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呂不二 《長江文藝》2018年第7期 時間 : 2018-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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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鮮花大道,只不過是村子北邊一個淺淺的溝渠。溝渠兩邊的坡上,長著大片大片的野花,渠底長著洶涌茂密的野草。這茂盛的野花野草,和這溝渠一起,一直延伸到北邊很遠的地方,朝下跌入一條很深的干溝里,蜿蜒著不知去向。
以前,村里許多人家還養(yǎng)羊的時候,人們每天都把羊群趕到這溝渠里來。放羊的多是七八歲最多十幾歲的小子。羊吃草,有時也吃花,只是草也吃不盡,花也吃不敗。羊把這邊的草吃上幾天,放羊娃們就把它們趕往溝渠的另一端。吃完另一端,再往前走,直到折回原來的地方。羊吃草的時候,放羊娃們無事可做,便互相追逐打鬧。折騰累了,就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折一截青草咬在嘴里,時不時嚼幾下,然后狠狠地吐掉,順手再折一根草放進嘴里繼續(xù)嚼。草把他們掩映其中,鳥從他們頭頂飛過,吃草的羊有時走過來,低著頭和他們對視一番,又掉轉頭不慌不忙地吃自己的草去了。放羊娃們把頭扭向左邊,左邊坡上數(shù)不清的野花歡快地搖曳著。放羊娃們把頭扭向右邊,右邊坡上數(shù)不清的野花歡快地搖曳著。他們用胳膊肘微微撐起身子,發(fā)現(xiàn)自己像是置身于野花的河流里。這種感覺真是奇妙極了,也享受極了。也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哪一天,就給這溝渠起了“鮮花大道”這么個名字,仿佛這里是一條車馬大道。也許,當初突然給這條溝渠命名的人,并非說的“鮮花大道”,而是別的什么名號,只不過被大家聽差了而已。不管怎樣,這名字慢慢地就這么叫開了。一說起“鮮花大道”,大家伙都知道說的是村北的那條溝渠。想一想,似乎覺得這名字還真妥帖,似乎它命里注定就該叫這名字。
鮮花大道右邊坡上不遠的地方,有一棵粗壯的皂角樹,四個人才能合抱得住,樹冠很大,罩著一片巨大的陰涼。枝葉間,垂懸著數(shù)不清的紫得發(fā)黑的皂角。陽光從樹葉間的縫隙里漏下來,打在皂角上,閃著幽幽的光。風一吹,皂角風鈴一樣沙沙作響,讓人想起沙漠里的駝鈴。風若是大一點,就會有皂角被吹落下來,一聲清脆之后,安然地躺在樹下的草叢里。草地上,已經有許多被風吹落的皂角了。有的新下來的皂角完好無損,有的已經爛掉了,有的被樹葉捂在底下,有的上面爬滿了螞蟻,也不知道這些小家伙要用皂角來做什么。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以前,每天都有小孩來樹下?lián)煸斫?,尋寶似的在草地里貓著腰仔細找。一無所獲時,就抬起頭朝著皂角樹癡癡地望。望而無果,便四下警惕地巡視一番,猴一樣靈巧地上了樹,迅速摘了一些下來,用衣角撩著,撒開腿興奮地往家里跑。回了家,找地方把來之不易的皂角放好,才算是松了一口氣。那時的皂角是稀罕玩意,可以用來洗衣服或洗頭發(fā)。整個村子里,就這么一棵皂角樹。當時村子里買得起洗衣粉的人家還屈指可數(shù),洗發(fā)水更是后來才有的東西。所以,皂角那會兒的珍貴可想而知。現(xiàn)在,多少年過去了,時代早已不是那個時代了??稍斫菢溥€是那棵皂角樹,依然每年結滿了皂角,只是沒人再稀罕了。每年結的皂角,最后的結局都是落了個滿地,化作了春泥。
皂角樹旁,有一戶人家,大門朝南開著,宅子窄窄的一溜,像條巷子似的。說是大門,其實只是兩扇不大的小木門罷了,僅容得下木架子車出入。現(xiàn)在木架子車已經無用,靠在西面的土墻上都好些年沒動過了,幾乎就是一堆朽木。門原本是黑漆刷過的,現(xiàn)在已接近慘白。門軸不靈光了,開關的時候很費勁,發(fā)出很大的聲響,且關不嚴實。關不關現(xiàn)在都不緊要,這家里現(xiàn)在也沒什么值錢的物件,索性就任它這么白天黑夜地敞著。進了門,兩邊順著墻放著好些柴火,亂七八糟地堆著,粗細長短不一,還夾雜著不少的樹葉蒿草。兩邊的土墻,大小的豁口一個連著一個,跟長城上的垛口似的。土墻過去是很厚實的,雨打風吹,這么多年過去,看上去單薄多了,讓人想起那些風燭殘年的老人。再往里走,左手邊朝東蓋著兩間瓦房,最里面,朝南也蓋著兩間瓦房??偣菜拈g瓦房,看上去都很破舊了。窗戶上,好多玻璃都破了,又拿塑料紙給捂上了。墻也是土墻,泥糊的墻皮很多都掉了,露出一排排土坯,能清楚地看見里面混雜的麥糠。房頂上的青瓦,現(xiàn)在已經黑黝黝的了,長滿了苔蘚和瓦松。屋子里家什不多,都是過去請木匠打的,現(xiàn)在看上去,讓人難免有些恍惚。屋子里盤著炕,炕頭連著灶,小鐵鍋挨著炕,大鐵鍋在外頭,旁邊是一個黑色的木風箱,拉起來已經很費勁了。
這會兒,這家的老太太正坐在大門口,望著眼前的皂角樹,手里拿著個長柄的煙鍋,煙鍋上吊著個布煙袋,上面繡著幾朵花,那是她年輕的時候自己繡的。老太太本來就個兒不高,現(xiàn)在似乎比以前更矮了些。瘦小的身上,穿了一身黑粗布的衣裳,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現(xiàn)在村里沒人穿粗布衣裳了,也沒人找裁縫做衣服了,都是買現(xiàn)成的。老年人也都不像過去那樣,一年四季身上不是穿著灰色就是黑色,現(xiàn)在都穿得五顏六色,花枝招展的,顯得年輕??蛇@老太太身上還是穿的黑粗布衣裳,那黑粗布衣裳穿在她身上,倒也有一份莊重,仿佛她就該穿那樣的衣服似的。老太太的腳是纏過的小腳,走起路來有點外八字,慢慢悠悠的,左右搖擺。老太太的頭發(fā)自然全白了,還不算太稀疏,在后面綰成個扁圓的發(fā)髻。臉上手上的皮膚,只是干巴巴的一層皮,烏里透著青,布滿了老年斑。右邊額頭上,長著個挺大的肉瘤子,烏青烏青的,猛地看上去怪嚇人的。也不知道是娘胎里帶來的,還是后來長出來的,她沒跟人說過,也許說過,那也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現(xiàn)在沒人記得了。老太太現(xiàn)在至少有九十歲了,也可能九十二或者九十三了,問她她也說不確切,反正在村里,數(shù)她年齡最大。村里的人都說,看她那身子骨,鐵定能活過一百去。
老太太吧嗒吧嗒抽幾口煙,好像抽累了似的,緩一會兒,望一會兒皂角樹,又把目光挪向不遠處的鮮花大道。如今的鮮花大道里,沒了吃草的羊,沒了放羊娃,野花野草長瘋了,一個大人站在里面,從遠處都難看出來。以前,她就老這么坐在門前望,望著放羊娃們追逐打鬧,望著他們神仙似的舒舒服服地躺在草地上,她就忍不住笑起來。那些放羊娃當中,有她的兩個孫子,頭發(fā)卷曲著,皮膚黝黑,壯實得像頭牛,小牛犢,靈巧得像只猴子,打老遠她就能從人群中一眼認出他們來?,F(xiàn)在,有時恍惚起來,她似乎還能聽到他們和一幫放羊娃在鮮花大道里嬉鬧的聲音,真切極了,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只是被瘋長的花草遮掩住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她有點記不大清了。有幾十年了吧,反正過去很久了。她又閉著眼想了一會,然后瞇著眼,伸著細長的脖子繼續(xù)朝遠處張望。鮮花大道南邊一里多地的地方,就是村里的大路,大路北邊有條小路。沿著那條小路,就能走到她們家來,也能走到鮮花大道去??上КF(xiàn)在,原先附近住著的十幾戶人家,都搬到下面的集中點去了,只剩老太太一家還守在坡上。確切地說,只剩她一個人守在坡上,守在這座老舊的宅子里。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守多久,那是天曉得的事情?,F(xiàn)在,上坡來的人很少了,一年到頭也沒有幾個。這里遠離人群,成了被人遺忘的角落。不過這樣也好,省得有人打擾她,她也不想打擾到別人。
隔上幾個月,村里的干部會匆忙上來給她送點米面油,再給她幾百塊錢,或者不知道從哪兒給她卸下一堆亂七八糟的柴火,或者煤塊子,然后又匆忙離開了。她吃得不多,一袋面粉兩個月都吃不完。她自己種點菜,那塊菜地是她兒子活著的時候開墾出來的,大約有半畝地的樣子,就在鮮花大道邊上,皂角樹過去不遠。她能吃多少菜呢,根本吃不完,很多都被蟲子和鳥禍害了,要么自己落在地里爛掉了。錢對她來說,也沒用,除了鹽,她沒什么要買的,身體也沒害過什么大病,一般的頭疼腦熱,自己對付對付就過去了。所以,她很少下下面村子和街道去。每天,吃飯睡覺忙活之余,她都會搬個板凳坐在門前,望著眼前的皂角樹,然后望遠處的鮮花大道,再望更遠處的小路和大路,就這樣一直來來回回地望著。她總覺得會有人從南邊的那條大路上走過來,走到小路上來,再走過鮮花大道,走到這棵比她還年歲老的皂角樹下來。
她等著這一天。
從下面的村子看不到老太太住的房子。只是做飯的時候,能看見煙囪里冒出來的炊煙。上午九十點的時候,村里人看見遠處坡上面飄一陣炊煙,大家就知道,是老太太在做早飯呢。下午兩三點的時候,又看見上面飄起了炊煙,大家就知道,是老太太在做午飯呢。晚上,一般是看不見炊煙的,老太太一般晚上不吃飯,一天只吃兩頓。也有少數(shù)時候,整整一天,只望見上面飄了一次炊煙,人們就想著,老太太可能今天胃口不大好,吃得少。也有可能做了一頓飯,這頓沒吃完,下一頓將就著,開水泡著吃了。冬天的時候,坡上的煙飄得勤一些。老太太怕冷,剛過寒露,就燒上炕了。以前燒炕,多用的是軟柴,玉米稈呵高粱稈呵,她兒子還往回打蒿草。主要還是靠麥草和麥糠燒炕。夏忙割麥子時,鐮要放低一些,盡量擦著地,麥茬就留得少,麥草就收得多,麥草垛就堆得又高又大。揚完場,麥粒和麥糠涇渭分明。麥粒入囤,麥糠挨著麥草垛堆起來,再拿蒿草什么的罩住,上面壓幾根木頭。冬天燒炕時,麥草先燒過,火苗將滅未滅時,再把麥糠填進去,捂在上頭暖著,炕就能熱很長時間?,F(xiàn)在不行了,不說沒人燒炕,就是想燒炕,軟柴也少了。早些年,收割機代替了鐮刀,麥草就少了,每家每戶的麥草垛迅速地癟了下來。麥糠也不見了,都被收割機一股腦兒收了,分不清麥稈和麥糠了。那幾年,大家還燒炕,還稀罕麥草,收割機割過了,地里的麥草都要拉回自個家燒炕用??粗乩锪糁母吒叩柠湶?,人們都難免有些心疼。后來,大家搬進了集中點,蓋起了新房,睡上了席夢思,麥草就迅速從他們的生活里退場了。麥場和麥草垛在村里也難尋蹤跡?,F(xiàn)在,麥草直接被機器打碎埋進了地里當肥料。前幾年,麥草一無用處,反而成了累贅,不少人直接在地里點了燒成灰。后來,上面領導說不文明,污染環(huán)境,不讓點,誰點罰誰款,還可能抓去蹲大牢,就沒人敢輕易點了。再后來,就直接給打碎埋進地里去了,這下大家都省事了。可沒了麥草,別人沒啥影響,老太太的生活卻成了問題,做飯燒炕都成了問題。她是村里的五保戶,也是村里最老的壽星,村干部們不能不拿她當回事。除了定期送些米面油,還不定期拉點兒煤塊子過去。有時,還讓人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拉來些硬柴。老太太用不慣煤塊子,只是冬天了搭爐子用煤取個暖。做飯燒炕,煤塊子就不行了,反正她沒辦法用煤塊子來做飯燒炕。她還是習慣用軟柴。
在鮮花大道北邊,有一小片槐樹林,那是村里僅有的一片樹林了,大概有三四畝地那么大。以前村里有好幾處樹林,槐樹楊樹楸樹,把不大的村子罩得嚴嚴實實。一年四季,有不少老頭老太太,在樹林里撿硬柴。秋天了,每人背個大大的背簍,拿著個耙子,在林子里耙樹葉回去燒炕。現(xiàn)在,一代又一代人,開枝散葉,村子變大了,就沒多少位置留給樹了。只剩下這么一小片槐樹林了,也就只有老太太一個人還在撿硬柴耙樹葉。這幾年,村子里集中規(guī)劃,完了又家家門前修了水泥路。為了修路,那些長了幾輩人的大樹都被砍了,為修路讓路,多可惜呵,可那是沒辦法的事。路修好了,寬敞又平整,再也不像過去那樣晴天滿腳土雨天滿腳泥了。這新修的路和路兩旁新蓋的房配套極了。大家看著筆直干凈的水泥路,心里別提多敞亮呵。原先為了大樹被砍而生的那點惋惜,也很快隨風而去。現(xiàn)在,村子里唯一的一棵大樹,最大也是最后的一棵大樹,就是老太太家門前的皂角樹了。其實這么說并不準確,現(xiàn)在的情況是,老太太和她們家的皂角樹都處在了村子外面。如果在村子里,擋了路,肯定也得被伐掉。據(jù)說這棵皂角樹,是老太太的太爺爺手里栽下的,現(xiàn)在少說也有二百年的壽數(shù)了。一個是村里最老的樹,一個是村里最老的人,這倒是有點相依為命的意思。在老太太看來,也確實是這樣。很多時候,她看著這棵皂角樹,忍不住想,萬一哪天她走了,皂角樹怎么辦?誰給它作伴呢?如果哪天皂角樹先她而去了,她怎么辦?又有誰給她作伴呢?她雖說是村里的人,現(xiàn)在獨居一隅,又好像不屬于村里了,就像這棵樹一樣,被人遺忘了,成了熱鬧外的一部分。老太太心里明白,惦記這棵樹的人,可比惦記她的人多多了。這些年,時不時就有外面收樹的人來打問這棵樹,一次比一次出的價高,她這輩子壓根兒想不到自己可以有機會擁有那么多錢??墒撬恍枰X,再多的錢,都不能打動她,她只需要這棵樹陪著她。村干部們苦口婆心地勸她,看得出來他們似乎很著急。她也很為難,可她不能,至少她活著的時候不能。倘若哪天她死了,皂角樹該是什么樣的命運,是繼續(xù)孤零零在這兒再長上幾十年幾百年,還是立刻被那些惦記的人挖了,拉到別的什么地方去,她就不知道了,也管不著了。那也是命吧,是注定的事情,誰也說不準。就像以前他們一家八口人熱熱鬧鬧地過日子,結果倒是她這把早就該死了的老骨頭活到了最后,活了個冷冷清清,誰能料想到這樣的事情呢!
現(xiàn)在,麥草麥糠沒了,還好有這么一小片槐樹林在,沒人再跟她搶著撿樹枝耙樹葉了。像許多年前一樣,她需要這些硬柴和樹葉,這是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秋深時,她背著個又大又深的背簍,走進那片槐樹林。那些槐樹也都長得又高又粗了,網(wǎng)狀的樹皮被歲月拉伸變形,樹枝胡亂地長成不規(guī)則的傘狀。老太太拿著個細齒耙,仔細地把地上落下的樹葉耙成一小堆一小堆,然后再一堆一堆地攬進背簍里。頭頂不時有樹葉打著旋兒落在她的頭上,落在她的背上,落在她的背簍里。有時,她有些累了,便就近靠著一棵老槐樹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她穿著那身黑色的粗布衣裳,靠著樹皮又黑又糙的老槐樹,真像是老槐樹的一部分。等背簍里裝滿了落葉,也壓得稍微瓷實點了,她就把自己套進背簍里,背起來往回走。從后面看,那一雙小腳被草遮住了,只見一個大背簍左右輕輕地搖晃著,緩緩地向前走著。
下面的人,一家家都蓋了敞亮的新房,不少人還蓋了洋氣的樓房。都不睡炕了,和城里人一樣,買的席夢思。冬天了,插上電褥子,再點個煤爐子,屋子里暖暖和和的。做飯也不用柴火,柴火做飯還嫌把家里雪白的墻熏黑了,都用的是電磁爐,或者煤氣灶,方便省事。煙囪從絕大部分人的生活里消失了,連同炊煙,都仿佛一個世紀前的事情。有時,人們在下面朝坡上這邊望過來,看見炊煙從鮮花大道附近裊裊升起,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像是在遠望自己過去的生活。那種生活鮮活如昨,又久遠陌生,一時難以辨認。
村里年輕點兒的后生,只知道坡上邊住著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至于老太太為什么一個人住在那兒不搬下來,他們就不知道了。他們對一個遠離他們生活的古怪老人的生活內里,也不感興趣。他們知道上面那個叫做鮮花大道的地方,只是不知道它的來由。他們很少有人去過那條荒草渠,他們的生活里沒有羊要趕到那里去吃草,那里的草有多豐盛,花兒有多香多美,他們都不關心。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哪兒有游戲廳或者網(wǎng)吧,哪里就是他們眼里豐美的“草場”,他們就把自己像一群羊一樣迫不及待地趕過去,
上了年紀的人,是知道老太太的。一提起老太太,或者瞥見上面形單影只的炊煙,他們就一陣感慨,或者一聲嘆息。村里,老太太那一輩人,如今只剩下她一個了。幾十年前,老太太還不那么老的時候,他們都還是當?shù)攱尩娜耍歼€年輕力壯,許多人的家也都還住在坡上。再往前,老太太還算年輕的時候,也就四十左右的年紀吧,他們一個個還都是屁大的孩子呢,成天往鮮花大道那邊跑,放羊,胡鬧,撿皂角或者偷皂角。看見老太太了,他們做賊心虛,從樹上慌亂地往下撤,撒腿就跑,老太太就在后面喊著,慢——點,慢——點。再后來,在他們孩子手里,也是一樣,放羊,胡鬧,偷皂角,老太太還是一樣在他們身后喊著,慢——點,慢——點?,F(xiàn)在,他們搬下來十來年了,孫子都上中學了,兒女媳婦都在城里打工。他們想到老太太的時候,難免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把他們從一個孩子長成一個老人的漫長時光默默地梳理一遍,覺得時光真是個不可思議的玩意。轉眼,他們就都老了,可老太太更老了,老到好像不會也不能再老了一樣。在老到不能再老的老太太跟前,他們就算不得老了,他們還是孩子,和當年一樣。有老太太在前面給他們擋著,他們不敢言老。想到這兒,他們原本慨然的心就松弛了下來,也溫熱起來。
要說起老太太的故事,那真是一言難盡。先說老頭吧,老頭是村里唯一的獵人,父母死得早,婚事遲遲沒著落。有一年冬天,他出去打獵,趕巧救了被狼截在半道上的一家人。后來,那家人知道他尚未婚娶,打聽到他身世可憐,念及救命之恩,也看他老實厚道,就把唯一的女兒嫁給了他。老太太就是這樣嫁過來的,那時老頭歲數(shù)不小了,好像在三十上面了。
老太太嫁過來,好些年沒生養(yǎng),老頭脾氣好,從不說她,還好言好語地勸她,實在不行就抱一個。老太太不答應,老頭越對他好,她越要生出個兒子來,不然她沒法過自己這一關。兒子出生那年,老太太的歲數(shù)也都三十好幾了,同齡人家的孩子好些都十好幾歲了。也許是終于了了心愿,也許是命吧,兒子沒過周歲呢,老頭就突然病死了。從此,老太太過上了孤兒寡母的生活。老太太自然寶貝這個兒子。這兒子長得出奇的黑,也出奇的瘦,嘴出奇的大,可身體不差,從小沒怎么鬧過病,干力氣活也不落人后,還有一股子靈巧勁,一天到晚都樂呵呵的,天生的好脾氣,對誰都是笑著說話,對老太太自然也是一百個孝順。長到六歲,老太太就把老頭留下的獵槍交給了兒子,教兒子打獵。兒子成為獵人,似乎帶著某種遺傳基因,她并未教多少,大都是兒子自己摸索的。兒子整日撫摸著那只烏黑發(fā)亮的獵槍,眼里的滿足顯而易見。老太太總覺得兒子一定從獵槍里看到了什么,或者找到了什么。那獵槍就像一根線,他順著這根線攀呵攀,就能看到老頭子所埋藏下的那些種子,就能成為像老頭一樣的人。
兒子長到二十好幾,都過了說媳婦的年齡,可他們光景差,房子還是老頭活著時蓋下的,像樣的家具也沒有,婚事遲遲定不下,一晃就過了三十了。這在農村,可是愁死人的年紀,眼看著就要朝“老光棍”的名號去了。老太太著急,兒子也著急,可誰家父母都希望自己閨女能嫁給好人家過好日子,當婚的姑娘們自個兒也是這個想法。老太太想到她當年嫁過來的緣分,還是一只餓狼帶來的,真不是人能測算出來的。如果沒有那只突如其來的狼,她現(xiàn)在會在哪兒?老頭子會怎么樣?這是誰也說不上來的事兒?,F(xiàn)在,到了兒子這兒,又好像到了一種注定里頭。她兒子也是三十出頭的年紀,也是媳婦難覓,可誰又知道屬于兒子的那份注定會是什么呢?
又過了兩年,眼看著兒子的年齡一天天大了,如若真淪落成“老光棍”,那她怎么給老頭交代。后來,實在沒法子,別人也是好心,便私底下給老太太說,西邊十里外有個寡婦,人長得一般,胖點,不講究啥,心眼少,能干活,就是帶著個尾巴(兒子),就看他們娘倆愿不愿意了。他們娘倆想了好幾天,似乎想不出更好的法子,覺得這就是屬于他們的注定,只能答應了。就這樣,這胖寡婦帶著個尾巴進了門,成了老太太的兒媳婦。除了帶著個尾巴,這胖媳婦讓他們無話可說,起早貪黑,地里家里,干啥都舍得出力氣。不幾年,就給他們家生了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這四個孩子和他們的爹一樣又黑又瘦,也一樣樂觀靈巧。只有胖媳婦帶的那個“尾巴”,始終顯得和這個家格格不入,整天心事重重的,不愛說話,也不愿意干活,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誰也別想從他嘴里問出話來。他們家那四個孩子,從小就放羊式地養(yǎng)著,養(yǎng)到五六歲,就買了幾只羊讓他們跟著別人去放羊。那時的鮮花大道,一天到晚熱鬧極了。放羊的人說笑,小孩嬉鬧,羊兒們咩咩叫。老太太在皂角樹下坐著,吧嗒吧嗒地抽幾口煙,然后再從煙袋里捏一點煙絲出來,放進煙鍋里,用大拇指壓幾下,再享受地吸幾口。不吸煙的時候,她就望著鮮花大道那邊笑??粗切┛鞓返姆叛蛲藓蜐嵃椎难蛉?,她在心里想:誰給取了“鮮花大道”這么個名字,還真是挺好聽。想到這兒,她又笑了,接著又吧嗒吧嗒抽幾口煙。煙從她的頭頂上飄上來,飄進高大的皂角樹,然后飄進無垠的藍天,被藍天抱進懷里不見了。
那四個孩子,做什么都是集體行動,像四只分不開的雀兒。要干活了,父母喊一嗓子,他們跟得了令似的噗嚕嚕飛回家,笑著把分配給他們的活干得漂漂亮亮的,從不讓人說第二遍。打獵的時候,這四個孩子跟在他爹身后,他們家的土狗在前面探路。到了打獵的地方,他們一個個禁了聲,走路也悄無聲息的。槍一響,他們歡呼雀躍地跟在狗后面跳著跑著,搶著要野兔的尾巴當耳套,把最長最好看的野雞尾羽拔下來扮戲子。當然,晚上回去,吃野味的時候,他們也要爭搶一番。不過,爭搶歸爭搶,他們從來不生芥蒂。即使偶爾相互鬧了點情緒,一轉眼也就過去了,從不在心里擱著攢著。他們和他們的父母一樣,都是心里不藏事的人。閑的時候,他們就一個個爬上門前的皂角樹,在上面如履平地,還可以把自己倒掛在橫長的樹干上。他們也經常在皂角樹上綁根繩子蕩秋千,越蕩越高,簡直要飛起來,笑聲也跟著在空中蕩漾。他們都不上學,也不羨慕上學的人,對學校也不向往。倒是那些上學的孩子,看著他們四個那么自由自在,快快樂樂,一個個羨慕得不得了。有人不樂意去學校,對學習厭煩了,就給家長拿那四個孩子作例子:你看他們都不上學,不也一樣好好的,比上學還好。家長反駁道:不上學,就得一輩子撅著屁股種地,你愿意?孩子道:種地有啥不好,你們不是也都種地?家長被噎得又氣又笑,除了罵一句“不知好歹”,也就說不上什么來了。
村里人見這四個孩子歡喜無憂的樣子,都忍不住笑著問一句:這幾個孩子怎么什么時候都這么高興,簡直跟他爹一模一樣。他們的疑問帶著答案,這也是讓他們感到困惑又感到羨慕的事情。
后來,政府收了槍,獵人的生涯結束了。獵人沒得當,老太太的兒子就養(yǎng)起了蝎子。那些蝎子都是他晚上帶著幾個孩子在塄坎上挖出來的,積少成多,又蓋了間小小的“飼養(yǎng)室”,模擬蝎子的生存環(huán)境,讓它們繁衍生息,攢夠一定數(shù)量,再賣給街上的藥店。后來,蝎子的事業(yè)不知怎的偃旗息鼓了,他們又養(yǎng)起了兔子,白毛紅眼的大白兔,可愛極了,也臭極了。老太太的兒子整天帶著四個孩子給大白兔們挖草摘樹葉,把它們一個個喂得白白胖胖。養(yǎng)得差不多了,可愛的大白兔便被剝了皮賣兔皮,肉留著自己吃。再后來,它們又重新養(yǎng)起了羊,不過是新品種,說是從國外引進過來的,叫什么布爾山羊。那四個孩子整天照看著那幾只嬌貴的羊,帶著它們去鮮花大道,讓它們吃新鮮的花花草草,不讓它們輕易跟別的土羊接觸,怕串種。再后來,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老太太的兒子當上了村里的電工,整日戴著個腳蹬,在電線桿子上上上下下,把許多破舊不堪的電線縫縫補補。無論在干什么活兒,老太太的兒子和那些孩子,都是歡喜愉悅的,每一天都像是在節(jié)日里,每一天都像是一場嶄新的游戲,他們參與其中,樂此不疲,似乎永遠不會知道何為辛苦悲傷,那些好像被隔絕在了他們的世界之外。在他們的世界里,唯剩最簡單的快樂,一切一望即知,清澈見底。
那一年,獵人的大兒子十五了,二女兒十四了,三兒子十二了,四女兒十歲了。幾個孩子都比小時候稍微白了些,也稍微壯了些,看上去有一種健康之美,也還是那么愛笑。這四個孩子當中,數(shù)小女兒最好看,頭發(fā)烏黑筆直,長著恰到好處的丹鳳眼,嘴巴也大得恰到好處,再配上天生的古銅色皮膚,簡直就是現(xiàn)在所說的古典美。當初人們不知道這些,但沒有人不說這孩子好看的,都說老太太家養(yǎng)了一只金鳳凰。家里的其他人,包括其他三個孩子,都極疼愛這個小的,處處讓著她護著她。這最小的,享受著全家人的愛,卻也不驕橫,該干的活哪樣也不會偷懶,對誰也是用心地回應著,懂事極了。
那年秋天,剛剛收了蘆葦不久,村子里來了個篾匠,有人說是河南來的,有人說是湖北來的,還有人說是河北來的,反正他說的話,村里人聽得不是很明白。每年秋天,都會有外地的篾匠到村里來,誰家需要編席子、背簍、籠、簸箕、篩子都可以找他,把他請到家里來,管上吃住,再供上煙酒,臨走時多少給點錢,差不多就是這樣。村里每年都要來許多諸如瓦盆匠、木匠、剃頭匠、補鍋匠、石匠、秤匠等等之類的匠人,把農村生活里一年來的磨損遺漏修修補補,使農村人能應付來年的生活。
篾匠來到了村里,被許多人喊到家里去干活。篾匠干活時,許多大人孩子都喜歡圍著看,也包括那四個孩子。他們看著篾匠把葦皮剝干凈,然后用葦穿子把蘆葦劈成粗細均勻的篾片,再用葦鋝子把篾片上的毛刺刮干凈,接下來就是碾篾片了。碾篾片之前,要先給篾片噴水。有的篾匠直接用水壺灑,有的直接端碗水,嘴里灌飽了,“噗”的一聲噴出一團霧出去,如此反復。用水濕了篾片,得放上一段時間,時間到了,找塊平整的地方,用石碾子碾篾片。篾匠站在石碾子上,腳蹬著石碾子來回碾,要碾上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才算完事。孩子們在地上看著蹬碾子的篾匠,覺得他像極了廟會上劃旱船的人,好玩極了。篾片碾好了,按長短寬窄分了類,就開始織席子了。先起頭,再編織,織得尺寸足夠了,再灑水浸濕,然后拆邊,壓角,最后收邊。一張葦席才算織成了。整個過程,篾匠投入其中,有一種認真的美。圍觀的人看著,感受著從蘆葦?shù)饺斚淖兓?,內心也有一種探知某種秘密的喜悅。
篾匠給這家干著活,別家都一個個過來約篾匠,順便看看篾匠的手藝。老太太家的胖媳婦已經打過招呼了。她跟篾匠說:我們家就在老皂角樹底下。篾匠恍然大悟似的點點頭,表示知道那地方,算是給她應下來了。她看著自家的幾個孩子也在圍觀的人群當中,癡迷地看著篾匠織席子,假裝不悅地嘟囔了一句“哪兒的熱鬧都少不了你們四只雀兒”,就扭著大屁股回家去了。那陣子也沒啥活干,孩子們平時也省心,所以她沒趕著他們回家。隔天,老太太也提著煙袋邁著八字步過來了,她也跟那個篾匠說:我們家就在老皂角樹底下,朝南走幾步,就能看見。篾匠說:你們家媳婦說過了,誤不了你們家,您回去歇著吧。老太太轉身往回走的時候,看見自家的四個孫子,也笑著嘟囔了句什么,誰也沒聽清楚。老太太給煙鍋裝滿了煙絲,點著吸了幾口,慢悠悠地朝家走了。
一天下午,大家伙正看篾匠織席子呢,賣貨郎蹬著自行車,搖著撥浪鼓來了??戳撕脦滋炜椣?,許多人也看厭了,轉眼就被那撥浪鼓的敲打聲吸引了去,在一堆能吃能玩能用的小玩意面前流連忘返。看中了想買的,回家拿錢的拿錢,有能置換的破爛就拿破爛來換,沒錢沒得換的,就在一旁看新鮮。老太太家的幾個孫子也都圍在了貨郎跟前看新鮮,他們沒錢,也沒啥破爛可換,看看就讓他們很滿足。只有他們家老小還在看篾匠織席子,她對貨郎的那些小東西興趣不大,加上那個篾匠老跟她開玩笑,還給她糖吃,說看見她就想起自家的閨女,她就樂意在跟前看他忙活。
那天很晚了,貨郎早都搖著撥浪鼓走了。那三個孩子跟著別的孩子在外面玩了一會兒,回到家,老太太的兒子問:老四呢?那三個齊聲說:看篾匠織席子呢。老太太的兒子心里咯噔了一下,連忙跑出了門,跑到織席子的那家,篾匠不見蹤影,老四也不見蹤影。那家人說,天剛擦黑,那個篾匠就急匆匆地走了,飯也沒吃。老太太的兒子趕緊叫了村里的許多人找,找遍了村里村外,都沒找見篾匠和老四。大家伙又點著火把,沿著去縣城的路,翻過一架大深溝,一直找到了縣城,還是沒有。遍尋無果,他們只好去縣里的公安局報案,警察給他們做了登記,讓他們回去等消息。這消息一等就是三十年,等得老太太這個白發(fā)人,老淚縱橫地把一個個都送走了,剩下她孤零零地一個人,守著這棵皂角樹,還有這座老房子,老四還是音訊全無,不知死活。
老四剛被拐走的那些年,老太太的兒子帶著兩個小子幾乎找遍了大半個中國。他們在湖北找,在湖南找,在河北找,在河南找,在貴州找,在廣西找……他們每到一個地方,先找一份賣力氣的活兒,邊干邊找他們家老四。找上些天,又到別的地方去找,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找著。他們沒有老四的照片,只好一遍遍給別人描述老四的樣子,烏黑筆直的頭發(fā),好看的丹鳳眼和大嘴巴,還有古銅色的皮膚,操著渭北口音。那些人似懂非懂,一陣點頭后,又是一陣搖頭,然后在一陣無奈嘆息中,把他們送往別的地方,他們也只好帶著失望去往別處尋找希望。
他們就這樣在大半個中國找了十幾年,找到壯年的獵人變老了,找到兩個小子滿臉滄桑,老四依然蹤影全無。他們給別人描述了無數(shù)遍老四的樣子之后,老四的樣子在他們心中卻悄悄變得模糊難辨了,他們曾經堅定的心跟著懷疑起來。他們想著,十幾年的時光過去了,老四怎么還會是當年的模樣?可他們只記得老四當年的模樣呵,即使只是當年的模樣,如今在他們心中已然模糊起來,又何況分別十幾年之后的老四?那樣的老四究竟離他們有多遠?如果真的迎著面走過來,老四肯定已經完全認不得他們,他們也肯定完全認不得老四。老四已經不是老四,是完全陌生的另外一個人了,就像他們一樣。
找了十幾年,原本樂觀的他們,也不抱希望了。老太太的兒子帶著兩個長大了的小子回到了省城,在工地上打工賺錢。他想著,他帶著兩個小子,找了老四十幾年,雖然沒找到,可也算盡力了,老四也不應該怪他們?,F(xiàn)在,他們得為自己的生活忙活了。作為父親,他不能誤了兩個兒子,他得帶著他們趕緊賺錢,拆了舊房蓋新房,給他們娶媳婦,然后等著抱孫子。
他們父子三人在城里的工地上蓋樓房,在腳手架上鉆來爬去。他們本來就像靈巧的猴子,從小上樹攀爬比村里的任何人都強許多。現(xiàn)在來到了城里打工,在迷宮似的樓房和復雜的腳手架之間來來去去,對他們來說算不上難??墒?,偏偏從樓上掉下來的不是別人,而是他們。一起干活的人都說,他們不應該干這空里的營生,他們雖然干著活,心思卻一直在旁處,整日恍恍惚惚的,別人問東他答西,一個出事了,其他人還不換地方,繼續(xù)在高處一心兩用,結果,父子三人,跟傳染了似的,接連掉了下去。多慘!這也是命吧,命該如此,沒辦法的事。
家里的三個男人沒了,只剩下兩個老太太,和那個已經長大了的尾巴,二女兒已經嫁做人婦了。往昔,那幾個雀兒一樣的孩子,進來出去都是嘰嘰喳喳的。有他們在,這個家沒有一刻不透著熱鬧勁兒。現(xiàn)在,白天和黑夜都差不多,僅有的三個人,也都怕弄出一丁點的響動。該干的活,基本都是老了的胖媳婦干,那個“尾巴”頂多給她搭把手。大多數(shù)時候,他默不作聲地騎在墻頭上,也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老太太還是整天坐在門前的皂角樹下,吧嗒吧嗒抽一會煙,然后望著遠處發(fā)一會呆。遠處的鮮花大道,草豐盛依舊,花也依舊被風吹成海浪,只是放羊的人越來越少了,能出去的都出去打工了,能找到別的門道賺錢的都不愿放羊了。僅剩下幾個放羊的,都是腿腳不好,干不了重活或者年紀很大的人。他們放羊的時候,不跑不鬧,也不說不笑,只是安靜地坐著或躺著,比那些羊還沉默。
不幾年,那個上了年歲的胖媳婦也死了,死于心臟病,人們都說她太累了,累死了。老太太說,死得好,死了解脫了,我想死死不了,老不死呵!胖媳婦剛死,那個“尾巴”就不見了,有人說回他原來的村里去了,去找他本家叔伯去了。老太太說,走了好,心一直不在這兒,待在這兒也難受。后來,那個嫁出去的二女兒,被男人家暴失手打死了。這樣一來,家里就剩下老太太一個人了。后來,村里集中搬遷,搞新農村,村干部給她申請了幫扶資金,不用她花一分錢,讓她也搬到新房子里住,動員了好多次,老太太不去,態(tài)度很堅決,只好由著她了。都說人挪活樹挪死,可她一把老骨頭了,指不定那天就閉眼了,還折騰個什么呵!再說,她在這老房子住慣了,新房子再好,她不認,也合不來。再后來,他們幾次三番來,要買老皂角樹,她沒答應。最后告訴他們,等她死了再說。她不是在說氣話,她知道死后的事,由不了她??芍灰钪?,她就不能由著他們把皂角樹弄到別處去。
村里知道老太太家里事情的人都猜測,老太太之所以不肯搬下來,可能是還等著老四呢。在老太太心里,老四肯定還活著,只是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她離家那會都十歲了,啥都明白,啥也都記得,怎么能不知道自己的家住在哪兒。等她哪天找回來了,看見那棵老皂角樹了,也就看見家了,知道家一直都在呢。關于老四,村里傳言說,她被拐到貴州去了,又說被拐到廣西去了。說她被關在了山里的一戶人家,還被打斷了腿,給那家的傻兒子做了媳婦,還給那傻兒子生了孩子。據(jù)說,后來好不容易從那家逃跑了,卻又被別家給騙去強做了媳婦,又生了兩三個孩子,手被繩子綁著,腳上戴著鎖,整日關在門里。后來,時間久了,也不綁不關了,她也認命了,不跑了,也回不來了,覺得自己沒臉回來。村里人說得言之鑿鑿,繪聲繪色,不時再添枝加葉一番??删烤拐嫦嗳绾危l也不知道。
前些天,村干部又帶著幾個外地人,去找老太太商量那棵皂角樹的事去了,自然還是無果而返,他們笑著留下幾百塊錢,和一堆牛奶、奶粉、水果之類的東西就匆匆離開了。
第二天,村里去縣城的車返回來時,下來一個戴口罩的城里女人,也看不清長相,個子不高不矮,穿著駝色的羊毛大衣,圍著條草綠色的圍巾,還戴著頂灰色的毛線帽,在街道上徘徊張望了一會兒,后來,踩著高跟鞋,咯噔咯噔朝北邊坡上上去了。有人看見那女人上了坡,從大路拐向了小路,朝鮮花大道那邊去了。
又過了幾天,幾個上了年紀的人在一起閑聊,不知誰突然說好幾天沒看見坡上的老太太家的煙囪冒煙了,不是病了吧?于是,幾個人就一起上了坡,走過大路,走上了小路,走過鮮花大道,還沒走到跟前,就看見老太太一個人安坐在皂角樹底下,手里的煙鍋滑落到了地上,稀疏的白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頭朝前面低垂了下來,像是睡著了。額頭上長著的那個肉瘤子,幾乎要挨著地了。
待他們走到老太太身旁,叫了幾聲,全無反應,忙俯身想扶她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老太太已經咽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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