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氣氤氳合，樓臺迤邐開。百花芬芳里，春風(fēng)入夢來。

倘佯在美不勝收的星城，我如醉如癡。飄飄然有點“不羨鴛鴦不羨仙”了。可不是么，兒子從林業(yè)科技大學(xué)畢業(yè)，不幾年就當(dāng)上了星城園林局的辦公室主任，他西裝革履，風(fēng)度翩翩。女兒讀的醫(yī)專美容，開了家美容店，也把自己打扮得荷花仙子似的。我從邊遠(yuǎn)山區(qū)的鄉(xiāng)鎮(zhèn)公務(wù)員的位子上退休近十年了，住在這風(fēng)景如畫的都市，每月攥著一把鈔票，那心情美滋滋的。

閑來無事，我常常沿著林蔭大道蹓跶。風(fēng)光帶的花崗石雕欄玉砌，人行道盲道鋪的地磚锃亮锃亮。一個穿著紅黃相間的馬褂子的老頭，拿著條帚清掃著飄零的落葉，他非常敬業(yè)?；▍仓杏行」防牡聂昔危瑨咧銙卟怀鰜?，他就用手去爬拉。因為常常碰面，我想找老頭聊聊天。有一次在茶館門前碰著，我想邀他喝杯熱茶，老頭只是憨憨的點點頭，默默的走了。

人上了年紀(jì)，我有個咳嗽吐痰的毛病。在這一塵不染的大街上隨地啐一口，讓路人嗤之以鼻。我是個要臉面的人，不敢干這種讓人惡心的事。可是，要把痰吐到街上的垃圾桶里，也并不容易。為這事，我找兒子聊過。

“爸，我們園林和環(huán)保，都是城市的美容師，為街上擺痰盂這事，我們開聯(lián)席會議討論過幾次哩?！眱鹤拥膽B(tài)度很誠懇:“你這樣吧，出門帶點紙巾，把痰吐在紙巾里，丟垃圾桶就容易了。”

“老爸，哥說他是城市美容師，我可是這個城市的人的美容師哩。”女兒過來搭訕，帶著甜甜的微笑。

女兒是美容師，愛臭美是天性使然吧。

她的一波秀發(fā)鳥潤飄逸，整飾后的柳葉眉，丹鳳眼透著靈動，那指甲蓋上，還繡著花草人物，炫炫的耀著令人暈動的螢光。

“講文明，講禮貌，講衛(wèi)生，講秩序，講道理。心靈美，語言美，行為美，環(huán)境美?！痹卩l(xiāng)鎮(zhèn)工作時，我當(dāng)過“五講四美三熱愛”宣講隊的組長。總覺得現(xiàn)在這描眉畫黛涂口紅與五講四美有些扯不攏，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道不出個子丑寅卯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女兒自詡為城市里人的美容師，這是她的一份驕傲，我從心底也是認(rèn)可的。

春寒料峭，霧靄迷朦。我在街上閑游，突然感覺喉嚨癢癢，是要咳嗽了。我一邊干咳著，一邊掏著紙巾捂住了嘴。痰不多，我用紙巾裹著，順手往垃圾桶里丟?？删尤粵]有丟進(jìn)去。我剛準(zhǔn)備彎下腰去撿，一個長長的掃帚伸過來。

“我來吧，”老頭把紙巾掃進(jìn)垃圾箱，他說:“看樣子你是個讀書人，這么講究公德，這么愛衛(wèi)生。”

這鄉(xiāng)音聽著親切，說不定是老家的人。

天空下起了小雨，我們在街邊的候車亭避雨。

“老哥，貴庚呀，”老頭看起來年歲比我大，我試著打探:“是靖安人啵？”

“嗯，我叫馬德理，今年59歲，是靖安縣馬家鎮(zhèn)人，在這里做環(huán)衛(wèi)臨時工七年了?！?/p>

他鄉(xiāng)遇故人是人生的一大喜事，我高興極了，一定要拉著馬德理去小酌三杯。

“不了，不了，我可不是遇著老鄉(xiāng)說著不近人情的話。”馬德理一本正經(jīng):“地上有幾片殘葉，些微垃圾，幾天不掃就邋遢了，這叫防微杜漸吧。志士不飲盜泉之水，貪者不食嗟來之食。我要保留著心里的一塊凈土?！?/p>

馬德理說話文縐縐的，一個掃大街的臨時工有如此境界，不得不由人心生景仰。但認(rèn)了老鄉(xiāng)，這話還是顯得生僻。

回到家里，我和兒子嘮起了這件事。

“哦，馬家鎮(zhèn)人，叫馬德理，你問問他是否有個叫馬德全的兄弟?！眱鹤痈嬖V我說，這馬德全原是林科大的副校長，調(diào)到省林業(yè)廳不幾年就當(dāng)上了副廳長。后來匡了飄，要蹲大牢里吃牢飯了。

這消息令人驚愕，我纏著馬德理想探個究竟。

“早就割袍斷義了?！瘪R德理一點也不隱晦，說這段往事如訴家常娓娓道來。

“那時節(jié)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父親去世得早，為了供馬德全上學(xué)，母親把雞蛋賣了積攢學(xué)費。把自已的一件毛線背心拆了，弄了幾雙紗手套拼織了一件繩子衣。把洋姜幾蒸幾曬，拌著辣椒裝在玻璃瓶里，給他在學(xué)校吃。上高中路途遙遠(yuǎn)，母親四處挪借，湊錢買了輛舊自行車。為了賺工分養(yǎng)家。我只讀了個初中也回家務(wù)農(nóng)了?！?/p>

“參加工作后，他很少回老家，第一次開著一輛海南馬自達(dá)轎車回家，還親自把車擦拭得油光可鑒，見著鄰居大爺還上去握個手遞個煙。后來他回家坐的是高大威武的大悍馬。還給了老媽捎上了一個什么老坑的玉鐲子，說戴著玉鐲子萬一摔著，也不會傷著骨頭?！?/p>

“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這是他對養(yǎng)育他的母親最豐厚的回報吧。我張羅著殺只土雞招待他。剛放了血拔了毛，他就被人前呼后擁接到縣城的賓館去了?！瘪R德理說:“他飄了，膨脹了，與親人和故土疏遠(yuǎn)了?！?/p>

“侄兒侄媳也回來過兩回，第一次開的車是寶馬，第二次開的什么馬莎拉帝?！瘪R德理嘆了口氣:“還馬兒拉帝，他們儼然也是小皇帝了。”

母親走了。她干瘦如柴，臨危的時候，她叫馬德理把手上的玉鐲子褪下來。父愛如山，母愛似海，馬德理跪在母親床前流淚了。他帶著一家子人跪在逝去的母親的榻前，燒了八斤十二兩“倒頭錢”。

馬德全帶著一家子人也回家奔喪來了。他眼圈紅了，但沒有跪著燒倒頭錢，只說了聲“母親安息吧”就了事了。

父親去世的時候，馬德全兄弟才十多歲。他倆穿著孝服，腰上系著草繩，手里拖著竹杖，在父親靈柩前長跪不起。現(xiàn)在怎么不跪了呢？

“自古忠孝難兩全呀，”馬德全找著辦理喪事的都管先生斡旋:“不說精忠報國，我是人民的公仆，這移風(fēng)易俗總要帶個頭吧。”

一不叫你上陣殺敵，二不叫你抗險救災(zāi)，坐享國家俸祿，算哪門子精忠報國？給生你養(yǎng)你的母親磕頭，就為難了嗎？

馬德理滿腹憤慨。你移風(fēng)易俗，我傳承孝道文化，誰怕誰，誰服誰！看來兄弟倆在情感上分道揚鑣了。

慎終追遠(yuǎn)，民德歸厚。母親的靈堂布置得莊嚴(yán)肅穆，正中書寫“當(dāng)大事”三個大字。母親的遺像帶著微笑，音容宛在。

馬德全臂戴黑紗，黑紗上還繡著一個白色的孝字，全家人衣冠楚楚，胸前都佩著白花。在母親的靈堂行了三躹躬禮，就算禮畢了。

馬德理手拄桐杖，腰系草繩，全家人縞衣素帽，齊刷刷跪在母親的遣像前。上香上供，獻(xiàn)酒獻(xiàn)嚼。禮賓先生把家奠文讀得悲悲慽慽，靈堂上抽泣聲嗚咽聲痛哭聲交織。人到情深處，悲自心底來。這場景不叫感天地泣鬼神，也足以讓鄉(xiāng)親們感受了一次心靈震撼。

馬德理是個孝子，忠誠厚道。馬德全道貌岸然，在親人面前擺譜。鄉(xiāng)親們議論紛紛。有人說，馬德全那悍馬車的后備箱里有一箱高檔煙沒拿出來。有人說，隨他來的人沒有去禮房上帛金。只是把鼓鼓的牛皮紙信封塞在馬德全媳婦的小提包里，還有人送的是銀行卡。更有人說，出殯那天，馬德全不磕頭，要給他一點顏色看看。更有甚者甚至提出，要把風(fēng)水看的巽山乾向的墳塋朝向改偏一點，讓其大利滿房。

哎，這個馬德全，把一個家事弄得一地雞毛，在單位能混得風(fēng)生水起？他不犯錯誤才怪呢。

“他叫德全，大概是小時候窮怕了，整天想的就是得錢，還有名譽地位?！瘪R德理滔滔不絕，憋在心里的話匣子一打開，他有一種如釋負(fù)重的感慨。

“他腦子廢了，裝滿了垃圾，”馬德理指了指自已的腦袋，嘆了口氣:“這里面藏污納垢，掃帚掃不到了?！?/p>

馬德理講的故事富于哲理，給人啟迪，“心里有了污垢，掃帚掃不到”這句話多有份量。兒子和女兒不都自詡為城市美容師么。我想邀馬德理去家里聚聚，給孩子們講講他的這些親身經(jīng)歷。

“不去不去?，F(xiàn)在大會小會，講方針政策、路線精神、反腐倡廉、勵志勤政，比我講得好多了，我去嘮叨不起作用?！瘪R德理說:“我的滿崽前年考上了重點大學(xué)，讀的環(huán)保工程。村里要掛橫幅慶賀，我謝絕了。人怕出名豬怕壯，人一飄飄然，霉運就接踵而至了。”

我想，這就是馬德理說的防微杜漸吧。

“去年認(rèn)了鄉(xiāng)親，你要請我喝酒，你請我我請你，醉矄醺的去掃馬路，你說可以么？”馬德理說:“兒子寒假回來，我不同意他去走親戚，也不支持他去見同學(xué)，我?guī)е麙唏R路，讓他去體驗，讓他去感悟?！?/p>

一個掃馬路的清潔工，有如此格局，如此高風(fēng)亮節(jié)，真叫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小暑一過，又是暑假。烈日炎炎，流金鑠石。灑水車一過，柏油馬路上升騰起一團團白色的霧氣，路上行人稀少。

園林局組織看一場關(guān)于環(huán)衛(wèi)工人的電影，影片叫《橙衣天使》，兒子說有贈票，我和女兒也一同去了。

從吹著冷氣的電影院出來，我們順著林蔭大道走，雖是晌午過后，仍讓人感覺得到暑氣蒸騰，熱浪襲人。

“哥，環(huán)衛(wèi)工人叫橙衣天使，你們園林工人叫綠衣天使，我們美容的就叫麗人天使好啵?！迸畠号d致頗高：“哥，你看這天使都是指女的哩。”

“都是女的。那馬德理也算女的？”

因為馬德理是馬德全的胞弟，或許是因為我念叨得多了。馬德理在我兒子心里留下了深切印象:“馬德理是城市美容師，也是真正的橙衣天使?！?/p>

“他還是真正的心靈美容師。”我情不自禁插話。

走不了小半里地，我就感到汗流浹背。遠(yuǎn)遠(yuǎn)望去，在馬路拐角處，我又看到了穿著黃馬褂的馬德理的身影，旁邊還站著一個穿黃馬褂的年青人。那青年一定是馬德理的滿崽。他倆站在馬路上指指劃劃。也許是在思考著暑熱城市的降溫課題，也許是在思考著設(shè)計掃大街的全自動機械裝置吧。雖說汗水濕透了他們的黃馬褂，但他們目光炯炯有神，閃耀著睿智與剛毅的光芒，他們是城市的主人，他們把美化城市的工作視為第一責(zé)任擔(dān)當(dāng)。

親愛的朋友，如果在城市的中心花園為這些城市美容師和橙衣天使們塑一組雕像，這正中間的位置留給誰呢？

一定要留給馬德理和他的兒子。

我想，這是我們的共同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