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新湖南客戶端.專欄 劉定安 時間 : 2021-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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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dǎo)讀
1927年大革命時期,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dǎo)下,渣江組織農(nóng)會、婦女聯(lián)合會,參加組織的群眾,風起云涌。黨派嚴威同志為渣江特派員,指導(dǎo)工作。“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反革命武裝進行反撲,嚴威同志被活埋于渣江小對河犁頭咀。
——《衡陽縣文史資料》第一、二輯(合訂本)
煙雨犁頭嘴
文丨劉定安
在美麗的渣江平原,犁頭嘴毫不起眼,它只不過是蒸水和柿竹水交匯處的一塊沙洲。每年洪水來臨,犁頭嘴總是首當其沖,一片汪洋。年復(fù)一年,沙積泥疊,疏疏地散種些高粱、蘿卜。野蒿和蓼草長得森森茂茂,秋來時綻開白絨絨的花朵,風一吹,紛紛揚揚落到碧藍的蒸水。江水在犁頭嘴的額頭靜靜流過,匆匆向五百米開外的石橋奔去。輕盈的小劃子泊在犁頭嘴的臂彎里,仿佛有一種深深的默契。偶爾也有人穿過鎮(zhèn)南小對河曲折小巷,悄悄地消失在隨風搖曳的高粱地里。
這一切實在太平淡了。對于渣江這座古鎮(zhèn),犁頭嘴微不足道。那臨江的沙灘上,光滑的鵝卵石已經(jīng)習(xí)慣了汛期后的寂寞,那伶仃的箭葉草仍然在秋天開著烈烈的黃花,讓人驚嘆!除了日夜奔流的江水和斷斷續(xù)續(xù)的蟲吟,犁頭嘴,還有什么呢?
其實,這里不應(yīng)該被忽略,更不能被淡忘。90年前那個煙雨茫茫的季節(jié),一名在黑暗中奔走呼號的熱血青年被活埋在犁頭嘴,墳塋難覓!
渣江平原坦蕩、富饒,三湖、凌家、東湖三町相連,馬頭山、鼓峰分峙東西,梅三峰聳立三湖西北。古鎮(zhèn)臨江,有十二個碼頭,上達邵東,下通衡陽,1965年才斷航。清乾隆二十年(公元1755年)設(shè)縣丞公署。清末民初,改設(shè)渣江司,轄西北兩鄉(xiāng)。歷來為統(tǒng)治者所重視。清同治《衡陽縣志》以“西鄉(xiāng)遼曠,王氏,凌氏,并為巨族,時有囂爭,號為難治”形容渣江的社情民風。清中葉名臣彭玉麟雖然位高權(quán)重,但在渣江,相對于王、凌巨族,仍然是小戶人家,難息紛爭。三湖町王姓占絕大多數(shù),凌家町凌姓為最。渣江街上,亦以王、凌二姓居多。這其中,就有個米鋪老板姓王,名朝旺。活埋共產(chǎn)黨特派員的兇手就是他。
共產(chǎn)黨把嚴威派到渣江來,是委以重任的。1927年,農(nóng)民運動風起云涌。渣江亦有山雨欲來之勢。嚴威時年30歲,剛從衡陽農(nóng)民運動講習(xí)所學(xué)習(xí)歸來。這是一位才華橫溢的青年,在波瀾壯闊的革命洪流里迅速成長起來。他十分愉快地接受了任務(wù),從車江來到渣江。作為特派員,他必須只身開展工作,打開局面。那里,渣江街上的老板們對穿著長衫打著油紙傘的嚴威毫不在意,大多以為是小對河天主堂新的牧師。漸漸地,有了些風聲,彭祠堂的佃戶們聚在碼頭邊神秘的交談著。接著,朱家渡、凌町的王姓、凌姓佃戶走親串友的突然多了起來,本街有幾個在衡陽城里念書的年輕人在一天黃昏同時從一條船上下來,并不回家,急急忙忙打聽嚴威的住處,在嚴威的房子里坐了半夜,又匆匆搭船去了臺源寺和洪羅廟。那幾夜,狗吠得心驚肉跳,好多窗戶整夜亮著,不敢熄燈。王朝旺的米鋪是街上最牛氣的,也早早地上了門板,橫上粗重的木杠。
渣江街原劃為一、二、三、四、五個柱子,后改為天、地、元、宇、鴻五個字號。頭柱是燒紙行,有30多戶打紙,金溪廟沖里的紙坊靠這頭柱街吃飯。街上建有燒紙廟,立有蔡倫公。二柱以經(jīng)營布匹綢緞為主,也有賣南雜百貨的。三柱經(jīng)營金銀首飾,還有36家酒鋪,立有杜康公。四柱是屠宰行,立有張飛公,天天殺豬賣肉,熱鬧非凡。五柱是壽佛殿(即現(xiàn)在的供銷社招待所所在地),經(jīng)常香煙繚繞。殿的對面建有戲臺,金碧輝煌,工藝不凡。臺上出馬門上書“出身好”;進馬門上書“結(jié)局高”。前柱對聯(lián)云:“喜笑怒罵皆文章何須翻人物類撰;英雄兒女空色相即此是今古奇觀”。前臺后壁正中懸掛一匾,書寫“大都如此”四個字,蒼勁有力,獨成一體,很有氣派。相傳是馬頭山儒生凌霖左手所寫。戲臺下面有空坪一塊,供人們看戲和交易米、柴之用。戲臺后面還建有一間“落魄亭”,乞丐安宿于此。
▲嚴威烈士走訪過的渣江老街店鋪
每年二月初八,相傳是壽佛老爺生日。初七夜里,人們就集中到壽佛殿坪里看給壽佛老爺暖壽,爐火熊熊,鐵砧叮當,滾燙鮮紅的鐵水打得火花四濺,好比現(xiàn)在放焰火,圖個熱鬧。第二天正式開臺唱戲,少則七天,多則一月,由各柱輪唱。同時,各柱子還耍龍舞獅鬧花燈。頭柱以龍頭大,五柱以燈火多,各有氣派,互相攀比競爭。這樣一來,人涌如潮,生意興隆。不僅衡陽東鄉(xiāng)、南鄉(xiāng)、北鄉(xiāng)的商客,就是衡山、湘鄉(xiāng)、雙峰、邵陽等地的商客也遠道而來。
▲壽佛殿(烈士嚴威住過的地方)
王朝旺米生意做的很紅火,壽佛殿坪里的米市幾乎被他壟斷,強買強賣,前街收,店鋪后面就是碼頭,一船一船運往衡陽城。王朝旺霸道,生意場上如此,每年“二月八”唱戲耍燈也要逞狠,街上町里沒有人背地里不咒他。王雖是巨族大戶,也有不怕鬼的血性漢子要站出來斗一斗,但終究勢單力薄,占不了上風,這口氣也就咽不下去,只有梗在喉頭。
1927年的春天多雨,渣江街上的石板透亮透亮,光滑可鑒。檐下的長凳上,抽水煙的男人們咳嗽聲潮濕滯重。一些令人騷動不安的消息迅速傳播開來,船上下來的商客神色匆匆,在鋪子黑暗的里間“噼里啪啦”撥弄著算盤。三三兩兩的饑民咚咚地捶打著鋪門,和老板們爭得面紅耳赤。微妙的變化是,饑民們嗓門閃亮,完全不像以往低聲下氣。
▲犁頭嘴
嚴威很少在街上出現(xiàn),說明這個年輕人十分老練。當周圍八、十里的農(nóng)民和船工都親切地稱呼他為“嚴先生”時,渣江街上的老板們還不知道他就是嚇死他們的平糶風潮的組織者和指揮者。壽佛殿的戲已冷場,老板們大發(fā)了一筆,都有了閑心談?wù)撃募覒虬嗟氖裁?ldquo;花”什么“紅”的。對于農(nóng)協(xié)的成立,他們并沒有引起警覺,認為歷朝歷代都有過但翻不了大浪的水泡泡。
老輩人回憶說,那天久雨初晴,渣江大町霧蒙蒙的,四面八方的農(nóng)民鳴鑼放銃,潮水一樣趕往渣江街上來。早市的攤主們嚇得呆若木雞,一些店鋪老板急忙嘶喊著伙計上門板。農(nóng)民顯得很有準備,有分工,有指揮。一擁而上圍住了港口邊的一溜米鋪。扣住了裝得滿滿的運米船。老板們被戴上了紙做的高帽子,扭送到壽佛殿的戲臺上。嚴威和幾個戴紅袖章的農(nóng)民對坪里的人山人海發(fā)表了演說。嚴威“講的是衡陽話,論的是大道理;有古人賢言,有地方趣話;聽起來有味,想起來在理。既開竅,又鼓勁。挑籮提籃打赤腳的都流眼淚,喉嚨都喊嘶了。”那一次,老板們乖乖地把囤積的米平價賣給了窮苦人,一船米都沒運出去。嚴威還組織人在碼頭邊站哨,親自在深夜找沒有生意的船工講道理,把自己的衣服送給船工御寒。
▲嚴威烈士走訪過的渣江老街店鋪
這里要提到壽佛殿后面“落魄亭”里一個乞丐。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好吃懶做之徒。嚴威本沒有讓他加入農(nóng)協(xié)的打算。這乞丐主動找到嚴威,聲淚俱下訴說自己苦大仇深,一定要農(nóng)協(xié)讓他走腳跑腿給碗飯吃。嚴威也就答應(yīng)了,沒想到最后會壞在這個頭發(fā)已斑白的“窮人兄弟”手里。
“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衡陽白色恐怖極端嚴重。一些共產(chǎn)黨員紛紛轉(zhuǎn)入地下。有的變節(jié)投敵,有的慘遭殺害。嚴威繼續(xù)在渣江、洪市、臺源一帶堅持斗爭。這時,渣江風云突變,王朝旺發(fā)誓要活埋嚴威,他花錢辦了幾桌酒席,把街上所謂有頭有臉的人都請來了,頓足捶胸嚎了一陣,跪在地上要大家?guī)退矌偷胤缴铣?ldquo;一害”。受過農(nóng)協(xié)游斗的土豪們紛紛捐款,組織一批打手捉拿嚴威。那已經(jīng)是五月底了,夜雨下得很急,小對河天主堂的門被人敲得很急。嚴威戴著油紙斗笠,全身濕透了。開門的人竟是那個乞丐,嚴威立即轉(zhuǎn)身就走。那乞丐一把拉住嚴威:“特派員,我這里準備酒菜了,等你呢。”嚴威看不出他有什么惡意,進了屋,喝了酒,脫下衣服用火烘干。沒注意那乞丐已經(jīng)走出去了??彀胍沽?,嚴威心神不安,急忙逃走。就在壽佛殿轉(zhuǎn)彎的巷子口,幾條黑影猛撲上來,把嚴威按倒在地,用破布堵了嘴,手腳反綁塞進麻袋,飛快抬過小對河,從天主堂的高墻下竄到犁頭嘴,丟到一條溝里,活活埋了。那夜,風怪嘯著,雨嘩嘩下個不停,渣江街上一兩聲狗吠,十里町的屋場跟著有狗吠起來,吠得很兇,吠得人心里直發(fā)毛。
《中共衡陽地方黨史概略》記載:“衡陽農(nóng)民運動領(lǐng)導(dǎo)人、共產(chǎn)黨員嚴威,馬日事變被土豪劣紳捕捉后,將他的雙臂用鐵絲串連,把耳鼻割掉,捆在渣江戲臺柱子上,人們看到的只是一團模糊的血肉,無法從面部認出是誰。可是當敵人把他推下穴洞活埋時,他卻在穴中一躍而起,憤怒而鄙夷地往敵人臉上唾著滿是血水的唾沫,嚇得敵人一時間無所措手足”。
王朝旺不久也就突然無緣無故死了。那個乞丐也沒有了蹤影。嚴威被活埋的消息并沒有引起什么波浪。那時候,這樣的消息已經(jīng)太多太多。后來過來三、四年,有幾個人悄悄到渣江來打聽過。小小犁頭嘴,一片沙土,滿眼荒草,哪里尋得見墳塋!
1949年,衡寶戰(zhàn)役之后,解放大軍從渣江過境,有一位首長特意帶兵打聽嚴威之死和墳地,這位講衡陽話的首長在犁頭嘴鳴槍致哀后,有人聽見他用當?shù)刈铍y聽的話罵了渣江,含著淚罵的。那些兵聽不懂,一臉困惑。風吹得蒸水和杮竹水波濤嘩嘩作響,仿佛歷史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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