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紅網(wǎng)時刻 時間 : 2024-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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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瀘溪,除了浦市那塊地稍顯平坦之外,多是重巒疊嶂的山峰、山巒,蜿蜒連綿的山崗、山丘?;蛟S是因為缺少平地而又渴望平地,人們便往往把碗口大的地方也說成某某坪;如同某地無山,把小土包會喊成某某山,某縣無江,把小溪流喊成某某江,某地無海,把人工湖喊成某某海。
大水坪,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周邊五座山——馬鞍山、龍形地、煙包山、梅花地和倒騎龍山,猶如手之五指,護住這巴掌大的地方。山下是三條彎曲的小溪,小溪之“小”,名副其實,每遇干旱年景,便會溪干巖出。有彈丸之平地,有小溪之流水,當?shù)厝斯拭榔涿弧按笏骸薄?/p>
大水坪地屬小章鄉(xiāng),地處蓑衣坳與水桶坳之間,連接梓木坪、川洞、都里坪、武堰等村寨,是苗族聚居區(qū),也是自古以來瀘溪西南通往吉首乾州乃至云貴川的必經(jīng)之道。東來西去的路人在這里駐足休憩,或交易貨物。長年累月,自然而然,就有了小墟場,就有了后來每月逢農(nóng)歷四、九“邊邊場”的傳統(tǒng)習俗。據(jù)記載,大水坪“邊邊場”始于嘉慶十二年,比瀘溪西南最大鄉(xiāng)鎮(zhèn)興隆場開場晚5年,而作為小章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的小章村,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才建場開市,這其中的緣由,瀘溪地方志工作者按圖索驥就能找到答案。
二
上世紀八十年代,推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后,農(nóng)村解決了溫飽。隨之,文化活動興盛起來了,農(nóng)村人開始有電影看了。一臺放映機,一臺發(fā)電機,一張白幕布……哪怕是露天電影,但只要發(fā)電機一拉響,影片一裝上,燈光打起來,聲音傳出來,寨上的男女老少、毗鄰村寨的父老鄉(xiāng)親就蜂擁而至,以放映機為中心,或站,或坐,或靠,里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
大水坪一個頭腦活絡的張姓人看到了商機,因陋就簡,把大禮堂稍稍改造,就成了可容納300余人的電影院。添置了板凳,買來了放映機,一個人看一場叫價兩毛錢,堂而皇之做起了“生意”。
當傳統(tǒng)民俗遇上了現(xiàn)代藝術,當浪漫的“邊邊場”遇上精彩的電影之后,周邊鄉(xiāng)鎮(zhèn)的青年人對大水坪趨之若鶩,因此,這里一度繁華。電影散場之后,男女青年是不甘愿過早離開的,他們沐浴著星光,定要唱上幾首苗歌和流行歌曲。或獨唱,或對唱,或和唱,情景交融,此起彼伏,鋪天蓋地。歌聲飛揚在人世間、天地間,所有的愛恨得失,都無影無形了……
原來五日一場的“邊邊場”變成了天天場、夜夜場。大水坪,成為青年男女寤寐思服的地方,“上大水坪看電影”成為青年男女口中的高頻詞與流行語。于是,“小香港”之名便也水到渠成,這個名字,很美,很響,很鬧熱,也傳得很遠。
繁華落盡見真容。曾經(jīng)的“繁華”,消解不了窮鄉(xiāng)僻壤、山多地少、地瘠民貧的事實。于是,血性彪悍的阿哥、歌聲甜美的阿妹,辭別家人,離開故土,開啟南下廣東或東進浙江的尋夢之旅。
三
那個壬申年的早春二月,我們還在巴斗山下一所中學讀書。一天晚自習時,學校突然又一次停電,一時半會兒修不好線路。借著月光,我們這幫野孩子“逃離”了校園。
春風習習,夜色沉醉,田野里充滿新翻泥土的清香,我們似乎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一切,不知不覺中跑過了錫瓦村,又走過了甘田坪、平不亮、留堡田,來到了都里坪。彼時彼刻,皎潔的月亮懸掛空中,遠遠望見鵝梨坡的黑影。
同學阿秀的家就在大水坪。他說,翻越鵝梨坡,經(jīng)梓木坪,抵大水坪,就可到他家“辦”臘肉吃了,說不定運氣好,還可以看場電影,趕上“邊邊場”。那時,大家都能吃飽,但離吃好還有一點距離,特別是農(nóng)村學生,家里不富裕,餐餐吃“罐頭”——所謂“罐頭”,其實是把酸菜、辣椒、黃豆等裝在空罐頭瓶中,帶到學校下飯吃。
說到吃臘肉,喉嚨不自覺地”咕嚕咕?!绊懫饋?。那時,年紀小、易沖動,根本就沒想過家人與老師會擔心,而是毫不猶豫,說走就走。
這是一條古驛道,當時打工潮才剛剛開始,農(nóng)村在家的人還比較多,道路還沒有荒廢。約莫九點,我們到達大水坪墟場上。月光下,青山如黛,一條小街向前伸展,準確地說,其實是一條寬約三四米、長約五十米的小巷,兩旁木房挨著木房,店面接著店面。
沒有從電影里傳來打斗聲,沒有趕“邊邊場”的青年人,更沒有纏綿悱惻的情歌對唱,墟場邊上的流水聲格外響亮,打破了春夜的寧靜與空寂,遺憾、失望與夜色一起彌漫。
月光下,隱隱約約看見阿秀的家依山而建,臨溪而立,院壩里暗香浮動,徐徐飄來。走過田坎,跨過小橋,來到阿秀家,劈柴,生火,洗菜,燒臘肉……大家忙著,聊著,直到凌晨一點多才開飯。那臘肉厚薄適中、油而不膩;那米飯熱氣騰騰、松軟可口;特別是那誘人的鍋巴,又松又脆,視之,滿口生津,聞之,香氣撲鼻,食之,唇齒留香,裹些酸菜一起吃,感覺人生不過如此了。凌晨兩點,我們打著手電筒,點上樅膏油,踏上了返校的路。
那晚的月亮和星星,落在溪流的柔波上,斑斑點點,記憶也變得詩情畫意了。那夜翻山越嶺之后饑腸響如鼓,吃上臘肉鍋巴后,回憶也變得幸福甜美了。之后的歲月里,無論是讀大學、做生意,或是當行政干部,我時常路過大水坪,總是要向同行的朋友們提起那個夜晚……
四
26年后的一個春天,我來到與大水坪相鄰的梓木坪村駐村扶貧。大水坪墟場遷移到縣級公路邊上去了,延綿三四里,小洋房鱗次櫛比。傍晚路過時,只見夕陽的余暉里老街依舊,三五老人一邊閑聊,一邊卷著旱煙,小孩們或是在一邊捉迷藏,或是吵著爺爺要買零食,空氣中彌漫著飯菜的芳香……那年,那夜,那月,那人,那事,又在眼前一一浮現(xiàn)。
當年的梨花院落還在嗎?當年的同學阿秀怎樣了?……小溪如故,梨花依舊,只是不見了當年的木房。
稍等了一陣子,我見到了阿秀。少年的英俊不復存在,于他,滄桑的歲月似乎留下了太多太多的故事。高中肄業(yè),他隨滾滾打工潮去沿海城市尋夢。如果一切順利,他或許可以像當年南下務工的同齡人一樣,發(fā)財致富或是過上小康生活。但是,阿秀在務工過程中受了重傷,只得回家休養(yǎng),耕田種地,一度貧困?,F(xiàn)在的他,搭幫精準扶貧好政策,日子過得去了。
阿秀的頭、臉、手還留有傷痕,卻樂觀開朗,不時幽默玩笑一下。他的樂觀,是對生活的抗爭;他的笑聲,是對當年同學的安慰。我說不出話,只是聽,聽他的故事,幾次忍不住要落下眼淚。
那夜,幾杯酒下去之后,阿秀臉泛紅潮,激動地說起了當年讀書的趣聞舊事和打工的酸甜苦辣,末了,還提到正在大水坪駐村的第一書記向宏波,訴說他的好。
我在鄉(xiāng)里的幾次脫貧攻堅推進會上都見過向宏波,長年駐村扶貧的他,皮膚被曬得黝黑,眼神溫和,表情堅毅。
向宏波是軍人出身,曾在河南偃師當過兵,在廣東惠州守過海關,1998年參加過湖北抗洪搶險……他的故事,我很樂意聽,加上共同的扶貧經(jīng)歷,我們之間的話題越來越多,也走得越來越近。
向宏波轉業(yè)到地方后,在瀘溪縣水利局水政監(jiān)察大隊工作。2017年春天下村扶貧時,孩子大的3歲多,小的才3個月。他的父親年逾古稀,身體殘疾,行走困難。母親也身患殘疾,生活不能自理。一大家子人都需要向宏波,可是,一想到扶貧事業(yè)需要他,村里貧困群眾等著他,他就毫不猶豫地駐了村。
向宏波開玩笑說:“我的名字中有‘波’,村名有水,‘波’是水之皮,‘宏’與‘大’意思相近,看來,我與大水坪有緣分?!贝_實,向宏波愛這方水土,也深愛這方百姓。
自挑起了駐村扶貧第一書記的重任以來,向宏波領著、幫著村干部攻堅克難,強黨建、夯基礎、推產(chǎn)業(yè)、興文化,把苗寨當故鄉(xiāng),把扶貧當戰(zhàn)場。大雨滂沱,他牽掛著村里的防汛抗洪;陽光燦爛,考慮的是貧困群眾的生活改善;夜色深沉,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傳承與保護又會涌上心頭……責任大、任務重,他沒有更多的時間思量家里的老老小小。
功夫不負苦心人。大水坪寨寨通了水泥路,家家通了自來水,戶戶有了小產(chǎn)業(yè)。村里組建了文藝隊,天天跳起廣場舞;遇上春節(jié)、清明節(jié)、重陽節(jié)等重大節(jié)日,群眾編排節(jié)目自演自娛,苗歌、小品、三句半齊齊上場歌扶貧、頌黨恩、贊生活;村里的黃泥沖小學面貌煥然一新,教學質(zhì)量全鄉(xiāng)前列,更有“最美瀘溪人”符海歐等鄉(xiāng)村教師典范……
五
己亥年暮春。我與向宏波等同志去了造夢的熱土——廣東,聯(lián)絡小章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人士,對接勞務市場,搭建扶貧車間。
在佛山,我們見到了向金期先生。他就是大水坪人,皮膚白皙,人很和氣,隨父親到廣東發(fā)展,摸爬滾打多年。現(xiàn)在,他的企業(yè)從事日用化工專用設備制造、通用設備制造、電器安裝等,年經(jīng)營收入達2000萬元。其產(chǎn)品直銷東南亞、南非、俄羅斯等國家和地區(qū),生意做得風生水起?,F(xiàn)有員工30人,其中7個來自家鄉(xiāng)瀘溪,員工月平均工資5000-7000元……
在佛山的那些日子,我們深刻感受到不論在大公司或是小工廠,小章鄉(xiāng)在外創(chuàng)業(yè)成功人士的身上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敢闖、敢拼、敢干,他們創(chuàng)業(yè)歷程艱辛曲折;天道酬勤,他們的創(chuàng)業(yè)大多也是成功的。
大水坪村支書張清好說,我們村人到廣東務工比較早,人有血性,特別勤勞,吃得苦,霸得蠻,現(xiàn)在在外面當老板的有10多個。
六
春風煦暖,綠了樅木樹,紅了杜鵑花,武陵山脈的皺褶里,大水坪生機盎然。
站在大水坪這方土地上,思緒萬千。人,或許不可安于現(xiàn)狀,沉醉于當下的美好,要有眼光,要有闖勁,更要有血性,即使暫時失敗也不要氣餒,才能干出一番事業(yè),做出一番成就。
也許,這些創(chuàng)業(yè)者其實就是當年在大水坪場上看電影的人,只不過,與他人相比,他們是先知先覺者。大水坪電影院里的人聲、山間里飄飛的歌聲,不能滿足他們;一時的繁茂,也不能讓他們沉溺……于是,孑然一身,過嶺南,下廣州,在經(jīng)濟大潮中沖浪,有的成功了,有的依舊平淡,但至少他們奮斗了,經(jīng)歷了,也無悔了。
南下尋夢,功成業(yè)就,但他們始終不曾忘記自己的出發(fā)地,于是,選擇特有的方式回歸故里。他們盡自己的微薄之力,把一個個、一撥撥的本村人或外村人帶出來繼續(xù)創(chuàng)業(yè),在精準脫貧的征途上,休戚與共。向宏波們是扶貧人,他們亦是扶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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