬上爬下 生活如一紙草稿

　　離得太近

　　看不清歲月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