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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午平:窩瓢夜話

來源:紅網(wǎng)時刻   時間 : 2024-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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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想去窩瓢,卻終究未能成行。

窩瓢是一個村子,躲在湘西古丈的大山深處,這山深得在北斗導(dǎo)航上都找不準(zhǔn)進去和出來的路。

窩瓢是苗語,窩意為“水”,瓢意為“熱”,因為村子中有一口常年冒著熱水的泉井而得名。

想去窩瓢,不為其他,只為看一看窩瓢村那一位九零后的女支書,看一看原本在北京從事音樂行業(yè)的青年以怎樣的姿態(tài)把自己放進了一個村莊的舞臺。

十二月的一個下午,終于來了一次想走就走的旅行,一個人開著車向窩瓢出發(fā)。

那天,冬陽很暖,經(jīng)環(huán)城路,進國道,過省道,走縣道,一路村莊毗鄰,田陌相連,溪水長流,山脈縱橫。

沿溪而行,車至翹水河畔,路便越走越小,天便越走越窄,蛇行至坡頂,又蜿蜒至山腳,如此反復(fù)三次,才在一條小溪溝中幅度較小地起起落落。路上偶遇羊群,幾十只大大小小毛色各異的山羊,熙熙攘攘地拉出一線長長的隊伍;隊伍前面有一個騎著摩托的青年緩行著引路,后面跟隨了一個肩扛一捆柴火的老人吆喝。摩托的引擎聲,羊群的蹄音和鳴叫,加上老人的吆喝混雜在一起,漾出去,又蕩回來,在窄窄的山溝里回旋,久久不愿散去。路左邊的坡上,時不時的有一些蜂桶有致地錯落,沒有蜂地飛舞,不用去看,就能知道其中肯定流淌著醞釀了近一年的甜甜的蜜。也有二三輛小車迎頭駛來,全都遠(yuǎn)遠(yuǎn)地尋了錯車道停了,或鳴笛或微笑著讓我先行。

依稀望得見幾叢青瓦屋背的時候,窩瓢已是近了,有炊煙婀娜、雞鳴犬吠。公路伴溪穿寨而過,房屋漸密時才到村部。因為谷深山高,夕陽早已落下,天邊只余一抺淡淡的金邊勾勒出山脈的輪廓,沿溝而建的兩排房屋燃起了幾點燈火。

女支書已和幾人早已等著,臉上全都漾著真誠的笑。逐一握了握手,走進屋,兩盆炭火,幾杯熱茶,驅(qū)散了漸濃的夜寒。

女支書名為向語涵,以前會過兩次面,沒有什么交談,倒是在抖音上見得多,常常通過屏幕看她激情滿懷的以苗小鐌的名義介紹自己的窩瓢和農(nóng)事。

我和語涵,三名駐村工作隊員,加上由村主任退下來任村里綜治專干的老楊,圍在兩盆炭火邊夜話。沒有刻意去問什么,我大多時間都在聽他們交談,總想在言語間不經(jīng)意地找尋到一些故事的脈絡(luò)。

語涵是土生土長的窩瓢人,1993年出生在窩瓢村一個叫江西寨的小寨上。她從小出外讀書,然后北漂尋夢,十多年來回到村里的時間總共不超過五次,想不到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會把她和自己的村子再一次緊緊地捆在一起。

那是2020年初,回鄉(xiāng)過春節(jié)的語涵因為疫情不能返回北京。閑不住的她就去本縣的墨戎苗寨當(dāng)起了兼職導(dǎo)游,想通過這個身份讓更多的人了解苗族文化。誰知道,半年多來,返京時間遙遙無期??斓侥甑?,沒有等到回京的消息,鎮(zhèn)里的黨委書記卻去苗寨找到了她,提出了讓她回村任支部書記的想法。

語涵被鎮(zhèn)黨委書記的話驚呆了,自己一直懷著一個音樂的夢想,夢想的舞臺還在北京的上空高高飄揚。好不容易從那方山水間爬出來,又要把自己的青春和夢想再塞回去,現(xiàn)實嗎?北京和窩瓢的距離似乎過于遙遠(yuǎn),音樂家和村干部的軌跡怎么也難以重合。那幾天,語涵的思緒一直在北京和窩瓢之間來回游蕩,落不下來。

她想到流傳在村里的一個笑話,說是一個寨子有24丘田,有一次全寨人去插秧,插完后數(shù)來數(shù)去就只有23丘,最后好不容易在一個村民的斗笠下找到了最后1丘。雖是一個笑話,但也道出了當(dāng)?shù)刈匀粭l件惡劣的辛酸。但她又想起了村子里成群的鳥雀、如浪的森林、清澈的溪流、湛藍(lán)的天空和在青瓦屋背上升騰的縷縷炊煙。那里有含辛茹苦,也有田園牧歌。

繼而,她又想起幫助過自己的諸多好心人,如果沒有他們,自己就進不了校園,考不上武漢音樂學(xué)院,又何從談起音樂的夢想?在自己需要幫助的時候,許多人無私地伸出援手;村里現(xiàn)在也需要自己,自己就得回去!

最終,她選擇了回村。年底,她當(dāng)上了村支書,不久又全票當(dāng)選為村主任。

語涵說,她永遠(yuǎn)難以忘記投票選舉的那個場景。村民們沒有幾個認(rèn)識她,聽說她是本村的第一個女大學(xué)生后,都毫不猶豫地投上了贊成票。那是一種難得的信任,飽含了太多的希望,是壓力,也是動力,更是鞭策。所以,她不敢松勁,不能懈怠,就是在最為艱難的時候,也不言放棄。

我問,最艱難的時候是什么時候?

語涵看了看我,低下頭,許久沒說話。

坐在一旁的老楊說,語涵來了后,8個自然寨都通了公路,全村通向外面的公路有兩條,其他基礎(chǔ)設(shè)施也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但是難的時候也太多,一下子說不出來。

是呀,難的時候太多,太多。

開始當(dāng)支書那一年,晚上常常要往返于村部和江西寨之間,除了驚飛的夜鳥和婆娑的樹影,幾公里的山路上就是一支手電閃爍一個人獨行;有時候,對工作不滿的村民故意挖斷了路,就得徒手爬坎;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被人織上了專門堵路的籬笆,只能繞行;春節(jié)里好不容易一家團聚,又有人借著酒性沖上門來指桑罵槐;為了改造村里的基礎(chǔ)設(shè)施,被人指著鼻子叫罵;母親不忍心語涵一個人在村里,離開姐姐們搬回了寨子,她卻因為工作忙,吃住在村部,讓老人一個人在家獨守,還經(jīng)常因為村民們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擔(dān)驚受怕;為了工作,半夜返回的途中出了車禍,膝上夾了鋼板也要為村里的發(fā)展忙碌;村集體經(jīng)濟的主打產(chǎn)品辣椒醬做出來了,東奔西跑好多天卻籌不到購買包裝的資金,一個人不由自主的在夜幕下痛哭失聲……而丈夫卻在三千公里外的黑龍江畔守衛(wèi)邊疆。

在農(nóng)村,女人是弱勢,輩分小是弱勢,家里男丁少是弱勢,語涵恰恰都占全了,而且她還是一個嫁出去了的女子,可以想象她承受的壓力和委屈能有多重。

語涵有些害羞地說,我的眼淚是最不值錢的,自從當(dāng)上了這村干部,都不知道自己哭了多少回。

其實,每一次眼淚都還沒有干透,她小小的身影又奔忙在村里的山坡、田疇和瓦屋之間。

后悔嗎?我問。

不后悔,不放棄,語涵回答,鏡片后面的那雙眼睛流露著倔強和堅定。

老楊嘿嘿地笑著說,這才是我們窩瓢山里人不服輸?shù)木瘢?/p>

老楊是向鎮(zhèn)里推薦語涵當(dāng)村支書的第一人,他說,窩瓢需要青年,需要文化和眼界,窩瓢不能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但要把人留下來,就要給他們想留下來的理由,村里要給他們能致富的希望,找賺錢的門路。十年前,窩瓢村很多人連十元的醫(yī)保金都交不起,沒有一臺車,沒有一幢磚瓦房;經(jīng)過精準(zhǔn)扶貧和正在進行的鄉(xiāng)村振興,現(xiàn)在私家車就有三十多臺,磚瓦房占了全村的三分之一。償?shù)搅烁辉5奶痤^,對生活的要求更高,村干部的壓力也就更大。

工作隊隊長插話說,老楊把傳幫帶做得很好,十分支持村里的工作,他做的事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一個村綜治專干應(yīng)做的奉獻。

我把語涵推上來,就要讓她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呦氯?,老楊說,如果不回村,她會過得更好,不是為自己,都是為了窩瓢的未來。再加上工作隊的支持力度大,工作做不好,心里也過不去。

是的,都是為了窩瓢的未來。語涵的每一項工作都盡可能為長遠(yuǎn)發(fā)展作鋪墊。

窩瓢村地廣人稀,全村8個自然寨分布在12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寨與寨之間最短的距離1公里,最遠(yuǎn)的則有7公里,整個行政區(qū)劃形似一個大型的水瓢。

按語涵的話來說,就是要用這大水瓢舀來窩瓢的幸福。所以,她把村里的第一個產(chǎn)業(yè)——辣椒醬,取名為窩瓢紅,意為在紅紅的政策下迎來窩瓢村紅紅火火的美好生活。

窩瓢紅,我在語涵的抖音上見過,也在中央電視臺的新聞直播里見過,那鮮紅透亮的辣椒和喜笑顏開的采椒人看上一眼就能打動人心。

這產(chǎn)業(yè)確實很小,小得可以讓許多人不屑一顧,但她是窩瓢村土生土長的希望,她是大山深處一個村子帶著泥土芬芳的未來。

這希望,這未來,氤氳在紅亮亮的炭火中,也蓬勃在圍火夜話的我們心中。

我問語涵,你心中的窩瓢是什么樣子。

語涵想了想說,像我們這樣大山深處的村子要有大發(fā)展,不現(xiàn)實。我只希望未來的窩瓢,留下來的人老有所依、膝下承歡,中年人有事做能致富,青年人能看到生活逐步向好的希望;走出去的窩瓢人,能因為自己是窩瓢人感到自豪,從而生出扯不斷的鄉(xiāng)愁。

夜很深了,我們才各自散去。

第二天,我在雞鳴與鳥啼的合唱中醒來。這天的日歷是大雪的節(jié)氣,但沒有雪的紛飛,整個窩瓢都被晨霧籠罩。放眼望去,只能看得到近前朦朧的幾幢房舍。對面的一戶人家有炊煙升起,夫妻二人正在下大力氣摻和泥沙,旁邊新建的磚瓦房還只完成一半,一只狗悠閑地躺在坪壩里,幾只白鵝正踱著方步。一切都顯得那么寧靜與祥和。

吃過早飯,老楊去縣里銜接工作,語涵去鎮(zhèn)上開會,我拉著工作隊長去看語涵出生的那個江西寨。

之所以叫江西寨,說是這個寨子的先民為躲避戰(zhàn)爭,從江西遷徙過來,均為向氏。

去江西寨的公路,應(yīng)當(dāng)新修不久,還沒來得及硬化,一會兒曲折在山脊,一會兒盤旋在山腰。顛簸了二十多分鐘,才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幾片瓦楞隱藏在樹林間。走近前去,只見十幾幢木房子依著山坡的地勢而建,幾乎是一個朝向,一層層地呈梯形背靠著大山,屋前都沒有什么坪壩。最前面的那排房屋往外幾十米,山勢便突然直線跌落,形成了一條看不到底的深溝,又突然高高地陡峭地聳起,擋住了遠(yuǎn)望的視線。寨子里遇見三兩老人,微微地笑著招呼,成群的雞鴨鵝撲騰著嬉戲。

隊長介紹說,窩瓢人保家衛(wèi)國從來沒慫過,出了好幾個抗美援朝的戰(zhàn)士,江西寨現(xiàn)在還有一個80多歲的老兵健在。又指著對面起伏的山脈說,那是白虎山,是這里保護得最好的原始次森林,因山中曾經(jīng)出沒過白虎而得名。那里有附近十里八寨出名的孝子天梯,天梯陡坡有700余步臺階,坡底斷斷續(xù)續(xù)近200步臺階,合約999步石階,它是明末清初村民自修的官道,也是江西寨原來走向外界的一條主要通道?,F(xiàn)在通了公路,基本荒廢了。

我久久地望著對面的大山,沉默了,仿佛看得見江西寨的村民們佝僂著身子,揮汗如雨、負(fù)重前行,他們一代一代地走在這古道上,繁衍生息,艱苦耕耘,不言放棄。一直到現(xiàn)在老一輩的老楊,年輕一代的語涵。

我相信,有更多的語涵會在更寬闊的道路上從這里走出去,也會有更多的語涵以不一樣的方式從外面走進來。江西寨如此,窩瓢村的其他寨子也亦然。

(文中圖片皆為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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