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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本芬:83歲獲得“作家”身份,她仍在寫作

來源:澎湃新聞 | 高丹   時間 : 2024-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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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她在2020年推出的、后來成為現(xiàn)象級作品的自傳體長篇小說——《秋園》。

《秋園》以文庫本的形式出版,手掌大小,意料之外的輕巧,但其中所承載的卻是一個極為沉重的故事——楊本芬自述:“我寫了一位普通中國女性一生的故事,寫了我們一家人如何像水中的浮木般掙扎求生,寫了中南腹地那些鄉(xiāng)間人物的生生死死。”

迄今,《秋園》已銷售近34萬冊。2023年10月11日,中國作協(xié)公布最新一輪入選的作家名單,80歲出版人生第一部小說《秋園》,時年已經83歲的素人作家楊本芬出現(xiàn)于“江西組別”的名單中。

一個一生與“作家”這個身份并無太多瓜葛的人,終于在其83歲時獲得了“作家”的身份。

楊本芬在諸多素人寫作者中也是一個非常突出的案例。從樂府文化提供的銷售數(shù)據(jù)來看,楊本芬前三本書已經賣出近70萬冊,《秋園》《浮木》《我本芬芳》分別在豆瓣上獲得9.0、8.4、8.3的評分,其中《秋園》在出版的第一年包攬十二項國內文學大獎,這是絕大多數(shù)的專職寫作者也望塵莫及的成功。

從《秋園》到《豆子芝麻茶》:一場漫長的告別

楊本芬作品的出版方樂府文化介紹:“楊本芬奶奶是一位從60歲才開始寫作的素人作者?!?/p>

而《秋園》出版的2020年,楊本芬已經80歲,楊本芬曾在澎湃新聞的采訪中談及:“《秋園》是在寫完將近十七年后才得到出版機會的,這十七年里沒人出版我的書,但我一直沒停過筆,寫寫這個寫寫那個。”

由此,楊本芬的寫作生涯至少持續(xù)了近二十年。

像大多數(shù)的素人作者一樣,此前楊本芬從未在一個嚴格的寫作者培養(yǎng)系統(tǒng)中,不是一位專職的作家,在出版《秋園》之前,楊本芬種過田、做過會計、切過藥材、當過工人,一生都在為生計奔波,在拉扯大幾個孩子之后,又繼續(xù)幫忙帶孩子的孩子,為生活所累。

但是她絕對是一位極有自覺寫作意識,并且對寫作抱有極大熱情的寫作者。

寫作是一件極需要強大驅動力的事情,“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楊本芬的寫作就始于她母親的離世。彼時的楊本芬沉浸于巨大的痛苦中,像是很多普普通通被各種家務纏身的女性一樣,沒有書房、沒有一份寧謐的心緒、沒有理想的客觀條件,楊本芬在廚房中開始了寫作,如《秋園》的序言中所寫:

廚房大概四平米,水池、灶臺和冰箱占據(jù)了大部分空間,再也放不下一張桌子。我坐在一張矮凳上,以另一張略高的凳子為桌,在一疊方格稿紙上開始動筆寫我們一家人的故事。那年,我的母親——也就是書中的秋園,她的真名是梁秋芳——去世了。我被巨大的悲傷沖擊,身心幾乎難以復原。我意識到:如果沒人記下一些事情,媽媽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將迅速被抹去。

由此,《秋園》始于與母親的道別。

和母親一起經歷了種種坎坷的楊本芬像是有道不盡的故事,母親的、哥哥弟弟們的、她自己的、鄰里的,樂府文化為楊本芬這一系列的作品的扉頁上都寫了這樣的一句話:“心里滿了,就從口中溢出”。

楊本芬也自述:“自從寫作的念頭浮現(xiàn),就再也沒法按壓下去。洗凈的青菜晾在籃子里,灶頭燉著肉,在等湯滾沸的間隙,在抽油煙機的轟鳴聲中,我隨時坐下來,讓手中的筆在稿紙上快速移動。在寫完這本書之前,我總覺得有件事沒完成,再不做怕是來不及了。”“只要提起筆,過去那些日子就涌到筆尖,搶著要被訴說出來。我就像是用筆趕路,重新走了一遍長長的人生。”

楊本芬在以寫作這一工具不斷地回到母親尚在的時空,回到一家人團聚時足夠辛苦也足夠溫情的歲月里,以此作為思悼,也以此作為將生活繼續(xù)下去的動力。

對于母親的思念一直持續(xù)著,楊本芬的寫作是一場與母親漫長的告別。最新出版的、也是楊本芬的第四本小說集《豆子芝麻茶》的副標題是“和媽媽的最后絮叨”,書中的下篇《傷心的極限》,寫了媽媽離世帶給“我”錐心泣血之痛,這是我們很多人都要經歷的時刻,但是未必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和回憶。

《媽媽》一文中,寫媽媽從摔傷臥病到去世的26天,女兒每天陪伴媽媽,一層敘事空間是母親臥床、每況愈下的現(xiàn)在;另一層時間線是被我和母親的對話頻繁啟動的回憶里的時空。這是楊本芬的故事中結構最為復雜的一篇,充滿漫長生命中的瑣碎小事,數(shù)不清的悲喜串連于其中,母親日漸孱弱,死神蟄伏,讓人不忍卒讀。

真實探討境遇,往內心深處探索

2020年,《秋園》出版,2021年《浮木》出版,2022年,《我本芬芳》出版,至2023年底,《豆子芝麻茶》出版。

其中,《秋園》《浮木》與《豆子芝麻茶》都可相互參照著閱讀。后兩本均為短篇小說集,但楊本芬均在其中對母親梁秋芳(故事中的“秋園”)著墨甚多。

《浮木》前半部分寫自己的家庭,楊本芬稱這些故事“可以看做是《秋園》的后傳”——小弟弟楊銳、大哥哥、之驊,《秋園》中“為結構緊湊”將這些人物大而化之,但是在《秋園》獲得巨大的成功之后,這些斷斷續(xù)續(xù)寫作于十七年中的短篇也被重新搜集與整理。

《浮木》中有一半的內容還是寫給“家”的,短篇故事可以從生活中最細碎的一個情節(jié)發(fā)端,楊本芬稱寫作時“會先把記憶中的人物、事情、畫面統(tǒng)統(tǒng)都寫下來,然后再進行刪改”,即她的寫作非常依賴自己的經歷。

一位已經八十歲,且一生經歷了種種離散的寫作者當然會有許許多多的故事,當大多數(shù)年輕的寫作者們只能依靠只言片語的記載和長輩們語焉不詳?shù)闹v述去“腦補”父輩的故事時,楊本芬卻可以作為一個敏感多思的親歷者,近乎寫生白描一般把荒蠻時代種種近乎殘酷乃至詭譎的人生樣態(tài)和盤托出。

真實,并且有細節(jié)的真實,本身就有足夠動人的力量,楊本芬將一個個普通人捏塑為一個個不朽的文學形象,他們一生的命運凝縮成短短的、洗練而殘酷的字句,楊本芬說:“他們多是勞碌一生的人物,許多人沒有善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p>

“把事情本身敘述出來就有驚心動魄的地方,”楊本芬在采訪中說,“但并不是說非得經歷苦難才能寫出好作品,每個人都有自己心靈的故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境遇,如果能真實地探討這些境遇,往內心深處探索,就會寫出很好的東西。”

某種程度上,楊本芬是一位極為細致、敏感的生活觀察者,她的富有感情的觀察構成故事中最動人的細節(jié)——如《浮木》中,《看電影》這一篇寫凌晨三點母親為了去看一場四點鐘放映的電影,早早起來梳好頭、洗好臉,安靜坐在門口等待;母親因為害怕家里空落落的而希望養(yǎng)一只小豬,因為豬無時無刻不在哼哼,這讓母親覺得不孤單;母親總愛干凈,頭發(fā)從來沒亂過……

秋園之不幸在于她一生流離,而秋園之幸,在于兒子和女兒以極大的耐心去陪伴她和講述她的故事,秋園像一塊玉石一般,被楊本芬反復摩挲,變得生動而透亮,閃閃發(fā)光。

楊本芬也為中國小說增添了大量的女性群像,《豆子芝麻茶》分為上下篇,上篇《過去的婚姻》,描寫了三位底層女性的人生命運和婚姻生活,一位是命運坎坷、樂觀豁達的拾荒老太太;一位是歷經愛情坎坷終獲愛情,但又過早失去丈夫的農婦;還有一位是渴望逃離丈夫家暴最終沒能逃掉的普通女工。

這些故事寫得極痛,她們都是被命運苛待的人,《秦老太》中,還是小女孩時的她從樓上摔下滾進水缸,父親抓住她頭發(fā)往墻上撞,“怎么沒淹死你?怎么沒淹死你?你整個討債鬼!”;《湘君》中,冬蓮一直遭遇丈夫家暴,秋末夜半,丈夫“像擰一只小雞”,把她一把“提起來”,丈夫“打開門,另一只手朝冬蓮心口”一拳,就將她打得滾落樓梯拐角,而冬蓮最終只能“咬了咬牙,自個兒爬起來”……這些女性往往無言地承受了時代、社會、家庭的諸多銼磨,堅韌、沉默、自尊地挺過一個個苦難,最終,無聲無息地消失。

余華在評價楊本芬的寫作時說:“有些人的一生,可能他從來沒有使用過技巧,但他也過得挺好;還有一些人的一生,用了很多很多的技巧,結果過得很糟糕。像楊本芬就是,像用一種沒有技巧過了自己一生一樣的,沒有技巧的方式,寫了關于自己的書。”

這是素人寫作最迷人的地方,沒有太多的負累和寄托,僅僅是以足夠的耐心和細心去審視自己的生活,真誠地面對僅有一次的人生,苦的甜的,如豆子芝麻一樣細碎的,細嚼也噴香,蕩氣回腸。

83歲的楊本芬,仍在持續(xù)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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