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文學自由談》 | 黃桂元 時間 : 2021-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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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遲先生為《瓦爾登湖》的中譯本作序,一再提示讀者,與梭羅一同“返歸自然”,“最好是先把你的心安靜下來”,才能領略此書的深味。戴小雨的《大雪是被子》,沒有徐遲先生所說的那么“濃縮、難讀、艱深”,但我還是認為,在這個強調速度、浮躁不堪、盛行碎片化閱讀和“文化快餐”的娛樂時代,讀這樣一部既不“雞湯”也不迎合市場的散文集,同樣需“安靜下來”,如此,你會深陷其間,唏噓感慨,流連忘返。
戴小雨是一位來自沅水之畔的苗家子弟。祖輩務農(nóng),家境普通,卻從小可以說生性“頑劣”,同時篤定自信,率真敏感,深居寂寥、偏遠的大山,進而癡迷文學,這源于一種冥冥悟性,也得益于源遠流長、底蘊深厚的湖湘文化潛移默化的影響。這使得他的寫作一開始就擺脫了青春期“自戀”的糾纏,視野開闊,氣韻瀟灑,質地密實,文風瑰美,逐漸擁有了屬于個人特有的美學氣象。
這條書寫之路寂寞曲折,甘苦自知,卻是戴小雨的自覺選擇,就如同“戴”姓完全是他自己拼力爭取的結果。他的祖先本是“戴”姓,卻因當年簡化字的推廣而被置換成“代”。讀初中二年級時,他讀到一塊祖墳地殘碑,恍然于真相,原來“戴”與“代”完全是兩種不同的姓氏,由兩個不相關的祖宗繁衍而來。反叛的性格使這位血性少年采取了強硬手段,不管不顧地將自己課本和作業(yè)本上的“代”統(tǒng)統(tǒng)改成“戴”。從此,全村只有他一個人歸祖,孤獨而無奈。日后他在城里購房落戶,遷入兒子戶口時遭遇尷尬,他不惜斯文掃地,動用山人最原始的“霸蠻”招數(shù),硬是為兒子討回了“戴”姓。
約翰·韋恩認為,“童年記憶是詩意的謊言”。戴小雨的童年記憶既非謊言,也無關詩意,那是一段影響其人格成長的艱難歲月跋涉,秘藏了他所有的與精神原型、倫理構成、審美好惡有關的生命信息。他的童年記憶有忘憂之樂,亦不乏切膚之痛,絲絲縷縷枝枝叉叉,都與故鄉(xiāng)的岔溪、晾巖坪、牛繩溪、月牙灣、北溶鎮(zhèn)撕扯不清,隨著時光的發(fā)酵,最終成為其重要的寫作資源和文學主題。
“大雪是被子,雪越大,麥子長得越青綠”,這是小時候母親一次次告訴他的。于是,大雪、小麥、被子,在這個少年的內心深處,作為一種神秘的隱喻時時召喚著他。時空是無形的魔幻導演,善于制造形形色色、千奇百態(tài)的人間劇情,以使暗灰的生活多一些亮色和變數(shù)。中學時代,戴小雨因病輟學,窩在家以讀文學期刊填補寂寞。他心有不甘,渴望能穿上“一套讓城里人一眼看不出自己是鄉(xiāng)下人的衣服”,母親默默行動了,她白天在隊里干農(nóng)活,晚上忙完家務,漫山遍野地四處搜斂桐籽,終于湊夠可以給兒子買套好衣服的錢,舔犢情深感天動地的母愛,讀之令人淚目。父親沒有太多文化,卻習慣于獨立思考,不經(jīng)意間時有傳神之語脫口而出,比如“一根鐵釘扦進大山,日子一久就銹在里頭了”、“山深出鷂子”,這一切刺激了兒子最初的文學表達欲望。他在離鄉(xiāng)闖蕩的日子里,發(fā)現(xiàn)在外面立足有一套衣服還不夠,還要去掉鄉(xiāng)音,學會標準的普通話。他做到了,卻徹底失去母語。當他別別扭扭地第一次叫“媽”,而不是“娘”,母親的反應最初是驚慌失措,然后是憨態(tài)的笑,陌生的笑。他意識到,“我與母親的距離就是從失去母語開始的”,不禁黯然,“沒想到,面對城市文明的第一次浸蝕,居然是這種普通話陷阱,而且將母親也無辜地扯了進來”,進而痛思,“我失去了母語,同時也失去了母語帶給我的語境與最原始的溫情”。
故鄉(xiāng)是母語的圣地,帶給戴小雨的童趣卻是悲喜莫名。“金葫蘆,銀葫蘆,打開葫蘆取麥種”,這是母親說給他的無數(shù)謎語中的一個。小妹天真地相信,金櫻子肚子里藏的就是麥種,拉著哥哥去屋后山坡埋種,用撒尿兼做澆水施肥,小妹還在刨溝中撿出的石塊,在旁邊壘起小石頭房子,準備用來儲藏熟了的金黃麥子。但金櫻子肚子里畢竟不是麥種,兄妹倆幾個月的忙碌換來的卻是一場空歡喜。妹妹失聲痛哭,哥哥好言相勸,這段屬于兄妹倆獨有的“農(nóng)耕”經(jīng)歷,滿滿童趣流溢在字里行間。
有的童趣源于他的小小惡作劇。在晾巖坪,他將一個小洞穴里的泥沙掏空,捉幾只龜紋甲殼蟲丟進去,再用雙手捧泥沙掩埋,他一次次從旁邊的沙坑捧沙回來掩埋,甲殼蟲又一次次從泥沙中頑強鉆出,最后在他取沙未回時成功逃脫。多年后他回到晾巖坪,重溫這個兒童游戲,找個小洞穴掩埋甲殼蟲,取沙回來,發(fā)現(xiàn)再也不用繼續(xù)掩埋,甲殼蟲已經(jīng)根本無力鉆出來。他找出答案,不是甲殼蟲的求生欲望降低了,逃生本領退化了,而是“我的手掌變大了,捧來的泥沙足以一次性將它埋掉”。
戴小雨的成長獲得許多,也付出許多,代價之一,便是父母日益變老,故鄉(xiāng)漸次模糊。“一個老人的思維與邏輯是最接近童年的,老人與童年又是最接近鄉(xiāng)村的”,特別是,“許多物事,隨著知識與常識的增長變得寡淡無味,全沒了那份柔軟細致與童稚趣味”。他的童年記憶也摻入五味雜陳的鄉(xiāng)愁,綿長而混濁,成為戴小雨寫作散文的另一個母題。他不打算虛構鄉(xiāng)愁的詩意,也無意遮蔽鄉(xiāng)愁的真相。故鄉(xiāng)有一種叫“節(jié)節(jié)草”的植物,與“百度”介紹的“莖直立,單生或叢生,高達70厘米,莖1至2毫米”不同,由于溪溝深、荊叢密,為爭得更多陽光,這里的“節(jié)節(jié)草”長度竟超過兩米,直徑也粗得多,這種植物常被當?shù)匦『⒆佑米魃癖尴嗷ゲ珦翩覒?。童年時,戴小雨突發(fā)奇想,試著將它扯成幾節(jié),再接上,看能不能成活,接著生長。這個實驗是成功的。多年后他明白了,“節(jié)節(jié)草”不就是故鄉(xiāng)的形態(tài)嗎?“故鄉(xiāng)的情緒,故鄉(xiāng)的屬性,一切似乎都是靠季節(jié)連接起來的”。
這是一個億萬之眾四處流動的“他鄉(xiāng)”時代,也滋生出對于鄉(xiāng)愁的書寫,鋪天蓋地,觸目即是。戴小雨沒有隨之起舞,千人一面、無關痛癢地詠嘆“美麗鄉(xiāng)愁”,“詩意鄉(xiāng)愁”,而是潛入其深處,從另一個視角,寫出鄉(xiāng)愁的隱秘之殤,無聲之痛。“岔溪這個村子也快要死了,我找不到用哪種生命的死亡來比喻一個村子的死亡過程”。凋零的村子空空蕩蕩,不僅壯勞力流失殆盡,鄉(xiāng)村的自信與朝氣也被掏空,留守的人心態(tài)也在發(fā)生異變,從無奈而妒忌而冷漠而偏執(zhí)而苛刻,回鄉(xiāng)者不得不小心翼翼,“打一次赤腳回一次家”。同樣怪異現(xiàn)象的是,一個移居城里的異鄉(xiāng)人,回老家過年的短短時日,卻對逃生在村里的一個外鄉(xiāng)人的簡陋房子和寒酸存在警覺而排斥,難道這也是對故鄉(xiāng)的一種切膚之愛嗎?“本以為已沉寂的鄉(xiāng)愁,慢慢離我遠去。在這光怪陸離新的世界里,會適應,并慢慢接受,原來都是自己在騙著自己”,他在《與鄉(xiāng)愁有關》中慨嘆,“難道故鄉(xiāng)就真的這樣永別了嗎?真的就只能留下詩歌了嗎?”在當下這個娛樂化的公共寫作時代,如此挽歌般的追問,如同空谷足音,回聲寂寥。
戴小雨不喜歡在散文寫作中引爆抒情和升華功效,即使不從觀念陳舊的層面談這個問題,熱衷于抒情和升華,至少是技窮的表現(xiàn),事實上這兩種功能可以由詩歌、樂曲或戲劇承擔,散文若隨意染指,輕則令人不適,重則讓人反胃。但這不意味著散文可以放棄美感。戴小雨是帶有書卷氣的唯美主義作家,優(yōu)雅、凄美兼具,疼痛、感傷疊加,這種唯美與大山里恣意生長的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相映成趣,加上細膩深微、滴水穿石般的入神表達,為他的話語方式表達標示清晰的辨識度。他的散文一般不做歷史縱深的延展,卻能感受到歲月的流轉,世態(tài)的變遷,同時植入前因后果、來龍去脈的敘事元素,令人如臨其境,這或許與戴小雨同時是詩人、小說家有關。他筆下的景物描寫,蕩漾著幾分屠格涅夫、蒲寧、庫普林、普里什文、巴烏斯托夫斯基等俄羅斯散文大師的流風余韻,使人著迷。當下文壇早已與市場接軌,肯于耐下心來描摹大自然的風物景色的作家,寥寥可數(shù)。
戴小雨的懷鄉(xiāng)散文不屬于家國敘事,而是以湖湘文化譜系為底色,堅持一種兼具頑強堅毅和靈性飄逸的地域美學書寫,進而超越了一般意義的牧歌或挽歌書寫。他的寫作比較個人化,這是啟蒙時代賦予作家的一個基本認知,但并不意味著個人化寫作是可以脫離地球引力,龜縮于與世隔絕的象牙塔,杰出的個人化寫作,必然會與一方人文水土互為養(yǎng)殖,彼此融合。在如今“地方性知識”被現(xiàn)代化城市語境改寫的文化背景下,地域寫作美學的意義在于,它不是作家對自己所屬自然地理區(qū)分的畫地為牢,也不是對其所指認的文化版圖的簡單復制,而是通過特定的風土人情與修辭方式的有效整合,展示寫作者的靈魂在場、人文歸屬和倫理走向。湘楚大地是一個涉及文化人類學、民族學、文學發(fā)生學、精神地理學、植物學和博物學,有著多重文化鏡像的隱喻性存在,也是戴小雨的生命之根,精神原鄉(xiāng),成為他發(fā)揮散文極致的用武之地是必然的,我們有理由抱以更多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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